夜已深，訓練館里卻還有人在高呼酣戰。
“爽。”
“真爽。”
“哈哈，好久沒打得這么爽了。”
“師弟啊，我只想說，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咱們華乒講究王不見王的規矩，卻忘了在世乒賽后，我本來就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啊。”
“別人王不見王，是怕勝負關系定型了，可我已經默認打不過你了啊，那我還怕什么呢？我完全可以跟你一直練下去啊，從世乒賽到現在都兩個月了，足足兩個月的時間啊，我可全耗在虎克那個扶不上墻的爛泥身上了。什么最佳陪練，我呸！”
羅九的碎碎念一直沒停，這是他的本性，除了世乒賽前那段宛如瘋魔般求勝的短暫時間里他變得相對沉默之外，其他時間他一直就是個逗比，哪怕是現在打得氣喘吁吁，說起話來都斷斷續續，偶爾還因為劇烈運動加上不斷說話而被口水嗆住，可他仍然閉不上嘴。
所以王超還真有點佩服何敬平。
在自己還沒出現的那七年里，老何到底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沒去把師兄這張嘴給撕了？
于是王超更加發狠，瘋狂進攻，打得羅九越發狼狽不堪。
是的，他是壓著羅九打的。
今晚特訓是羅九邀請的，王超正好順便出奧運村見一見自己的老媽和托尼老師。
但母子相見并沒有多少狗血場面可以描述，因為王梅是潑辣的性子，托尼老師則在他面前過于靦腆，至于王超，本也不像羅九那么善于活躍氣氛，他只需看到王梅臉上容光煥發的樣子，就覺得足夠了。
過去十多年老媽太苦了，如今屬于苦盡甘來，三十多歲的女人正是完全盛開的年紀，有兒子提供經濟保障，有老公提供感情依賴，還能跟著小富婆范小仙蹭吃蹭喝出國見世面，這日子過得就很滋潤了，自己也可以安安心心在華乒待著，不用再去打擾老媽的二人小世界了。
算不上一別兩寬，但確實各自安好，且能互相惦記，這種狀態就挺好的。
與世界和解的王超此時的心態是超脫的，他覺得一切都很美好，于是跟羅九打球的時候心態自然而然進入了最完美的狀態中。
既想贏球，又不怕輸球，既能完全發揮，又不至于發瘋拼命，這是孫天龍曾經說過的完美的比賽狀態的標準模型。
所以此時場館中兩人的畫風是不一樣的，一邊是清靜冷靜老莊學派，一邊是熱血中二雞血打滿，事實證明，還是王超的狀態更牛逼些，只是在開始與羅九纏斗了半個小時，就完全把羅九壓住了。
這也充分證明王不見王到底有多重要，兩人交手之前一切都是未定之術，猶如薛定諤的貓，可兩人交手之后勝負關系就早早的確定下來，薛定諤死了，盒子打開了，貓不見了，羅九被鎮壓了。
“我可是明天要跟龍哥巔峰一戰的啊，師弟你就不能讓讓我？就不能讓我贏你？就不能讓我多積累點信心？”
“哎，哎，你也別明著讓啊，你得隱晦點，不能讓我看出來，我這么聰明的人，眼光又這么好，洞察八方，你演技必須好，你要真正讓我覺得我很強，這樣我才能培養出無敵的氣勢啊，你現在這么打壓我，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啊？”
“算了，你出全力吧，你演技太差了，你騙不到我，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我打不過你，我認栽，不過不要緊，既然不能培養無敵氣勢，那我就培養無敵的抗壓能力吧，反正我估計明天打龍哥我也是要抗壓的，不如從今晚開始適應，來，打我，狠點，再狠點，你沒吃飯嗎？”
“哎喲，哎喲，真打不過你了啊，師弟你可以啊，我覺得我現在已經是職業生涯巔峰狀態了，沒想到連愛情的力量都干不過你，你這到底是怎么練的啊？你該不會偷偷跟湯圓圓談戀愛了吧？聽說只有魔法可以打敗魔法，你這很顯然是愛情的魔法啊，哦，好難聞的味道，這是什么味道？這是愛情的酸臭味啊！”
王超捏了捏沒有持拍的右手，只覺得好癢，好想一拳頭揮出去，讓沙包大的它撞上某個圓乎乎軟綿綿一張一合的東西。
“哎，我想來想去，也沒別的原因，大概是因為虎克太不爭氣了吧，我現在打他真的手拿把掐，一點難度都沒有，打一次贏一次，有一次還剃了他個光頭呢，他拼命掙扎，最后還是沒用，被我剃頭的時候那個表情啊，哈哈哈，可委屈了，猛男撒嬌你看到過嗎？沒見過吧？那你求我啊，求我我就給你看，我當時可是抓拍了哦，用的是喂我2.0手機，抓拍最清晰，照亮你的美……”
王超狠狠一板子打死羅九，然后停下來，看著羅九嘆了口氣。
師兄這張嘴，縫是縫不住的，唯一的辦法是轉換話題，至少聊點有營養的，別真的跟愛情的酸臭味杠上了。
“你跟虎克關系很好嗎？”王超問他。
“嗯，挺好的啊，你聽說過人生四大鐵嗎？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一起p過c。這前兩者我們是來不及了，可后兩者……嘿嘿嘿。尤其是最后一個，嘿嘿嘿……我跟你說，熱情的桑巴民族在這方面可是經驗很豐富的哦……哎呀，少兒不宜少兒不宜，咱們換個話題，免得帶壞小孩子。”
王超只能嘆氣了。
虎克入乒超，算是徹底被帶歪了，不但親手塑造出羅九這個天生克星，還學了個五毒俱全。跟誰做兄弟不好，要跟羅九做兄弟，明明上半年相見時還是一個很淳樸的巴西大男孩……
“帶壞？那是不可能的，我虎克兄弟最講義氣，我跟他天天抵足而眠，無話不談，我倆的跨國友誼感天動地，就連我天天在球場虐他，他都一點不生氣，還經常讓我再用力一點，說自己皮癢。”
羅九一臉無辜的看向王超：“你說，我現在算不算走出國門了？華乒交際花正式晉升為國際交際花。”
王超斜睨著他：“無話不談？”
羅九用力點頭：“無話不談。”
“你跟仙姐的事情他都知道？”王超冷笑，補充道：“世乒賽后不算，那時候你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我說的是世乒賽前，你倆保密那陣子。”
羅九頓時一噎，強笑道：“倒不是不能告訴他，只是這種事情跟乒乓球無關，我忘記提前告訴他了。”
王超再次冷笑，“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其語氣仿佛恍然，又仿佛反問，充滿了濃濃的嘲諷意味。
羅九頓時受不了了，臉微微漲紅，道：“你怎能憑空污你師兄清白啊，我是胡說八道的人嗎……我雖然沒有把我和小仙這點破事兒告訴他，但是更重要的事情我告訴他了啊，比如說，你遇到龍哥會直接認輸……”
這話出口他才驀然覺得不對，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王超也吃了一驚，道：“你說什么？”
羅九眼珠子骨碌碌轉，想要想一番說辭，驀然冥冥中的力量襲來，竟讓他連打了三四個噴嚏，等到余波平息，正要開口，一張嘴，又是連著三四個噴嚏，連鼻涕都出來了。
“我的天，該不會感冒了吧。”羅九有點慌張，他卻不知，這是冥冥中的某種神秘感應，而這感應的另外一頭，正系在他的“好兄弟”虎克身上。
是的，沒錯，力的力量是相互的。
當他在王超這邊拼命念叨“好兄弟”虎克時，另外一邊虎克也在孫天龍面前不斷念叨著他這個“好兄弟”。
所以打噴嚏的其實不只是羅九，還有虎克，他們在相距十多公里的兩個不同場館里孜孜不倦的互相傷害著。
“這差不多就是羅九幾乎全部的打法習慣了。”
虎克盡職盡責的演示著：“我跟他打了兩個月，為了打敗他，我想了無數辦法，我看他的錄像，針對性研究，我把他研究到骨子里去了，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好兄弟羅九。”
虎克在技術層面上自然遠不如羅九，所以很多細節他打不出來，只能用嘴說出來。
但這就足夠了，因為站在他對面的是這個世界上技術最好的兩個人之一的孫天龍，即便虎克只說個開頭，孫天龍也能根據球理大概想象出那是怎么回事，虎克再稍加描述，給出只有一分神似的演示，就足夠孫天龍把羅九的底細看得清清楚楚。
對于這些，孫天龍是沒有心理負擔的。
他只是個英雄，又不是個腐儒，賽前搜集對手信息本來就是備戰環節中最重要的一環，此時有天降大禮包，他求之不得，如果能夠通過今天的備戰而在明天取勝的話，他也不會有任何心理障礙。
他只是覺得這事兒實在是有些好玩。
誰能想到關鍵時刻是虎克跑來給自己送了一份大禮？
最重要的是，他之前遇到過幾次虎克，印象中虎克應該是比較沉默和純粹的，可現在卻已明顯有向話癆轉變的趨勢，一口一個“好兄弟”，動不動就想跟自己勾肩搭背，不像是運動員的相處，反倒像是在酒場上……
這都是跟誰學的？
很明顯，這是跟羅九學的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位巴西乒壇有史以來第一天才是真的被帶歪了。
但也很顯然，虎克跟羅九關系應該真的很不錯，否則的話也不會一不小心就把羅九的做派學了個七七八八，這可是真的需要朝夕相處才能做到的。
“你不怕羅九明天輸了球怪你嗎？”孫天龍問。
“我怕啊，怕個錘子啊？”虎克理所當然道：“他也是這么對我的呀。龍哥你是不知道，我心里苦啊。自從我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他就滿世界宣揚，這倒也罷了，可是他只要見到一個熟人，就拉著別人主動告訴他們該怎么打我，他恨不得全世界的職業選手都來欺負我，就想看我輸球，你說，這算好兄弟嗎？”
孫天龍有點懵，三十多歲的老男人硬是不知道這話該怎么回，他在考慮，他跟27歲的羅九有沒有代溝，跟22歲的虎克又有沒有代溝，他更想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到底都是怎么交朋友的。
這種時候孫天龍就難免有些想念王超，其實王超最小，才18歲，但他跟王超相處很舒服，那是兩個真正的成熟男人之間的相處，說話點到為止，看問題心照不宣，做事情充滿默契，那是俞伯牙與鐘子期那樣的高山流水之情。
所以到最后孫天龍硬是沒敢回答這個問題，只能小心翼翼的請教：“算嗎？”
“算，當然算，好兄弟，就要同甘苦共患難啊！”虎克理直氣壯道：“我都被淘汰了，他又怎能繼續贏下去呢？”
“好兄弟，講義氣。”
“好兄弟，一輩子。”
“這可都是我的好兄弟羅九教給我的，是你們華國流傳千年的傳統美德啊！”
孫天龍在呆滯良久之后，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根據今天的練球情況，你評價一下我跟他的區別？”
虎克認真起來，想了想道：“應該還是你強些。”
他不需要孫天龍追問，解釋道：“羅九打我是完全針對性的打法，所以我才會一點機會都沒有，但是龍哥你今天一點都沒針對我，我有很多漏洞，我自己都意識到了，但你沒有抓，因為你是把我模擬成羅九的，你覺得羅九不會有這些漏洞，所以你才不抓，但即便是這樣，我也覺得我跟你打一點機會都沒有。”
他頓了頓，微微皺眉回憶了一番，確定自己的判斷沒有疏漏，才用力點點頭：“嗯，就是這樣，你明天贏定了。”
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另外一邊。
羅九最后一個球打穿了王超的防御，氣喘吁吁的停下來，問道：“師弟，對比一下吧，你三月份不是跟龍哥打過嗎？你覺得我和那時候的龍哥相比誰更厲害？”
王超仔細想了很久，搖頭道：“我不知道。”
羅九有些疑惑。
“因為那時候的龍哥不是完全體，他是帶傷的，可即便如此，我其實還是打不過他，第一場我輸的很慘，因為他拼著受傷也要虐我。第二場我贏了，那是因為他不敢再受傷了。”
“外人都說那場球我跟龍哥五五開，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時候的我，理論上說，比綜合實力，跟他是十零開的。”
“那時候我打不過你，也打不過龍哥，但如果硬要我做個比較的話，應該還是龍哥更強一些。”
王超說到這里頓了頓。
“但我后來換過一次球拍，來到奧運村之后又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有兩次大的飛躍。”
“第一次飛躍之后，我在世乒賽戰勝了你，說明那時候我是能打過你的。”
“那之后我完成了第二次飛躍，而你也在仙姐的鼓勵下開始提升，所以我就已經判斷不清楚了，我和你到底誰厲害，必須打過才知道。”
王超說到這里笑了笑：“現在打過了，我也知道了，我還是比你厲害一點的。”
“小師弟，惡語傷人六月寒吶。”羅九苦著臉看他：“咱們看破不說破啊。”
王超忍不住又是一笑：“但龍哥跟咱們是不一樣的，他從三月份到現在都是沒有提升的，他只是在修復。”
羅九點頭，表情認真起來：“是的。”
“龍哥現在肯定是最佳狀態，從前兩場比賽就看得出來，他能連續打張本狂和皮克11：1，這就代表，只要他想，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職業選手，他都能隨便剃光頭。而這一點，我倆誰都做不到。”
羅九唯有點頭。
因為這不僅僅是技術，還牽涉到極其豐富的臨戰經驗、臨戰心態揣摩和近乎恐怖的穩定性，要知道，無論張本狂還是皮克都是真正的超天才，超天才的意義在于他們總是能夠在關鍵時刻打出意料之外的東西來，而意外這種東西，是最難以防備的。
乒乓球每局11個球，有足夠多的緩沖區和彈性幅度，但如果你強求剃光頭，那你就連一個球的彈性都沒有，這也意味著你要把對方打出的任何意料之外的東西統統計算在內，并且統統完美化解。
往前數五十年，往后數五十年，恐怕也唯有孫天龍能做到這種事情。
王超固然是作弊級的天才，但他強是強在他總能贏，他有過于強悍的學習能力、適應能力和自我調整能力，但如果他想把“贏球”這件事情的穩定度做到孫天龍這一步，硬是一個球都不讓對方贏，那他至少需要再打三四年，一點一滴積累出孫天龍這樣的比賽經驗才行。
“所以龍哥手中的技術是有加成的，任何手段在他手里發揮出來的威力都要比我們更強一些。”
王超嘆了口氣：“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
羅九當然知道。
這意味著，你想擊敗孫天龍的話，你需要的不僅僅是跟孫天龍硬實力相當或是稍強一籌。
你需要比他強出兩籌來，用其中一籌來抵消他在比賽經驗和實戰狀態方面的優勢，再用剩下的一籌來擊敗他。
“而且你別忘了，龍哥或許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坐在天花板上了，他只是始終背負著華乒的沉重壓力，沒有機會打開自己，他只能在自己心里模擬各種實戰狀況，假想自己在毫無傷病困擾的情形下會怎樣打球……這樣的模擬，在他腦子里恐怕都進行了很多年，完成了無數次。”
“現在他終于可以把假想變成現實了，那么他到底該有多猛？你知道嗎？”
王超頓了頓，苦笑：“反正我不知道。”
羅九半晌不吭聲，眼神有些發直，到最后才忽的一拳捶在王超肩上：“師弟，你tmd是孫天龍派來搞我心態的吧？”
此時的羅九還不知道，搞他心態的可不僅僅是王超而已……
畢竟，他練球輸了一晚上，對孫天龍一無所知。
可孫天龍練球贏了一晚上，在虎克的幫助下已經把他連底褲都扒干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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