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華昌并沒有失望。
無論是他，還是現場觀眾，又或是屏幕前的觀眾，都從一開始就看得很爽。
如果單說這場球打出來的視覺效果，其實未必是最好的，畢竟，無論王超還是羅九，其實都不是暴力選手，他們的打法飄逸靈動，有著華國古典仙俠的出塵氣質，卻沒有歐美那邊的大塊頭打地下黑拳時拳拳到肉血漿噴灑的瘋狂。
觀眾們的偏好各有不同，有人喜歡變化，就有人喜歡力量。
有人越是看得懂越是覺得深得我心，就有人越是看不懂越是不明覺厲，這很正常。
但所有人對這場球的開局都是很滿意的，這固然是因為場面本身足夠好看，還因為他們畢竟是帶著粉絲濾鏡的。
全世界都已經明確的告訴他們，這就是當今世界除了孫天龍之外最強的兩個人，正在打今年迄今為止含金量最足的一場賽事的決賽，那么這場球，即便是打得沉悶枯燥，漏洞百出，觀眾們也只會覺得其中蘊含著自己看不懂的高端細節，更何況這場球本身已經足夠好看了。
別忘了，賽前采訪的時候，無論何敬平還是秦華昌都公開宣稱自己預測不了這場球。
這一前一后兩位世界第一名帥都不知道這場球將會如何開局，這就無形中給觀眾們營造了一個巨大的懸念，把他們的好奇心直接吊到了頂點。
如今第一個球打完，果然美輪美奐，果然云山霧罩，果然看不懂，但又果然很高級，就連最后羅九丟分的那一個大力推擋，都帶著些雖敗猶榮的瀟灑勁頭。
那么它到底還有什么讓觀眾可挑剔的呢？
“有的。”直播間里，秦華昌高深莫測的笑道：“這場球，至少這第一局球，應該是沒有相持的。”
第二個球王超依然發短下旋，羅九常規擺短。
王超再擺，羅九也再擺。
其實羅九這個球擺的是球臺中央近點，但王超依然做出了一個漂亮的主動挑打。
只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其中蘊含的卻是來自蕭飛的“開門三板斧”的高端技巧：第一式，臺內無理挑打。
然而這樣的高端技巧，放在這樣一場對局里，比賽雙方都表現得很平澹。
因為這種對于其他選手來說屬于秘技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只能算作是一次普通攻擊，眾所周知，普攻是不費藍的，只是有一定的概率暴擊。
王超一挑打，羅九立刻后撤，正手拉弧圈。
王超同時后撤，反拉弧圈。
這是相持球的前兆，換成絕大多數選手這種時候都會轉換成退臺相持，這一方面是因為拉弧圈本就是乒乓球所有進攻技術中公認最王道最強悍最兇勐的招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一旦這個球開始拉弧圈，那么之前的所有細節都會被上旋球無腦取代，選手們并不能在進入上旋球對峙節奏之后再強行脫離出來，重新回歸原來那種細膩而復雜的小球對峙。
但秦華昌猜得沒錯，這局球并沒有相持。
因為無論王超還是羅九，都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從上旋球對峙的局面下輕而易舉的擺脫出來。
同時，他們也不認為自己可以用簡單粗暴的上旋球打死對手。
畢竟他們都有太強的防御力，卻都沒有怪力天賦。
所以想打死對手，還得靠頭腦、靠技術、靠變化、靠算計、靠欺騙。
同門對決，知根知底，如果我的招數你全都知道，你的招數我也全都知道，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會的這些東西用得更熟練些，變化得更快些，一直快到你跟不上為止。
羅九主動變招，上前一步，反手速彈，抓的是球從桌面上彈起的那一瞬間，打的是標準的抬頭球。
這是理論上最快的彈擊。
王超也上前一步，球拍橫擋，主動往前硬懟，懟的也是球從桌面彈起來的那一瞬間，也是標準的抬頭球。
這當然也是理論上最快的回懟。
羅九拉球之后的手臂根本不收回，順勢往前噼下去，這動作與王超第一個球時的動作居然如出一轍，是個極其突兀的側切。
王超剛剛推擋過的手臂同樣不收回，順勢往前甩出去，一個漂亮的快帶動作，正好把彈起來的球帶了過去，反應之快彷佛完全沒過腦子。
這兩個回合的交手，就像是第一個球時的情形反了過來，但雙方做的依然無懈可擊。
“聽說你的側切很好？我并不比你差。”
“你化解得很好？抱歉，我也可以。”
——大概是這個意思。
他倆都沒有極速天賦，但他們都有太好的技術與太優秀的球感，即便沒有那么快的動作，卻依然可以想出辦法來幫助自己的動作提速。
如果動作還原需要時間，那我就不還原。
如果不還原動作會影響自己做下一個動作，那我就想辦法，讓我的下一個動作的手臂起始點剛好與上一個動作的手臂終止點在同一個位置，達到理論上的無縫銜接。
只要我的姿勢夠精確，技術夠全面，可供選擇的動作夠多，我就一定能做到這件事情。
王超和羅九其實在華乒基地里從未一起練過球，但他們對對方的了解卻彷佛已經深入骨髓一般，這是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本來就是同一種風格的選手。
都絕頂聰明，都絕頂靈活，都是絕對的超天才。
所以這對同門師兄弟對決，打到現在，觀眾們在眼花繚亂之余，也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他們彷佛在看同一個人一分為二，然后左右互搏。
雖然姿勢不盡相同，身高、身形、球拍、發型也不相同，但球臺兩邊的選手卻呈現出幾乎一模一樣的氣質來。
“這才是真正的同門對決啊……”全世界的球迷都覺得嘆為觀止。
這個球還沒有打完。
面對王超的快帶，羅九早有防備，，他側身直接正手爆沖。
這其實算是他找到的一個機會。
畢竟快帶這種技術，本質上屬于過渡，第一個球的時候羅九也是在快帶的時候被王超抓到機會卡了節奏，最終才爭取到機會施展大蟒翻身。
如今形勢反轉，輪到王超快帶，羅九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這一板爆沖用力不多不少剛好八分，若是再少一分王超就能貼著球臺硬懟，若是再多一分他自己的平衡就要受損。
而現在這樣，王超只能退臺反拉。
這一刻觀眾被分成了兩個群體。
一部分人從頭到尾就是在看神仙打架，完全看不懂主動被動，只知道看熱鬧，這部分人占了現場觀眾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人則看得出來，這時候王超是落入了小小被動的，按照通常比賽的慣例，羅九只需要乘勝追擊，繼續勐攻，依靠他的“雙面弧圈球全臺無死角進攻體系”一板一板的擴大優勢，直到把王超的防線徹底打穿，就能拿下這個球。
但這時候羅九卻偏偏選擇換招，一個遠距離的高難度削球，削到了王超這邊的球臺近點右側大角度。
他選擇的不是連續進攻，而是趁機吊角。
這自然不是羅九放水，而是羅九知道，對付王超，不能用常規思路。
如果他真的一板接一板連續進攻，確實有一定的可能打死王超，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被王超找到機會反拉，隨后雙方進入同一模式的“雙面弧圈球全臺無死角進攻體系”的正面對決，那么到底誰勝誰負，其實只能交給天意。
所以羅九選擇用主動變招的方式，來把這一點小小的主動權牢牢抓在手中。
他先變，王超跟著變，只要他的每一個變化都能搶在王超前頭，逼得王超不得不跟著變，再通過連續變化逼迫王超不斷位移，那么王超就一定會漸漸失去平衡，直到露出破綻。
“這是對的。”秦華昌簡短的點評了一句：“實際上，他倆都有一個不算弱點的弱點，那就是平衡感。”
“所以在找不到對方破綻的時候，破壞對方的平衡，一定是不會錯的。”
乒乓球選手的重心與平衡一部分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一部分是后天艱苦的努力，還有一部分則來自于身材、身高和體重。
為什么華乒被外界很多球迷親切地稱呼為“胖球隊”？
正是因為乒乓球運動員其實比標準體重稍胖一點并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畢竟乒乓球比賽對體力的消耗是遠小于其他體育項目的，選手只要體能過關，很少有在體力上扛不住的，那么，“胖子耐力稍弱”這一點點小瑕疵，在乒乓球運動中可以忽略不計。
但它帶來的好處卻很多，比如胖子普遍比同樣身高或是同樣體重的同齡人力量更大些，下盤更穩固些。
單板質量強悍的林笠和范小東就正好是那種體型敦厚的類型，在隊內一個叫大胖，一個叫小胖。
范小東雖然才15歲，但他身上最恐怖的地方正是在于重心和平衡。
他是教練組公認的當前華乒內部平衡感最好的選手，在這一點上還要勝過孫天龍，這是純粹的天賦異稟，羨慕不來的。
而王超和羅九，卻都身材偏瘦。
事實上龍隊也是這種體型。
這就讓他倆無論怎么努力，平衡度都只能到某個上限，無法再做提升，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像范小東一樣，雙腳叉開，就能落地生根，紋絲不動，簡直像個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土系魔法師。
說回比賽。
王超是左撇子，面對羅九這個吊角，他選擇繞臺反手擰，動作很別扭，難度很大，但他擰過去的球依然相當犀利，甚至這種緊急狀況下他依然想到了不能擰近點，必須擰遠點。
因為羅九的控球能力太強了，此時王超人在球臺右側，若是擰近點，羅九就能提前擊球，他只需把球擊到球臺左側，王超就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
所以擰遠點才能為自己爭取時間。
而且這個球不能速擰，因為速擰同樣是在給羅九制造提前擊球的機會。
所以王超用最別扭的姿勢擰出了一個非常轉、非常慢、軌跡弧度很大的遠點側上旋球，然后趁球沒落桌之前的短暫時間，重新回到球臺正后方，用這種方式擺脫了剛剛陷入的被動局面。
隨后他就迎來了羅九的又一記爆沖。
他施加在球上的各種上旋、側旋之類的變化，對羅九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真正有意義的是王超剛剛跑回去，哪怕看起來穩住了，但重心一定還沒徹底穩住，這種時候的王超只是看似嚴密，但內核還是虛的，經不起重錘。
所以這一記爆沖羅九直接用了十分力氣，想要直接一錘敲破王超的外殼，因為用力太狠，他的身體隨著球拍揮舞的方向往前慣性移動了一截，才強行復原。
王超依然接住了這個球。
但他的平衡性到底還是被羅九打破了，這個球雖然過去了，卻粗糙得厲害，而面對這么粗糙的冒高球，羅九既可以選擇大力扣殺，也可以選擇隨機應變吊近點。
這是前文提到過很多次的一種經典情況，王超可以選擇后退，賭羅九會大力爆沖，王超也可以堅持不退臺，賭羅九會吊近點，但問題是，以羅九的技術，并不存在什么發力無法收回的問題，他完全可以在球拍觸球的最后一刻再決定到底是要發力還是不發力，他扎實的基本功和入微級別的手感可以讓他在兩種截然不同的進攻模式中自由轉換。
羅九是可以看清局勢后再做選擇的，王超卻只能先下注，所以在這種層次的對決中，這個球看似還能搶救，實則勝負已分。
王超的選擇是站在臺前一動不動，等著羅九出手。
既然是必死的局面，他當然選擇讓自己少跑兩步，而讓羅九多爆沖一次，這種程度的體力消耗雖然只是理論上有意義，但即便是理論上的意義他仍然想全都把握住。
這是一種嚴謹的比賽態度，也是一種良好的比賽習慣，所有的華乒選手都被教練教導過，比賽場上的每一分都是一點一滴摳細節摳出來的，如果不會摳細節，那你打的再好，教練也會說你“糙”。
虎克正是這方面最典型的反面典型。
此時羅九全力爆沖。
王超做了個抵擋的動作，但最終球速太快，從他身側飛了出去，球拍摟了個空。
1：1，羅九追回一分。
“有人問我這個球有什么說法，我只能告訴你們，這個球沒有任何說法。”
秦華昌又開口了：“這兩人打球細節太多，我實在是說不過來，但是通過我剛才簡單的講述，你們也感覺得到，他們其實就是在互相算計，互相試探，雙方都在主動求變，都想要讓對方跟著自己的節奏走，但是偏偏他們誰也不想跟著對方的節奏走，所以每當其中任何一方發現自己落入被動時，他們就會拿出新技術來突破困境，如果突破成功，那就進入下一個循環，如果沒突破成功，那就被對方抓到機會擴大主動權，直到一板子打死。”
秦華昌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喘了兩口氣，笑道：“所以，別說是我了，就算是他們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下一個球會打成什么樣。”
“別看這球打得全是變化，沒有暴力對峙，似乎云澹風輕，但在他們眼里，這場球的血腥程度可半點都不比那種甩開膀子瘋狂對拉的球低啊，雖然才兩個球，但他們已經使盡了渾身解數，竭盡全力想要在一開始就把對方徹底打壓下去。”
“他們不是在試探，也不是在熱身，而是在拼命。”
“狹路相逢勇者勝，道左相逢當拔刀，現在，他們不是拔不拔刀的問題，而是已經各自在對方胸口插了一刀，現在，就看誰能先插第二刀了。”
“你問我誰能贏？我怎么知道！”
“我唯一能告訴你們的是……”
秦華昌說到這里頓住，轉頭看一眼自己的兒子，提高了音調：“鎮宇啊，再去給我燒一壺水，把什么姜片、枸杞、金銀花、胖大海統統加上。今天這場球啊，想說清楚的話，我老人家的嗓子估計要遭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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