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和蕭飛進去的時候，場館里考核已經開始，每一張球臺上都在打，有工作人員穿插其間，有的負責錄像，有的負責計分，還有教練們在近距離觀察自己感興趣的隊員。
因為臨近奧運，賽事密集，又因為這是年中小考，并非年末的大規模升降級賽，所以蔡國棟并未親臨，而是由王陸負責主持，除此之外，兩人還看到了若干熟人，比如程愛民和陳韜略兩位教練，就都在場館中逡巡，想要找找有沒有心儀的好苗子。
今年剛入教練組的邱意濃當然也在。
除此之外，還有帝都的兩支職業球隊，帝都盤龍和帝都新城隊的教練也在其中，一些本地體校的教練以及附近體育類學校的教練也不少。
當然，也少不了各個省隊負責帶隊員來參加考核的教練們，以及許多聞風而來想要得到第一手咨詢的體育媒體從業者。
本質上說，這種考核是半公開性質的，只要你是乒乓球這個圈子里的，同時出身清白、來歷正當，有正規單位開具的相關證明，基本上華乒這邊不會設置障礙，任憑這些人進來觀看，畢竟，這其實也算是一個乒乓人們的交流機會。
王超和蕭飛雖然只是選手身份，比起教練們算是低了一輩，但盛名之下并無人敢忽視，兩人一進門，就有不少人主動上前打招呼，兩人一一回應，然后先去拜見正坐鎮中央匯總比分的王陸。
“來啦。”王陸在這兩人面前自然沒有架子，主動對蕭飛開了個玩笑：“喲，這是找外援了？”
蕭飛也笑：“王指，有好苗子嗎？要不你給推薦一下？”
“難，難，真的難。”王陸搖頭，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我也不怕給你們透個底，我感覺這次這批選手可能不太行……”
他把當前的積分排名給兩人看，暫時位列第一的名叫徐彬，往下分別是袁勵、何鵬、林棟、王欽，竟然沒有一個熟悉的名字。
“通常年齡越小的選手，我們選擇的時候就越慎重，因為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從身體上，他都沒定型，未來幾年內，他極有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太難看準了。”
王陸解釋道：“但是這個問題在過去一直不突出，因為小選手基本上還是打不過大選手的，很多小選手哪怕表現出相當的靈氣，也會因為力量和身高上的現實差距而輸給大選手，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多是對小選手進行長期追蹤考察，而不會先把他招到隊里來……可是這一次，大選手們普遍不爭氣啊。”
他從桌上一大堆資料中找了幾份給兩人看，于是王超和蕭飛也吃驚了，原來這排在前五的五名隊員，居然是三個12歲，一個11歲，一個13歲，這年紀也太小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實戰能力無論如何也高不到哪兒去，畢竟力量是致命傷，那么由此可見，連他們都打不過的大選手，也強不到哪兒去。
這正是王陸覺得這批選手不行的緣故。
但王超再往下看，排在第六名的卻是個老熟人，老朋友。
“這個就不錯嘛。”王超笑了：“江山，我以前的隊友，鄂北省隊選送的，這人絕對靠譜，您要不要考慮下？”
王陸也笑了：“你說得沒錯，這孩子是挺好，所以老程和老陳都在關注著呢，只是觀察了兩個多小時了，還是下不了決心。”
王超表情略古怪，點點頭，表示理解。
王陸說的這兩位自然是程愛民和陳韜略，作為梁鯤鵬和高明遠的老師，他倆這半年過得相當艱難，因為弟子的國際大賽成績始終上不去，雖然從年初到年中有所改善，也終于打進了公開賽正賽，梁鯤鵬甚至還運氣好進了一次八強，但他倆還是急啊。
畢竟在華乒這種地方，大家連單個的公開賽冠軍都不怎么看得上，所有人眼睛盯著的都是大滿貫的至高榮耀，實在不行也得有個三大賽的冠軍頭銜，那么，自己的弟子到底要啥時候才能出成績呢？
實際上高明遠和梁鯤鵬今年才剛過20歲，按華乒多年的慣例，這個年紀開始逐漸爆發是正常的，不需要這么急，問題是這一屆的華乒太卷了，18歲的王超成為華乒第一內卷王，直接開始沖擊大滿貫，緊隨其后的15歲的范小東成為第二內卷王，比王超還小三歲，已經擁有了華乒主力選手的實力，再接著同樣15歲的呂飛揚也不甘示弱，在被邱意濃接手后最近的隊內成績水漲船高，儼然一副要跟范小東內卷到死的模樣。
這么一對比，20歲的“年輕”選手，就像是還沒真正年輕過就已經過氣了，讓程愛民和陳韜略如何不急？
但問題是，急也沒辦法啊。
比如他們此刻關注著的江山，算不算天才呢？那必須算，但是天才和天才也是有區別的，江山的天賦對比高明遠和梁鯤鵬，還真不一定比得過。
畢竟高明遠有極速天賦，梁鯤鵬有怪力天賦，他們天生就站在比普通運動員更高的起跑線上，只是腦子不太好使。
而江山，雖然頭腦靈活，打法靈活，基本功好，看起來似乎未來可期，但他畢竟沒有明確的天賦在身，那未來的下限就沒法保證了，萬一練上幾年之后死活不漲球，你讓教練咋辦？
要知道華乒教練收徒也不是無休止的，理論上說每個人手頭能帶的只有兩個名額，再多了你也照顧不過來，所以除非是特殊情況下總教練強行指派，否則的話，老程和老陳也就只剩下一個名額了，如果挑錯苗子，那至少未來十年算是別想出頭了。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江山不夠強，正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那種，兩位教練一直看、一直評估、一直矛盾、一直糾結，說放棄吧，怕被別人收走出了成績，說收下吧，又怕將來出不了成績。
那要不干脆等年末的大考核？
可兩位教練又怕到時候來搶人的教練太多自己搶不過——畢竟小考有小考的規模，大考有大考的規模，好苗子更多伴隨著好教練更多，這玩意是互相匹配的，也唯有眼前這場小考，才輪得到他們這個檔次的教練來隨意選擇，若是年終大考再出一個范小東這等仙苗，那百分之百會被秦朱兩門搶走啊。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以當前乒壇地位而論，誰搶得過孫天龍和何敬平這兩個比？
什么？你說這倆手底下都已經有兩個弟子了？
當規則遇到頂流，那你就會見識到什么叫做特權，如果真有第二個王超或是范小東出現，那蔡國棟毫無疑問會動用總教練的身份進行強行指派，讓孫天龍或者何敬平合理合法的擁有第三名弟子。
是的，這就是華乒，人治大于法治，但歸根結底，也是為了讓最好的苗子歸屬最好的教練，免得垃圾教練暴殄天物。
什么？你說當初啥也不是的秦華昌能收孫天龍為徒？
那是因為當初沒人看好孫天龍啊，老秦自身有實力是一方面，撿漏成功也是一方面啊。
話說到這里情況就很分明了，老程和老陳能做的就是沙里淘金，趁著別人沒看到，或者沒看上，先摟到自己碗里再說。
江山在今年年初從江城市隊離開，進入鄂北省隊，享受蔣天生總教練的親自輔導，時隔半年，年齡從15變成16，打法風格基本定型，實戰能力突飛勐進，如果把現在的他放到乒甲去，實力應該只比當初的胡不鳴稍遜，但是考慮到他比胡不鳴還小兩歲，那么這就絕對算得上是國家隊級別的苗子了。
只是，國家隊級別的苗子、國家隊主力級別的苗子、大滿貫級別的苗子，這三個檔次之間的差距依然如同鴻溝，江山到底能不能成功實現二級跳，誰也不知道。
連王超都不知道，何況程愛民和陳韜略？
所以兩位教練肩并肩坐在長條凳子上，一邊貌似關系很好的低頭私語，間或微笑，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江山，誰也不肯挪窩。
而在看到王超和蕭飛過來時，兩人的眼神同時亮了。
他倆原本完全可以坐著等兩個隊員來給教練問好，卻偏偏不肯擺這個架子，硬是要主動起身迎上去，主動跟兩位選手打招呼。
江山當然也看到了王超，他此時正好一個球打完，干脆把球拍放到桌上，也想過來打招呼，結果才走兩步，就被兩個教練給插隊了。
這一刻的局勢很微妙，球桌另外一頭江山的對手正是暫時排在積分第一位的選手徐彬，他自然認識王超和蕭飛，眼看這球打著打著，居然對手和旁觀者都跑了，一時間有些茫然，想了想，干脆放下球拍，也迎了上去。
“王超，你怎么來了？”程愛民笑嘻嘻的道：“喲，這是陪蕭飛來選人的？”
“蕭飛都還沒正式退役，著什么急嘛，等年末考核的時候人更多，更容易挑出好苗子。”陳韜略若無其事道：“難得碰上，不如咱們一起？邊看邊聊嘛，人多熱鬧。”
他倆打得好主意，雖然人是蕭飛請來的，但王超的頭腦是屬于整個華乒教練組的，如果到時候王超真看中了誰，那說不得自己兩人要跟蕭飛搶一搶了。
他倆自問搶不過孫天龍和何敬平，甚至未必搶得過邱意濃，但蕭飛嘛，還是可以一戰的。
王超不置可否，笑道：“稍等啊。”
他越過兩位教練，走到江山身邊：“介紹一下，這是我以前在江城市的隊友，江山，絕對的大滿貫苗子哦，你們要不要考慮一下？”
程愛民和陳韜略面面相覷，都有些狐疑。
如果王超說這是國家隊主力級別的苗子，他們就真信了，因為他們確實很相信王超的眼光。
但大滿貫的苗子，會不會太浮夸了一點？
畢竟這孩子連個天賦都沒有啊。
王超卻不再多說，跟江山聊了起來。
他雖然這一年來打出了赫赫聲威，彷佛過去了很久一樣，但實則也只是一年罷了，年初的時候還在江城市基地里特訓過呢，最后離開的時候也是跟江山見過面的，如今帝都再見，并不生疏，反倒有些親切，加上江山又是個自來熟的性子，于是兩人滔滔不絕，卻把其他人都給遺忘了。
那邊徐彬等了半晌，始終等不到兩人住嘴，終于忍不住上去道：“超哥，我是你的偶像……”
一句話出口就覺得似乎不對，正要重說，那邊裁判已經忍無可忍走了過來：“兩位，比賽還在繼續，請你們不要搗亂，好嗎？”
王超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道歉，放江山回去比賽。
正好，順便看看這場球。
這次小考打的是五局三勝，王超來的時候已經打完了一局，徐彬11：9取勝，此時再戰，又是二十分鐘后，徐彬再下兩城，竟然3：0零封了江山，后兩場一場11：7，一場11：5，越戰越勇，鞏固了自己積分榜第一名的位置。
這場球打完，一起旁觀的程愛民和陳韜略更矛盾了，兩人怎么看也看不出江山是大滿貫的苗子，忍不住問王超：“你覺得徐彬這個選手怎么樣？”
“非常有前途。”王超道：“小小年紀擁有大賽心態，發揮穩定得像個老選手，敢打敢拼，毫不手軟，我覺得他的實力其實未必在江山之上，但卻能打江山3：0，這是比賽型選手，大滿貫的苗子啊。”
老陳和老程真的很難受啊，怎么又是個大滿貫的苗子呢？
陳韜略試探道：“那未來……”
“絕對未來可期。”王超信誓旦旦。
陳韜略也不遮掩了，直接道：“那你覺得我收他做弟子如何？”
“絕對沒問題。”王超相當肯定。
陳韜略又問：“那他和江山……”
“他上限更高，江山穩定性更高。”王超笑道：“您別再往下問了，再問我就沒辦法回答了。”
陳韜略確實是想繼續問的，他想直接讓王超給個建議，自己到底該收誰做弟子。但王超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他只能放棄了。
王超則不敢再待下去，拉著蕭飛繼續往前走。
雖然江山是他的朋友，但王超深知華乒教練選弟子是多么重大的事情，這種時候他能半真半假的幫江山推銷一下已經算是盡力了，再多做一分的話，他就算是不負責任了。
兩人一路看下去，不知不覺已是幾個小時過去，今天的內部考核循環賽也算到了尾聲，此時再看當前積分排名，徐彬已經落到了第三位，何鵬沖到了第一位，林棟第二，第四的袁勵和第五的王欽則沒有變動。
但不管怎么變來變去，這五個小選手依然牢牢占據著前五的位置，也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蕭飛忽問道：“武力怎么沒來？”
“他不會來的，我跟他說過了。”王超搖頭：“他現在的能量還沒徹底釋放出來，還需要我回去再推他一把。”
說到這里王超頓了頓，補充道：“等我推完這一把后，他可就不是參加升降級賽這么簡單了，他是要直接進咱們一隊的。”
蕭飛點頭，想了想，又道：“你覺得……讓他跟著我怎么樣？”
王超有些驚愕，過了半晌才道：“不太合適。”
蕭飛也不問原因，只是嘆了口氣，有些遺憾。
他在生活中是比較簡單的人，沒那么多復雜心思，但他跟王超越是熟悉，越是發現一個道理：王超做的每一件事情，好像都是謀定而后動的。
所以蕭飛在六月份打算轉教練時就已經惦記上武力了，因為武力是王超親自從江城市隊挖到黑桃q去的，這件事情非常重大，可以說，為了武力，從表面上看，王超間接得罪了鄂北省隊總教練蔣天生，同時，還讓黑桃q老板范小凡捏著鼻子花高價簽了一個沒有乒超實力的菜雞選手。
從今年三月到今年八月，整個春季賽，黑桃q大敗虧輸，武力的表現也不能說好，這讓范小凡遭到了很多嘲諷，而這一切，其實都是王超造成的。
所以，為了簽武力，王超真的血虧，從名譽到信譽到人緣都虧炸了。
更不用說他還幫黑桃q的同城死敵江城大學隊挖到了虎克，這又是絕對意義上的資敵。
可以說，在世界大賽層面王超雖然無往不利名震天下，但是在國內聯賽圈子里王超的口碑可真沒那么好。
蕭飛認為，能讓王超干出這種血虧的事情，那就必然是未來有巨大的回報在等著他。
這個回報只可能是在武力身上。
所以蕭飛根本不用具體分析，他覺得自己拿下武力是絕對不會錯的，唯一的問題只在于，王超愿不愿意。
雖然這是武力的事情，但本質上卻依然是王超的事情，不僅因為武力會聽王超的話，還因為武力到底該怎么培養，到最后還得王超來做訓練計劃。
只可惜，他一直猶豫到現在才試著提出來，卻仍然被王超拒絕了。
“飛哥，你別介意，他確實不適合你，因為……”王超試圖解釋一下。
蕭飛卻拍拍他肩膀：“沒事，你再幫我選個好苗子就是了。”
王超點點頭：“我已經選好了。”
蕭飛一愣：“誰？”
“徐彬、袁勵、何鵬、林棟、王欽，這五個人里面，隨便選一個都不虧，如果你敢賭的話，選兩個也行。”王超道。
蕭飛半晌沒吭聲。
這一下午的時間，他也仔細看過這五個小選手的比賽，結論是打得確實不錯，但也如同王陸所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打得再好也是有限的，畢竟力量不足，身高不足，很多技術用起來都怪怪的，隨著以后身高的提升，他們的整個技戰術動作都要調整，可以說，15歲之前，小選手的表現只能作為參考，絕不能作為最后證據，因為他們充滿了不確定性。
所以蕭飛壓根就沒想過這五個人。
事實上，華乒歷年來也很少招小于15歲的選手，即便偶爾招了，也都是放在二隊沉浸幾年再說。
可蕭飛是想出成績的。
畢竟他要接朱澤石的班，同時，他還想跟孫天龍在教練的崗位上再爭一爭。
做選手的時候被壓了一輩子，做教練的時候他想要逆襲試試看。
“你是認真的？”蕭飛皺眉道。
王超點點頭。
蕭飛有點懵。
因為看起來太兒戲了，王超純粹就是根據排名選了最上面五個，可眾所周知，華乒教練選弟子從來不是只看成績的，他們更看重選手在比賽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各種稟賦，比如心態、智商、狀態、良好的習慣、獨門絕技，等等。
他們要看的是潛力，而不是當前實力。
更何況15歲以下的選手根本就看不準。
那么王超到底是在干什么？
如果是換個人給蕭飛這么提議，蕭飛直接掉頭就走，確定對方是想害自己。
但正因為是王超說的，所以蕭飛在猶豫了很久很久之后，終于艱難的做了一個決定。
“那我就……先選一個？”蕭飛想著，選兩個是不可能的，畢竟自己還沒昏頭，無論如何也得留一個名額應急，等年末大考的時候再拉著王超來挑一挑，如果下次王超還這么不靠譜的話，那恐怕只能求助于師傅朱澤石了。
他問：“你直接說吧，你讓我選誰我就選誰。”
這一刻他居然心里有些悲壯的情緒，就像是從容赴死一般。
王超倒也不猶豫，道：“那就王欽。”
“王欽！”蕭飛失聲道。
這一聲有點高，導致正在隔壁桌比賽的王欽直接聽見了，驚愕的看過來，發現是蕭飛和王超之后，忍不住露出激動之色來。
他當然猜得到，這是兩位國家隊主力選手正在討論自己，而且討論得很激烈，居然都失聲了。
“為什么是王欽？”蕭飛迅速壓低了聲音：“為什么不是徐彬？這個王欽，他一直排在第五啊，他是這五個人里面墊底的。”
他忍不住轉頭遠遠看去，正好與王欽的目光對上，隨后蕭飛就忍不住又低聲吐槽了一句：“就因為他腦袋大？”
－－－－－－題外話－－－－－－
感謝“書友20190529102303734”的100100幣打賞。
已為您緩存好所有章節，下載APP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