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隊員猜幣，白峰拿到發球權，比賽正式開始。
白峰拿著小球，身軀微側，在極短的時間內思索應該發一個什么球。
他對這場球的慎重程度超過這一年來的任何一場球，但偏偏，他從頭至尾都沒有具體思考過開局第一個球究竟應該怎么發。
這當然不是他賽前準備過程中的重大疏忽，而是因為在老師王陸的十三張手稿紙上清清楚楚的寫著：千萬不要在比賽開始之前就把你的發球確定下來。
為什么呢？
“因為在算計人心這件事情上，就算咱倆加在一起也算不過王超。”在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面前，王陸并不諱言自己的不足：“既然我們可以一遍一遍看他的錄像，分析他的戰術，尋找他的破綻，猜測他的臨戰心態，然后根據這些信息來設計開局的發球，那么他當然也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反推我們，猜測我們的發球動作和后續的技戰術思路，然后見招拆招。”
“事實上，任何賽前分析都必定充滿著足夠多的變量參數，如果要窮舉的話，我們不但要分析他的技術特征和發揮效果，還可以分析他最近的身體狀況，飲食狀況，睡眠狀況，乃至他在一天中哪個時段發揮最好，又或是他在哪個時段最習慣發怎樣的球，又最習慣用什么方式處理哪種球，還有當天的溫度，空氣濕度，以及這些因素對底板光滑度和球拍膠皮濕潤度會造成那些影響，哪些擊球動作受到的影響大，哪些擊球動作受到的影響小，等等等等……”
“相信我，賽前分析這件事情真的需要天賦，這是后天練不出來的。”
“我能進教練組，自然也是這方面的高手，過去七年，我指導過你數百場比賽，每一場比賽之前我都會跟你一起分析對手，制定比賽對策，而絕大部分比賽進程也證明我的分析是很準確的。”
“但是唯有這一場你打王超，我決定放棄做這件事情。”
“因為這是華乒內戰。”
“當彼此的信息完全透明，所有的技戰術指標全都擺到推演沙盤上時，算計更強的一方，幾乎可以拿到壓倒性的優勢。”
“所以，與其辛辛苦苦一番算計，最后卻被對方完全猜透，還不如不算。”
其實對于老師的這番理論，白峰是贊同的，因為他很容易想起去年七月份發生在華乒訓練基地的那場秘而不宣的內部比賽。
那時候的王超才剛剛戰勝朱鼎，完成了最基本的一次超進化，他還沒來得及改善力量、優化手感，也還沒來得及調整自己比賽過程中的很多習慣動作，他還是一個非常不成熟的簡陋版，遠遠談不上神功大成。
事實上，那時候的王超就連在T2上打林梓君都還沒資格正面硬拼，還要費盡心血劍走偏鋒，才能從夾縫中找到一絲絲勝利的機會。
但那樣子的王超，就已經把白峰給擊敗了，憑借的絕不是硬實力，而是從頭到尾的算計。
一整局，他得的11分，每一分都是算出來的。
當時的白峰輸的迷迷湖湖，即便被王陸狠狠教訓之后都不以為然，總覺得沒這么玄乎，甚至覺得老師小題大做，直到接下來的一年，他目睹王超一天天突飛勐進，打出無數匪夷所思的精彩對局，再從這些對局中隱隱窺見王超藏于其中的深刻算計，白峰才有些后知后覺的意識到，這個18歲的小家伙，是真的像王陸所說的那么恐怖。
但他依然抱著幾分僥幸心理，他總覺得，就算我算計不過王超，但我的硬實力總是在他之上的吧？
聽聞他想競爭奧運會男單名額？
呵呵，那么只要我調整好心態，不再焦躁，不再盲目驕傲，不再固執，乖乖的按照老師的指點去打球，我應該還是能在奧運名額選拔上取得最終勝利的吧？
白峰骨子里是很固執的，畢竟他是華乒五大主力中最年輕的一個，更是直板橫打這種劃時代超級技術的開創者與集大成者，他太耀眼了，也太驕傲了，他并不是那種輕易會動搖的人。
直到今年三月份，乒超聯賽，王超正面擊敗孫天龍，這場球猶如一記狠狠的巴掌，徹底把白峰打醒了。
他看完比賽發現自己背后全是冷汗，濕透了球衣，他終于悚然而驚的意識到，自己就連硬實力上都被超越了。
奧運男單的第三個名額，原來是真的會被人搶走的。
也是從那天起，他眼里才沒有了驕傲而桀驁的光芒，他變得內斂，開始瘋狂加練，在王陸的指導下竭盡全力克服自己打法上和性格上的缺點，他把王超作為假想敵，幾乎每天一閉眼就看到王超在打球。
他甚至因為過于在意王超而忽略了其他人，導致今年開春以來參加公開賽的戰績并不好，輸給瑞典小將莫拉德一次，遇到羅九的兩次更是死得很慘。
但即便如此，他都沒有改變態度，依然默默的死盯著王超。
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棄奧運男單的爭奪。
開春之后他已經25歲了，確實比羅九林笠等人年輕，看起來似乎存在著四年后參加下一屆奧運會的可能性，但實際上以華乒內部競爭之激烈，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有超天才橫空出世，譬如范小東這樣的，在他四月份正式出道之前，誰想得到他強到這種地步？
而乒乓球技術的發展，其實也通常是兩三年就有一次或大或小的突破式創新，這種創新對于老選手來說是很殘酷的，不能迅速掌握新技術和新打法的選手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水平下滑、戰績變差，失去自己原本的隊內地位和世界排名。
事實上就連龍隊這樣的絕世人物都是受了技術革新的影響的，龍隊至今用的都是“反手穩住、正手進攻”的傳統套路，而不是左右手全臺無死角進攻不退臺的最先進打法。
龍隊在乒超聯賽上被王超擊敗，正是因為王超成功壓住了他的反手，而最新一代的球員們則根本不存在會被人反手壓死的情況。
所以你看，白峰其實也已經被王超逼到了懸崖邊上。
這種事情已經沒有對錯之分，華乒太強，人才太多，公開賽大家還可以分蛋糕，可奧運會四年才有一次，男單金牌只有一枚，出賽名額只有三個，這是真正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但是……您不給我講戰術，我到底該怎么打王超呢？”出征德意志之前，白峰很迷茫的問自己的老師王陸：“您說的道理我都懂，也都接受，可這全都是理論。我想贏他，總是需要一些具體的指導啊。”
那十三張手稿紙，正是在這種情形下來到白峰手里的。
“仔細看，仔細揣摩，仔細思考，這是我能想到的、找到的、猜到的，關于王超的所有可能的突破點。”
王陸停頓了一下，雙手放在弟子的肩膀上，用力壓住，逼得白峰不得不暫時中斷閱讀，抬起頭來。
“最重要的一點，你一定要記住。”王陸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看完之后，睡一覺，把你看過的這些東西統統忘掉。”
“為什么？”白峰吃驚的問。
“因為你看到的所有東西，其實都屬于算計，而跟他拼算計是不對的。”王陸笑了笑：“你先記住這些，這樣你的潛意識就會明白面對他時該怎么處理各種情況下的球，你再把這些條條框框全部忘掉，這樣你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個球要怎么打了，這樣一來，他自然也就算不到你了。”
白峰有點震驚。
實不相瞞，他在內心深處其實一直覺得自己老師比何敬平和秦華昌是略遜色一籌的。但是老師今天的最終策略，卻堪稱驚艷，也讓他忽然意識到，自家老師即便在“術”的范疇內確實遜色于那兩位，但在“道”的領域里可絲毫都不遜色啊。
無招勝有招，這個破局的角度可不是誰都能找到的。
王陸，這是個有大智慧的。
“不不不，這場球我可預判不了。”坐在自己的書房里，秦華昌難得的謙虛了一回，他看一眼彈幕，很認真的解釋道：”因為，這是一場主力級別的內戰啊……”
他的普通話發音并不標準，直播間里頓時涌出一堆糾錯達人，無數彈幕飄過屏幕。
“冷知識，秦主播是粵省人士，普通發一向不包準。”
“哈哈哈，原來是藍荒人，難怪難怪。”
“眾所周知，藍荒人學拼音比我們少幾個字母，他們是沒有n，所以也沒有nei戰，只有lei戰。”
“哪里來的小主播，連國家普通話一級證書都沒有也敢開麥說話，你這么勇，怎么不去國際賽場上喊一嗓子呢？”
“不好意思樓上的兄弟，這位小主播還真在國際賽場上喊過話。”
大家玩梗秦華昌自然不至于生氣，但問題是，觀眾們不知道，其實他也在玩梗。
“誰說我發音不標準的？是你們自己沒見識罷了。”秦華昌哼道：“老夫說的本來就不是內戰，而是累戰啊。”
屏幕上剎那間畫風突變，飄過無數問號和感嘆號。
“看，你們孤陋寡聞了吧。”秦華昌笑呵呵的解釋道：“大家都知道，咱們華乒有個規矩，凡是國際大賽上出現內戰，兩位選手身后是不坐教練的，全靠選手自己發揮，你們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他停頓了幾秒，看了會兒彈幕，才接著道：“看來我提示得太明顯了，沒錯，因為指導一場華乒內戰，對選手背后的主管教練而言，真的很累啊。”
這話說完，大伙兒又開始瘋禮物，催促秦華昌趕緊往下說。
就連侯西甲這種專業人士都沒忍住又刷了個火箭，這不是為了討好行業大老，而是因為連他這種年過四十的老古董級職業選手都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
“內戰無指導”的潛規則在華乒沿用了幾十年，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怕隊友之間傷和氣，直到今天，侯西甲才知道原來還有另一種說法。
只能說，秦華昌這種檔次的大老開播，干貨確實太充足了，當真是一不小心就能爆出勐料來。
“其實很好理解的吧。你們想嘛，如果是對外作戰，咱們跟對手私底下沒有接觸，也不了解，備戰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敵人的比賽錄像多看幾遍，找找對方的技術特征和技術漏洞，也就到頭了，這個工作量雖然也不小，但是至少花個一兩天還是能完成的。”
“但如果是內戰，那大家彼此之間可真是太了解啦，別說是技術方面的問題了，就連生活上，學習上，感情上也都略有耳聞啊，而運動員比賽時候的狀態，其實是跟平時生活中的任何因素都息息相關的，你知道得越多，分析的時候要考慮的因素也越多，你們可別以為這個因素多了是做加法的，這可是做乘法的啊，真要想把一個人分析透的話，恐怕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夠。”
秦華昌說到這里忽的有些走神，卻是想到了自己為了范小東而瘋狂研究王超的那段時間，那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寢啊，只可惜，直到他退役，范小東依然還是沒能打贏王超。
想想那時候自己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的辛苦，再想想現在輪到王陸做這件事情，秦華昌就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幸福感，畢竟自己現在是真的解脫了。
于是他繼續補充道：“哦，對了，還要考慮指導教練的性格問題。比如我當初給孫天龍做戰前準備，我肯定是奔著進攻去的，但是有些教練很保守，習慣性打防守反擊，他們的第一選擇就不是攻擊對手的破綻，而是先找自己的破綻，防好再說……可以說，教練的性格不同，對打球的理念不同，哪怕是在同樣的信息條件下，最終制定出來的戰術策略也是天差地別的，這個就真的真的，太復雜了。”
他再看一眼彈幕，忍不住笑了：“對啊，所以現在是王陸對老何啊，哎喲，你們不說我還沒意識到呢，這場球可能真的很有意思啊，眾所周知，老何是個全臺進攻理念的堅定擁護者，而王陸嘛，你別看他培養出來的白峰喜歡打進攻，但老王本人其實性格是偏保守的，最擅長的是玩全臺控制，也就是說啊，如果白峰今天比賽態度夠端正的話，那么他極有可能聽他師傅的話，放棄自己的比賽風格，跟王超打防守反擊。”
“具體怎么打？這我可不知道，如果換成我是白峰的教練，我至少要提前一個星期做分析，最后按照分析出來的東西制定戰術。”
“哎喲，還是有問題啊，老何那邊也是要做戰術分析的，他的分析能力可不弱于我。以前我除了分析戰術之外還可以靠分析選手性格來壓制他，但現在老何多了個幫手，王超這個……”
他差點就把“王超這個比”脫口而出了，關鍵時刻強行忍住了，因為半個小時前銀球飛舞網站的某負責人給他打了個電話，很客氣的請求他在直播中別說臟話，因為影響不好……
這讓秦華昌頗有些不自在，畢竟他心目中王超絕對是個勐男，絕對有資格得到“這個比”的頭銜，實在不行也可以叫他“小銀幣”，但是現在是面向全網的公開直播，原則上這兩個稱呼都是違規的。
但你讓他直接稱呼“王超”，他總覺得心中不爽，畢竟他在華乒教練組內玩心眼向來無往不利，可自從王超出現，他就屢屢吃癟，老何這個萬年大冤種在王超的輔助下更是挺直了腰桿，這導致秦華昌每次見到王超都沒好臉色，總要從口頭上占點便宜。你現在忽然讓他正兒八經喊王超的全名，他覺得太慎重了，有違他老人家的逼格。
他忽的想起大馬哥是稱呼王超為無雙少年的。
但無雙少年這名字也忒好聽了吧？不行不行。
那就……剃頭少年？
還是不行，什么少年不少年的，聽起來滿滿的少年感，正能量，呸呸呸，根本不符合這個小銀幣的人設。
秦華昌想到這里終于有答桉了。
他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王超這個九頭鳥算計人心可有一套啊，我都不敢說算得過他，至于老王，哈哈哈，他還太嫩了，只有被碾壓吃灰的份……咦，這么一想，我剛剛結論是不是下早了？我還說這場球會很激烈呢，可別到時候白峰直接被九頭鳥給虐了啊，那我可太丟臉了。”
沒錯，秦華昌決定以后凡是自己直播說起王超，統統以“九頭鳥”代稱之。
畢竟俗話說得好嘛，天上九頭鳥，地上鄂北老。
傳聞九頭鳥大大的狡猾，而王超這個……咳咳，這個人，正是鄂北老中最狡猾的那一個。
不接受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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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海紫苑”的1500幣打賞。
喲嚯，今天收獲頗豐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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