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蕩墨爾本
喝完易茗泡的茶,斐一班還是覺得有些意猶未盡。
于是就找了個話題:“你剛是說你的茶藝和村長沒法比,是嗎?”
“是的,斐先生。”易茗有問必答。
“那為什么是你坐著泡茶,村長站著燒水?”斐一班把話題進行得更深入了一點。
順便嘛,讓村長親自給他沏一壺茶。
斐一班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
遇到他自己不想記住的事情,哪怕是他一分鐘前才說過的話,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凈。
易茗和易存章也不好提醒他。
“燒水是村長的絕技。”易茗說,“您看我們村長的手,是不是看起來很特別?”
“是有那么點……”斐一班想了個形容詞,“滄桑。”
“確實”易茗說,“只有我們村長的手,能感知茶葉的脾氣。”
易茗沒怎么關注斐一班遣詞造句方面的造詣。
畢竟,你怎么這么老這樣的話,她都接得毫無壓力。
“這么玄乎?”斐一班自是不信。
“對。三分茶七分水。”易茗說,“只有村長的手,能試出最佳的泡茶水溫。”
“85度?”斐一班想要確認一下。
“不是的,斐先生。8590度,這應該是書上說的,可能還沒有區分第一泡和第二泡溫度的。”易茗說。
斐一班看了易茗一眼,沒有說話。
“天氣不一樣、茶葉的大小不一樣、適合的溫度也不一樣,每天的最佳溫度都不太相同。是我學不會的燒水絕技。”易茗的視線和斐一班對上,莞爾一笑道,“這么一說,確實和您說的一樣,有點像玄學。”
“是……吧。”斐一班不知道自己寫滿質疑的眼神,怎么就被理解成了贊成。
不過這樣好像也好,省得他再選擇性忘記一次。
“斐先生要是覺得剛才的茶好喝,至少有七分,都是我們村長遞給我的水的功勞。”易茗一點都不居功。
“茗娃子,你別謙虛,也就你泡的茶,我覺得不是糟蹋我燒的水。”說完,易存章滿懷期待地看著斐一班,問道:“斐先生真的覺得剛剛這茶好喝?”
這話問的!
他什么時候說過茶好喝了?
他最多不就是在心里面想想,此茶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喝嗎?
怎么就一個一個都,都以為自己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
決策者不要面子的嗎?
“這茶吧,”成熟嚴謹且穩重的決策者想了想說,“確實出自一棵好茶樹。”
“對對,我們這兒都是古樹。”村長連聲附和。
“就你們吧,專挑好樹上最差的葉子。”為了顯示決策者必備的淵博學識,斐一班試著分析了一下:“白茶按等級來分,銀針>牡丹王>一級牡丹>二級牡丹>三級牡丹。你們剛那葉子,勉強能夠三級嗎?”
聽完斐一班的話,易存章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沒多久,就開始眼泛淚光。
最后實在忍不住,只好拿有探溫絕技的黑手去擦。
這下,直接把斐一班給看傻了。
他剛剛裝學識淵博,是不是裝得過分了一點?
可他說的也是事實吧?
有嚴重到把一個大爺給氣哭的程度吧?
他可是個紳士啊,得趕緊找補找補。
“我的意思是,您拿最次的牡丹泡茶,還能泡出比牡丹王和銀針更好的口感,這才是真的有本事!”斐一班對著易存章豎起一個大拇指,稱贊道:“村長好茶藝!”
斐一班在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不愧是開賽車的,看看他這神一樣的臨場應變能力!
剛剛這一下,應該是很高級別的夸贊了吧?
這下村長總不會覺得他話里有話,委屈到掉眼淚了吧?
嘴里的回甘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散。
他是真的還想再喝一泡茶啊。
哪怕是村長那雙看起來不怎么干凈的手親自泡的都行啊!
今天不多喝點,直接喝個茶醉,什么時候還能再有這樣的機會?
然后,原本還忍著默默擦眼淚的村委會主任一村之長易存章,就開始嚎啕大哭。
哭天搶地的那種。
電視劇里面幼年喪母和老年喪子,都沒哭這么夸張的。
斐大車神瞬間就給整徹底不會了。
他是不是就像小時候欺負他的人那樣,自以為是地說了很多傷害人的話?
斐一班很內疚,內疚到他傲人的反應能力都開始罷工。
如果是易茗哭了,他或許還能想想看要怎么安慰。
易存章看起來,至少都有六十五歲了。
他怎么可以一言不合,就把一位村長爺爺給氣哭成這樣?
易存章哭得肝腸寸斷。
一邊哭一邊嚎:“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是易家村的罪人啊!”
“村長爺爺,我剛和您還有易茗都說過了,不在這兒建廠,主要是因為您這邊這塊地不太合適。”斐一班硬著頭皮解釋:“這茶的好壞,和建不建工廠沒關系。”
“怎么沒關系?”
“怎么沒關系?”
“怎么沒關系?”
易存章問一句,就打自己一下,問一句,就打自己一下。
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斐一班的理解范圍。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要安慰人,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應該往哪里放,下一步應該做什么。
他可真是太壞太壞的一個人了。
他為什么要裝什么決策者?
為什么非要裝出一副學識淵博的架勢?
“斐先生,您坐會兒。”易茗聲音淡定且情緒平穩地繼續泡著茶,“我們村長等會兒就好了。”
“這……”斐一班為難而又自責地看著易存章。
“和您沒關系,您給村長一點時間,他很快就能調整好了。”易茗又說。
雖然,易茗說話的語氣和眼神,都很具有說服力。
但斐一班還是沒辦法相信,村長哭成這樣,不是他剛才那句話導致的。
他可以老老實實告訴村長他不是決策者,他可以因為撞了雞而買不了賽車,都好過讓他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村長哭得斐一班都想哭了。
他一直都有一顆柔軟的心,哪怕他自己從來都沒有承認過。
“茗娃子,我有罪啊,茗娃子!”村長還在嚎。
“你沒有。”易茗一臉淡定從容。
“人是我帶來的啊,茗娃子。”村長接著嚎。
“每家每戶都自己按了手印的。”易茗接著淡定。
“合同是我簽的啊,茗娃子!”村長繼續嚎。
“你不想簽的,是大家逼著你簽的。”易茗繼續淡定。
“貴客來了我連點像樣的茶都拿不出來啊,茗娃子!”村長再接再厲。
“什么茶經你的手,都好喝。”易茗毫無壓力。
“茗娃子,我有罪啊,茗娃子。”村長又來了一遍。
“這句剛剛嚎過了。”易茗對易存章說,“您換一句,我再想想還有沒有什么需要補充的。”
然后,易存章就真的很認真地想了想,并且止住了哭嚎。
再然后,易存章很快就在思考中轉移了注意力。
“讓斐先生見笑了,我們接著給您泡茶。”易存章擦干了眼淚,繼續燒水。
還能……這樣?
的……嗎?
殼硬心軟的斐先生有點反應不過來,易存章都沒事了,他還有點不知道要怎么收回自己想哭的心情。
好在,還有村長泡的茶,可以點亮他的心情。
斐一班也在這一泡又一泡的回甘里,聽完了易家村的故事。
易家村是個盛產白茶的小山村。
這里有很多白茶古樹。
易家村的人,祖祖輩輩都守在這里。
這里的白茶,品質極好,但產量不高。
易家村一直都沒有會營銷的人。
種的茶,除了村里人自己喝的,就馬馬虎虎地賣著。
這里人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
十五年前,易存章出門賣茶,帶回來十里八鄉最成功的商人劉金洋。
劉金洋為人大方,說他雖然不在易家村出生,但十里八鄉都是他的街坊。
他第一次來,就直接運來了一整車的日用品。
都是大家平時會用到的,而且還比較高級的東西。
村里人好奇,為什么劉金洋能賺到這么多錢。
劉金洋說他在全國各地,開了幾十個水泥廠,隨隨便便哪一個,都躺著數錢。
劉金洋還說,易家村這邊馬上就要修鐵路了。
等到鐵路修好,就會有很多工程要啟動。
到時候,易家村一代的水泥廠,也會跟著賺大錢。
他還悄悄地告訴易家村的人一個消息。
十里八鄉的村子,都想第一個建水泥廠。
又說水泥廠只要一開始生產,收入至少比種茶多十倍。
易家村的人聽完,紛紛表示想要成為十里八鄉,第一個有水泥廠的村子。
劉金洋很為難,因為他并不是易家村的人,而且易家村也拿不出建水泥廠的原始啟動資金。
最后,在易家村村民的軟磨硬泡和各種恭維下,劉金洋同意把水泥廠需要的啟動資金借給易家村。
等到易家村的水泥廠賺到錢了再還給他。
介于易家村并沒有值錢的可抵押物,就約定以未來十五年,易家村全部白茶產量做擔保。
年產量就根據簽約那一年的實際產量來計算。
就這樣,具體的產量都還沒有弄明白,財大氣粗的劉金洋,就直接把啟動資金,悉數達到了易家村的賬上。
易存章覺得有哪里怪怪的,但也說不上來。
就想著,要不還是先不要簽這個約。
十倍收入外加十里八鄉第一個富裕起來的機會擺在眼前,村長卻在這個時候想著要退縮,村里人自然是不讓。
最后團結起來按手印逼著易存章,趕緊把合約簽完。
為了不讓劉金洋吃虧,易家村的人,拼命地增加當年的白茶產量。
時間就這么過去了一年,易家村的人硬生生地在茶樹沒有增加的情況下,讓產量提成了20。
很多人甚至把家里的口糧茶,都給算在了產量里面。
劉金洋也很講道理,把這些茶的價值總額,折算成他借給易家村錢的十五分之一。
每家的茶都根據不同的品級,有了相應的價格。
老板大氣,茶農感激,皆大歡喜。
又過了沒多久,水泥廠建得差不多,水泥廠的啟動資金也快用完了。
村里人就開始問劉金洋,鐵路什么時候會修好,水泥廠什么時候能開始生產?
劉金洋一開始還笑著和易家村的人說再等等。
還說讓他們不用急著還他錢。
后來干脆就沒有再管過易家村的水泥廠。
易家村的人再想找他,就只能見到律師和冷冰冰的合同。
劉金洋真正賺錢的身份是茶商。
他要走了易家村往后十五年的白茶,水泥廠只不過是個幌子。
有那么個利潤豐厚的廠子做誘餌在那兒放著,易家村的人,才會乖乖地把第一年的產量做到極致。
十五年的合約,是按照第一年的產量簽的。
這樣一來,如果后面產量或者品質不達標,合約里還有明確的賠償條款。
劉金洋是真的把錢給了易家村建水泥廠,這種情況,就算易家村的人想告,也沒有可能贏。
易存章為此,感到深深的自責。
如果不是他貪圖認識十里八鄉最成功商人的虛榮,把劉金洋帶到村里,易家村即便不富裕,也是和睦幸福的小村莊。
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像現在,茶農再怎么努力,還是一年更比一年窮,年輕人也都沒有要留在村里過苦日子的。
作為一個盛產白茶的地方,他們平日里喝的茶,還都得是劉金洋挑剩下不要的。
這一次,易存章花了很大的努力,才讓易家村,成了鎖廠第一個考察的對象的。
這一次,他不是隨便認識了什么嗎人,而是去鄉里開會的時候,無意中聽領導提起,要為重點引進項目找合適的土地。
無良茶商劉金洋,不僅騙走了易家村十五年的全部白茶產量,還擁有優先簽約權。
如果易家村的人還不起錢,那么這樣的日子要是再來個十五年。
易家村也就徹底廢了。
今年剛好是第十五個年頭,易存章本來也沒有對這個考察,抱多大的希望。
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就迎來了二次考察。
易存章把鎖廠,當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他一緊張就磕巴。
如果不是村三年的易茗,剛好在這個時候回來,他連個給決策者泡茶的機會,都沒辦法爭取到。
易家村的故事講完,村委會的氣氛就有些沉重。
安靜得只有水壺在咕嚕水泡。
忽然,“啪”的一聲。
斐一班兩手一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臉興奮地說:“這個故事好啊!”
水泡君都被這句話嚇得不敢接著咕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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