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雖然恨不得自己現在根本就沒長嘴,詹娜還是努力地清了清嗓子,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變得更為平靜,才能從面前的講義當中看出更多。
講義上顯示,這又是三起為一組的連環殺人案,受害者被摘除了生殖器,并把皮膚剝了下來,里面塞滿了稻草放在了田地上,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稻草人”。
這起案子不像之前那些發生在幾十年前的案子那么久遠,是在幾個月前發生的,不過目前還沒有抓住兇手,也就是說這又是一樁沒有結論的懸案。
幾秒鐘之后,詹娜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她開口說:“我認為兇手確實是在羞辱他們,但不是出于他的本能欲望,而是事出有因,他是在復仇。”
說到這里的時候,詹娜頓了一下,又開始詳細解釋道:“因為……因為他把稻草塞到他們的身體里,這種干枯的稻草通常被視為無用之物,他把這東西塞進他們的身體里,就是想說他們的軀殼當中充滿著廢料……”
“稍等一下,小姐。”席勒微微皺了皺眉說:“這是你的真實想法嗎?”
詹娜表現得有些無所適從,但還是點了點頭,看席勒臉色不好,她又解釋道:“糧食植株在麥苗階段通常被視為新生和希望,在收獲階段則代表著豐收,可當豐碩的果實已經被收獲完成,余下干枯的稻草則不再那么有價值……”
席勒搖了搖頭說:“不,這不是你得出這個結論的真正理由,你只是在牽強附會,非要找個說得通的邏輯出來。”
詹娜張了張嘴,但她還是說:“不是的,我就是這么想的……”
“顯然你之前的老師并沒有給你很好的引導。”席勒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講臺的桌面上說:“他的某些言語和動作可能在暗示你,如果沒有邏輯,就應該感到羞恥,所以你才拼命地找一種看起來勉強合理的邏輯來解釋自己的感受。”
“但事實上我們無需如此,人類靠著邏輯和理性思維建立了現代社會,但在更早之前,我們是靠著充沛的情感結成了社會,情感是比邏輯更加本能的東西,他們之間不分高低,也無貴賤。”
“如果你覺得人越理性越高尚,那就是在否認有史以來創造出無數浪漫史詩的文學家和藝術家存在的價值,事實就是,理性與感性缺一不可,摒棄其中之一而高舉另一個是病態的。”
席勒輕輕吸了口氣說:“人難免會以自身為參照,偏向其中一方,但是作為老師,我會真誠地鼓勵你們表現出自己的偏好,哪怕這與我的偏好不符,只要有看法就是好的。”
“所以,在我的課上,你可以進行純粹理性的論證,證實你有一環扣一環的嚴謹的邏輯推理能力,也可以單純只說出你的感受,表達你在感受某些事物時候的情緒,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錯誤。”
“難道行為分析學就可以不考慮感情嗎?當然不是如此,在無數的激情殺人案當中,兇手的動機就是很單純的情感,他們憤怒,所以殺人,他們悲傷,所以殺人,他們甚至可能因為興奮去殺人,如果你完全不能理解他們的情感,自然就不能鎖定他們的動機。”
“精神分析法也是一樣,你們可能認為這是沒有邏輯的,但實際上,精神分析法的邏輯是內在的,是存在于分析者的腦海當中的。”
“他們大腦中的某處共情器官依舊在按照某種邏輯運行,接收分析輸出,這個過程依舊有跡可循。”
“比如,接收信息的不同,可能會導致分析出不同的結果,當我們出現在現場,我們感受的是立體的氛圍,分析器官全面工作,自然就能得到更全面的結果。”
“可如果拿著照片,我們能分析出的東西很有限,甚至如果有人對精神分析法的使用者有所了解并提前進行防范,利用鏡頭或者是修圖改變照片的某些因素,我們自然也就不能得到正確的答案。”
“會受到各種因素干擾的才是技能,意味著它有某種內在邏輯,邏輯的每一環受到影響都可能更改結果,不論怎么干擾都直指結果不會改變的是詛咒或是預言,那才是全無邏輯的存在。”
“你擅長行為分析法不意味著你對于感情的感受遲鈍,只是你更喜歡嚴謹的推理,你擅長精神分析法也不意味著你沒有邏輯,只是你更喜歡用共情的方式理解他人。”
席勒抬眼看向詹娜并說:“每一個科目都是這樣,在學術的天地當中,其實從來沒有哪一種框架束縛著你,所謂的限制情況可能有兩種。”
“一種是你能力本就不足,只能采取這種方式,你只能推斷出稻草的含義,所以你就只能說出這個,而另一種則是你自己限制了自己,錯誤地估算了終點的位置,才繞了遠路。”
“你覺得你是哪一種?小姐?”
詹娜簡直是恍然大悟。
之前她總是覺得,精神分析和行為分析是完全分開的,因為這兩者的差異實在是太大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共通之處,學派兩方也是唇槍舌劍,都想給對方證偽。
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席勒讓她明白,為什么席勒·羅德里格斯這個名字將會被刻在心理學的歷史進程當中,為什么他才是真正的心理學大師。
歸根結底,心理學是研究人類心理的學科,而人類的心理從來都不是只有邏輯或感情其中一個,而是相互交織,互相作用。
如果只研究其中一個而排斥其另一個,那就是形而上學的,是片面的,是永遠也取得不了學術成就的。
只有把兩者放在平等的地位上,承認二者之間互相影響和作用,深刻地明白不論把哪一方剝離出去都不能夠稱之為心理學,才能夠在心理學的殿堂上為自己的名字博得一席之地。
而布魯斯相比之席勒,就差在他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并不真的認為這個世界上有精神分析法的存在。
他如絕大多數蝙蝠俠一樣,認為一環扣一環的嚴謹推論才能夠被稱之為推理,很多時候忽略了情感的作用,忽略了共情能夠帶給人的改變、
只要他對于共情者仍有懷疑,甚至是微小的不確定,他就沒有辦法在心理學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而詹娜,她原以為自己要在兩條路當中選一條,她認為應該勇于突破自己,所以才想要跳到另一條路上。
但現在她發現這并不是兩條路,而是一條路,只不過有些人把邏輯當作是路面,把情感當做是扶手,有些人則相反。
而對于天生的共情者來說,他們的共情能力才是腳下堅實的路面,但這不意味著他們就一定不能借助任何扶手的能力。
也不意味著他們在扶扶手的時候,一定要像把雙腳騰空,再不碰路面,而是應該一面走路一面扶著扶手,這樣才能走得更穩更遠。
詹娜的錯誤就在于她為了使自己的推導看起來更有邏輯,而一直踩著細細窄窄的扶手走路,她還覺得自己挺穩。
殊不知被同樣的共情者席勒和將行為分析法運用自如的學生們看到,都覺得這姑娘腦子有病,有好好的馬路不走,非要在那里耍雜技。
但是雜技畢竟很酷炫,某些都還不會走路的學生自然會覺得詹娜很厲害,這才讓她帶偏了很多學生。
當詹娜想通的那一刻,她的雙腳就落回了地面上,伸手努力摸索到了扶手,在這一剎那,她感覺到自己的思維從未如此穩定。
當一輛車子行駛到了穩定的路面上,下一步自然就是提速了,詹娜的思維也跟著高效的運轉了起來。
“好吧,教授,我明白了,我可以收回我之前的那些話,重新說一遍嗎?”
“當然,你永遠有機會,小姐。”
“我想我們應該從稻草人的職責入手,在稻草人被發明出來的時候,就是為了看管一片田地,防止糧食被烏鴉等鳥類啄食,這是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的,也是這位兇手會選擇稻草人為主題的主要原因。”
“受害者一定都是執法者,他們在人類社會當中的作用和地位就像是稻草人在田里看守著一片區域,防止作惡者逞兇。”
“而執法者與普通人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他們掌握著普通人所沒有的武器,他們的職責就是用暴力來維護社會穩定。”
“所以兇手摘除了他們的生殖器,這代表著他沒收了他們的武器,他認為他們沒有很好地行使自己的職責,自然就不配擁有武器。”
“他在諷刺他們,他把他們做成稻草人放在田里,就是在對旁觀者說,如果他們作為一個人類,不能夠看好他們負責的轄區,那就去做稻草人看著這片糧食吧。”
“我觀察到了講義的照片上、被撤下并送往法醫那里的皮膚上有很明顯的啄痕,所以這還有更深一層的嘲諷意味,因為最常出沒于田間的烏鴉是雜食性的鳥類,皮膚腐敗發出的氣味反而會把它們吸引過來,它們會用尖銳的鳥嘴撕下尚且完好的皮膚當自己的食物。”
“稻草人反而會引來烏鴉,其實就是在暗示社會當中很多的犯罪都是由執法者引起的,他們不但不稱職,還是黑暗與犯罪的根源。”
“以上都是我通過觀察照片和進行常識分析得到的結論,而若要說兇手本身的情感,他是憤怒的,嘲諷的,看著都只是最表層和淺顯的情緒,我認為最值得探討的是某些屈辱的情緒。”
“正常來說,如果一個人遭到了執法者不公平的對待,并且把這些人做成了稻草人,在憤怒和仇恨之外,要么會展現出大仇得報的快樂,要么是施虐者本能的快意,但這名兇手不是如此。”
“復仇的快感來自于復仇者帶入到了受害者的視角,體會到了他們死前的痛苦,才會覺得自己大仇得報,施虐者的快感來自于代入了兇手,釋放人格中殘忍和暴力的部分,讓他感覺到快樂。”
“可這位兇手代入的是稻草的視角,他感覺到自己被強行塞入了某處空間,有什么東西緊緊包裹和束縛著他,讓他感覺到無力和屈辱。”
“而正因為這些東西束縛了他,他才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他把連環殺人案看作是一種藝術性行為,而他認為如果沒有這些限制,他本應該創作出更好的藝術品。”
“結合現在的社會形勢來看,我認為限制和束縛了他的,可能是他的個人財務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