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他不會去吃別人沒吃完的食物,但是卻拿刀叉把盤子上的食物擺成特定的形狀。
杰羅麥回頭狠狠地想,別人一看這食物恨不得跑出三里地,他倒好,三個人蹭三頓飯,他蠟燭要是再多點,一個人能吃垮整個酒店。
杰羅麥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必須得和席勒談談,他真的不能去后廚,那里有他一個普通人根本就無法度過的難關。
他之前沒有必須去后廚的理由,自然是忽悠席勒去冒險,但是現在他有必須去的理由,他還得忽悠席勒帶著他去冒險,這難度可是呈指數級增長。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席勒愿意去,他也根本沒必要帶自己這么個拖油瓶,任誰都能看出,在這種情況下帶著一個受了傷的普通人去探尋危險之地,基本就是找死。
杰羅麥平生第一次有點想放棄。
也不是說他真的沒有游說的角度,他只是怕他一開口,席勒又要開口說話,如果他閉嘴,席勒就閉嘴,那他從現在開始一句話都不會說。
但是席勒顯然不打算這么放過他。
“其實我有點好奇你和第三者的關系。”席勒用手撐著腦袋說:“你真就這么討厭他?”
杰羅麥的臉色很陰沉,似乎是一想到這個人就想毀滅全世界,但也能看出他有點自暴自棄,已經不打算遮掩表情了。
席勒看他這樣也沒打算追問,他說:“好吧,我們來談談正事,你也發現了,我不是那種會采用常規手段解決問題的人,如果你覺得我可以解決餐廳中的麻煩,尤其是幫你解決麻煩,那你最好告訴我所有事。”
杰羅麥抿著嘴,但他很快把嘴唇向上努,嘴角狠狠地拉下來,做了個幾乎相當于忍氣吞聲的表情,然后說:“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后廚那個人是誰。”
“錯了,這恰恰是最不重要的問題。”席勒搖了搖頭說:“我可不是他,對于哥譚,我比你了解,我早就知道后廚那個人是誰了。”
“不可能。”杰羅麥還是本能地否認道。
“奧斯瓦爾德·科波特,你們叫他企鵝人。”
杰羅麥的眼睛一瞬間就睜大了。
席勒去打聽了這個餐廳說,這間餐廳的每一處都好像刻著他的名字,尤其是那場循環游戲所顯露出來的他的自卑與自大,他對上流階層同時存在的諂媚和痛恨,對于完全封閉的自我滿足的向往,無一不在訴說著他是如何成為企鵝人的。
席勒把雙手的手肘撐在桌子上,輕輕晃動了一下手里的叉子,然后說:“他對于餐廳的執念,對于權力的執念,更類似于對一個他永遠也完不成的愿望退而求其次。”
“在他眼里,餐廳除了喂飽食客,也在喂飽他自己,他產出而別人吃掉,所昭示著的不是他的奉獻精神,而是他想要彰顯他自己產生的價值轉換為社會對他的認同,再轉換為他對自己的認同,是他自己喂飽了自己,而不依靠任何人。”
“權力也是如此,他對權力有別樣的認識,科波特不是一個物欲很重的人,雖然他曾經家庭富足,然后家道中落,但物質上的落差不是他對權力如此渴望的根本原因。”
“他在掌握自己肯定自己、自己認同自己的渠道,高位者對低位者的肯定提供了最多的社會認同,而如果他自己就是高位者,那他心中的國王就可以肯定他心中的賤民,就像在對他說‘我已經坐上王座,我有權利宣布自己的高貴,而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為我加冕’。”
“如果再深入些講,不是他非要自我滿足,而是他無法接受他人認可,能夠接受他人認同和贊美的器官被從他體內移除了,這樣的人總是自卑,但為了活下去,又必須有自我肯定一切的自大。”
“若說是誰釀成了這個悲劇,或許就是曾經餐廳里的食客,那些上流人士們,他們并不是所有人都對當時尚且弱小的科波特惡語相向,但這恰恰是問題所在。”
“如果他們全都很粗暴,像某些黑幫老大對科波特呼來喝去,毆打他,虐待他,甚至想要殺死他,反而不會讓科波特患上他人認同障礙,相反的,這些上流人士當中的大部分對科波特還算和善,至少表面上不會傷害他。”
“這是出于上流社會的準則,那就是除非情況特殊,一定要表現得慈悲又大度,憐憫弱者會讓自己的形象看起來很好。”
“但科波特是一個無法被慈悲馴服的人,刻在他的基因第一行的詞匯是野心,所以這些慈悲會讓他感覺到困惑——明明高位者肯定了我,為什么我還是如此窮困潦倒?”
“在被肯定和被善待的那一瞬間,被他人認同的滿足會本能地讓他感覺到快樂,哪怕明知他們是故作慷慨,也會有一種‘至少是我獲得了慷慨’的感受,尤其是他混在一群低位者當中的時候,被選擇的人總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
“可在這樣的滿足結束之后,科波特會比別人更多出許多空虛,因為他從來沒有甘心如此度日,他覺得別人肯定了他肯定是他特殊,可轉過頭來,這特殊沒讓他好上一星半點。”
“難道那些稱贊都是假的嗎?難道對我額外的優待也是假的嗎?那到底還有什么是真的?他很難不去這么想,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這令他感覺到痛苦不堪。”
“漸漸的,接受他人認同的器官被磨損了,因為只要一被別人認可,他就會本能地想,這認可是真的嗎?只有我一個有嗎?你不是隨機選的嗎?認可我會給你帶來利益嗎?”
“想來想去,總歸也不是為了我,他開始拒絕接受這一切,因為只要不從他人那里獲得價值滿足,他就還能忍受現在的生活,哥譚的底層人總是要學會忍受的。”
“到后來,這種對于他人認同的懷疑變成了一種如影隨形的詛咒,科波特無法發自內心的感激一個人的認可,心底總是存著一個疑影,在他的演技尚不成熟的歲月,這會讓他錯失太多機會,甚至會讓他跌落谷底。”
“更可怕的是,他始終是懷疑,而不是棄之如履,如果他自始至終滿懷期待的接受,明白論跡不論心的道理,那他一定不會變成一個惡人,如果他早早失望,完全不在乎任何其他人的認同,那他一定會是最優秀的惡人。”
“但是可惜,他走不了極端,在別人認同他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不相信,第二反應對方有利可圖,第三反應他說的不會是真的吧,第四反應他看起來那么誠懇,他總是在失望,但又總受到誘惑。”
“甚至就連尋求自我認同,也在他自己內心的國王身上套上了一層又一層他曾經見過的那些上流人士的皮。”
“哪怕是通過幻想自我滿足,為了錨定別人對他的認同,甚至不惜否定現在的自己,給自己加上諸多社會認為值得認同的品質,好來說服自己,這次他們總該是真心的了。”
杰羅麥的眼睛向上翻,他早就發現天花板上的神經已經不再動了。
杰羅麥也聽得快要裂開了。
如果他自己的內心被這樣剖析出來并放在桌子上任人品嘗,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而他對面的這個男人真的這么做了,還在對方是個正在吞噬一整個餐廳的怪物的情況下。
杰羅麥從后廚的方向,感受到了一陣又一陣的寒氣,這不是個形容詞,而是一種物理學描述,餐廳里開始變得越來越冷了。
“我不認為企鵝這個形象對他來說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席勒竟然還在接著說:“可能是他長得有點像企鵝,可能是他走路搖搖晃晃,或是有人這么嘲笑過他,但這不重要。”
“但是冰山這個意象是有意義的,比起炎熱,他更喜歡寒冷,但我認為這不太貼切,科波特的野心像是熊熊大火,或許他可能是想讓自己冷靜點,才想把自己封在冰山里。”
“如果他的神志尚且清楚,那他就應該明白,讓自己保持冷靜是一種懦弱退縮的傾向,解決不了任何人的嘲弄,面對欺辱,或許還是讓對方冷靜下來比較好。”
杰羅麥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席勒輕輕打了個響指,這動作在他做起來總有一種與氣質不符的輕佻,但伴隨著一縷火光出現,世界變得迥然不同了。
席勒站了起來,拿著手上的這簇火焰,直直地朝著后廚走去,杰羅麥趕緊跟上,結果席勒停在了后廚門前,這個時候地面上已經結了一層冰了。
席勒直接把火焰扔了進去。
這火焰其實很小,比打火機略微大點,大概也就能燒一張紙,但是比較麻煩的是它沒有辦法熄滅,杰羅麥眼睜睜地看著后廚又是結冰又是凝霜又是下雨,這簇火焰就是巋然不動。
席勒靠在后廚的門邊探頭往里看,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噼里啪啦啪嗒砰的聲音。
天花板終于有變化了。
那些神經開始扭曲,逐漸不再按照科學的規律排布,而是變得有些像肌膚下的毛細血管,整個天花板好像變成了一個人蒼白的皮膚。
皮膚上開始有了幾個突起,然后逐漸變成一張臉,好像有一個活人想從皮膚里掙扎著脫困,因此顯得格外猙獰恐怖。
而席勒和杰羅麥卻都一眼看到了這張臉上醒目的鷹鉤鼻,杰羅麥轉頭看向席勒,用眼神無聲的對他說“可真有你的”。
“不學數理化,世界處處是神話,不學心理學也是一樣的。”席勒頗為不屑的說,他再次走回餐桌坐下,并似乎是在對天花板上那張臉說。
“我的行為讓你想起了那些故人嗎?他們從來無法真正的傷害到你,但就如那簇火焰一樣,你拼盡全力也無法熄滅。”
“它就那么一直燃燒著,燒到連復仇都失去意義的時間盡頭,無法摧毀、覆蓋和遺忘,像是把永恒自食的銜尾蛇,從中間剁開了。”
又是八個小時飛機,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