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瑤胃口不大,一包方便面就吃飽了,她無意識翻弄著蘋果,竭力讓自己顯得鎮定而平靜。手機已經關機了,有再多人找她,再多人催她,也無濟于事,她逃離泗水音樂學院,就像把頭埋進沙堆的鴕鳥,什么都不管不顧。
她已經完全明白過來。
傳說中的黃泉路上有條忘川河,忘川河邊有塊三生石,忘川河上有座奈何橋,奈何橋后有個望鄉臺,望鄉臺邊有個老婦人在賣孟婆湯。跨過奈何橋,登上望鄉臺,最后看一眼人間,喝了這碗孟婆湯,把前世今生留在三生石上,那些做過的夢,唱過的歌,愛過的人,滾滾紅塵中數十載的人世游,在轉世之前,統統都忘記。
然而忘記的事,仍然可以再記起。
昨天晚上,她按捺不住好奇,拆開仙云茶茶包,看到周吉留在里面的小紙條,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一行字:“山窮水盡,請飲此茶,一杯仙云,十年塵夢。”周吉的意思,似乎不到山窮水盡,不要嘗試仙云茶,但她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沏了濃濃一杯,像喝中藥一樣不去分辨滋味,強迫自己咽了下去。
余三秦是云牙宗第十六代宗主,膝下有二子三女,余瑤是最小的女兒。云牙宗在大江南岸的七榛山開宗立派,屬于玄門體修一脈,規模不大,連同婦孺在內,上下三百多口人,相互扶持,其樂融融。
出事那天是中秋節,宗門上下聚在一起喝酒賞月,大伙兒說說笑笑,都很開心。吃到中夜時分,一輪滿月高掛在天空,滿地清光,白晃晃有些耀眼,大伙兒陸續都散了。余三秦有些喝醉了,他跟余瑤說,前些日子機緣巧合,得了一枚不起眼的銅鏡,仔細揣摩,發現那是一件法器,只可惜他修為有限,驅使不動。他偏愛幼女,說余瑤根骨不錯,將來能把云牙宗發揚光大,那枚銅鏡,就作為宗門傳承的信物,交給她保管。
余瑤按捺不住好奇,在庭院中把玩銅鏡,不小心照了一下天邊的滿月,銅鏡被望月的光華驅動,射出一道耀眼白光,直沖斗牛,風云為之變色,天地元氣從四面八方匯聚,在山頂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余瑤一時間慌了手腳,急忙翻轉銅鏡,被白光掃了一下,整個人當即被傳送到萬里之外的戈壁荒漠,原來那枚銅鏡,竟是一件極其罕見的傳送法器。她想用銅鏡再次傳送回七榛山,怎么擺弄都不得其法,一個弱女子,孤零零淪落于荒漠中,漫天風沙,缺水少食,根本撐不了多久,幸好昆侖鉤鐮宗的陸葳御劍經過,救了她一命。
陸葳對余瑤賞識有加,將其收為弟子,悉心教導。余瑤就此投入鉤鐮宗,習得御劍術,祭煉錯金鳳凰鐮,待修持小有成就,告假前往云牙宗探親,誰知萬里迢迢來到七榛山,方圓百里已經變成一片死地,事后她多方打聽,好不容易才得知真相,太一宗凌霄殿殿主許靈官為了奪取那枚銅鏡,親自找上門來,將云牙宗滿門上下三百余口殺得干干凈凈,尸骨不留。
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余瑤是有宿慧的,一杯仙云茶勾起所有的記憶,她頭疼欲裂,痛不欲生,像死一樣昏睡過去。第二天醒來,她清楚記得七榛山那場慘禍,過后發生的事卻隱隱約約,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但是前世刻骨銘心的那個人,卻與周吉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她終于下定決心,拋開所有驕傲和矜持,穿得鼓鼓囊囊,帶著大包小包,像飛蛾撲火一樣來投奔周吉。她告訴周吉記起了一切,又忘記了大半,她不愿糊里糊涂度過此生,她懇請周吉給她一個機會,她想喝仙云茶,想得發狂!
她雙手緊緊握住蘋果,指節發白,泄露出內心的緊張。周吉盯著她的手,這雙手彈慣了琵琶,手指纖長有力,很多地方磨出了老繭,并不美。秦貞的手也是這樣,她彈得少,又注意保養,稍微好一些,但沒法跟那些溫潤如玉,完美無瑕的“手模”相比。
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勸了幾句:“其實你是有宿慧的,萬里挑一,即使沒有仙云茶,只要一點點提醒,也能慢慢記起前塵往事。”
“有了仙云茶記起更快,是嗎?”
“是的,更快,但那樣的話對意識沖擊也更強烈,你已經試過了。有些人承受不住,精神分裂,崩潰,發瘋,什么都會發生……來日方長,慢慢來……”
余瑤目不轉睛望著他,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松弛下來,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蘋果,拇指擠進有柄的凹陷處,用力掰成兩半,分了半拉給周吉。周吉有點意外,接過半個蘋果,試探著問:“彈琵琶的都這么練手勁嗎?”
余瑤不覺笑了起來,開玩笑說:“獨家秘訣,請勿外傳!”頓了頓補充道,“我天生體寒,蘋果是涼性的,吃半個剛剛好。”
周吉三口兩口吃完蘋果,正打算說些什么,外間忽然響起“哐啷”一聲巨響,緊接著風聲嗚嗚四起,從縫隙鉆進來,寒意徹骨,窗戶“噼里啪啦”震個不停。余瑤說了句:“起風了!”忽然意識到什么,臉色微變。
周吉把吃剩的果核丟進壁爐里,不慌不忙對她說:“是暴風雪來了,你到這邊看著爐火,不夠就加點柴,小心別熄了。”說著,起身走到外間,從墻角拿出一包鎖扣,逐一卡入卷簾門的凹槽中,抽出幾根長長的鐵桿,逐一穿過鎖扣,固定在兩邊的墻壁上。安裝之初他就考慮到這一點,除了常規的卷閘門鎖外,還特地加裝了鎖扣和固定桿,平時用不上,萬一遇到大風天氣,可以在內部加以固定。
固定好卷簾門,他又翻出木板、毛氈,洋釘和榔頭,回到里間把窗戶釘死,縫隙用毛氈封堵得嚴嚴實實。風聲像野獸的怒吼,時遠時近,氣溫驟降,屋里變得很冷,余瑤重新穿起羽絨服,一邊烤著火,一邊朝窗外望去,隱約望見大雪打著旋撲過來,砸在玻璃上啪啪作響。
望著周吉忙碌的身影,余瑤耳邊響起他說過的話,“……絕不留在學校,絕不留在宿舍里。我會找個安全屋,最遲明天入夜前,躲起來……沒關系,很快他們就顧不上你了……”他預料到了這一切,她是卑鄙的逃兵,而她的同學,她的老師都在趕赴上關區參加義演的大巴上,如果大巴已經出發,半途遇到暴風雪……余瑤不敢再想下去。
忙完手頭的活,周吉擠到余瑤身旁烤了會火,開始準備晚飯。他吃得很簡單,用錫紙包了兩個土豆,埋在爐膛的灰堆里,添上幾根劈柴慢慢烤著,又把盛滿礦泉水的鐵壺擱在壁爐上,燒開后沏一壺天都茶,倒了一杯給余瑤。香氣彌漫,土豆烤熟了,他撕開黑乎乎的錫紙,夾起滾燙開裂的土豆,稍微涼一涼,撒點鹽,就著熱茶一口口吃下肚,完了意猶未盡,又吃了幾個蘋果和橘子。
余瑤陪他吃了半個橘子,指尖留下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