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夜幕降臨,天地一片昏暗,萬籟俱寂,唯有數點燭光搖曳不定。一串輕盈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停在他身后久久不語,魏十七等了片刻,開口道:“黑燈瞎火的,也沒什么景致可看,不養足精神,身體會撐不下去的。”
“我心神不定,睡不著……”夏芊的語氣中透出迷惘和煩惱。
“擔心我們到不了河北三鎮?”
“有一點擔心,不過還好……羊先生,你說像‘銅龍’那樣的異人,天底下到底有多少?”
魏十七淡淡道:“異人談不上,不過是被妖力侵蝕肉身,大梁國仙城之中,隨便拉一個出來,就足以將其殺滅。”
夏芊道:“話雖這么說,畢竟仙凡殊途,有這等神通的修道人,若非別有所圖,又或是迫不得已,又有幾人肯入世!”
魏十七道:“這等人物,多半是有來歷的,細細尋訪根腳,總能看出點端倪。怎么,你對修道有興趣?”
夏芊嘆息道:“爹爹年老體衰,一心求仙問道,深井山中有一道人,道號‘蘿菔’,似是修道人一流的人物,爹爹與他相交頗深,不知這次邗軍搜山檢海,能否逃過一劫。”看在夏一葦的面上,將夏去疾軟禁養老,這只是她私下里的揣測,對夏荇言之鑿鑿,其實心中也沒底,但她不得不這樣勸慰二哥,銅陵是危地,是險境,一旦落入敵手,結局不堪設想。
魏十七道:“只怕是逃不過的。”
“為何?”夏芊為之愕然。
“蘿菔道人或許是私出仙城的修道人,或許奉命行事另有內情,無論怎樣,在阻撓邗軍,護住夏老幫主這件事上,他不占理。”
“不占理?”
“大梁國應天命而立,得仙城扶持,朝中軍中,具有修道人的身影,與他們作對,就意味著與仙城作對,蘿菔道人與夏老幫主固然有私交,仙城的修道人上門要人,他能做到哪一步?最多護得他周全吧——萬一蘿菔道人來歷不明,出身不正,恐怕自身都難保。”
夏芊沉默良久,澀然道:“你怎地……想得這么多?”
“常理推測罷了,修道人以人身修道,終究先是個‘人’,七情六欲,趨利避害,與凡人也無異。”
“羊先生也是仙城修道人嗎?還是無門無派,無拘無束的散修?”
魏十七不置可否。
夏芊心中念頭紛至沓來,種種猜測,種種猜忌,她猶豫再三,終于鼓起勇氣道:“羊先生,邗軍泰山壓頂,天龍幫業已失勢,與覆滅也沒什么差別,咱們之前說好的事,還能繼續下去嗎?”
主客易置,強弱懸殊,魏十七知道她在擔心些什么,反問道:“為什么不呢?”
“可是……我們幫不上什么忙,又憑什么……”
魏十七道:“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家少幫主的刀法劍法差強人意,算不上江湖第一流的功夫,好在他天資聰穎,青出于藍,能有今天的造詣,已經很難得了。”
夏芊有些泄氣,嘟囔道:“果然,二哥不像大家恭維的那么厲害……”
“你哥哥是聰明人,人的精力有限,我想他也沒有躋身一流高手的打算。身為江南第一大幫的少幫主,重要的是明斷果敢,知人善用,劍法只是小道,他著眼的是萬人敵的權謀吧。”
夏芊怔了一下,失笑道:“如此說來,你真是二哥的知己——只怕他也未必有你看得清楚!”
“江湖事江湖了,俗世的生意還須你們去操辦,如遇強敵,自有我一劍斬之。合則兩利,夏小姐,是不是這樣的?”
夏芊松了口氣,拍拍胸脯道:“我還以為……嗯,那么你想要些什么?深井云霧,山參首烏,靈丹妙藥?”
魏十七回頭靜靜注視著她,黑夜之中,他眸光如星,看得夏芊耳根滾燙,一顆心怦怦直跳。只聽他道:“夏小姐,你是個聰明人,凡間的榮華富貴,權勢享用,對我毫無意義,我只要修行的資糧,多多益善。天龍幫在河北三鎮立穩腳跟,迅速壯大,才能助我一臂之力,在這一點上,你我所求并不沖突。”
夏芊伸出小拇指,笑道:“拉鉤?”
魏十七看到了她眼中流露的情緒,孤獨,惶恐,哀求,渴望,那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微妙情緒,他笨拙地伸出粗壯的小指,勾住她纖細的小指,兩只手脆弱地連接在一起,稍一用力就會掙脫。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夏芊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忽然覺得有點感傷,抽了抽鼻子,強顏歡笑道:“那咱們就說定了,不變了?”
魏十七道:“好,說定了,不變了。”
夏芊抽回手揉了揉眼睛,輕輕靠在他身上,對自己說:“我不是要跟白蔻爭什么,我只是……有點累,找個肩膀靠一下……”
夏荇從始至終隱身樹后,默默注視著妹子和羊護,咀嚼他們的每一句話,羊護的言詞深深打動了他,這位天龍幫的少幫主,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一針見血的實話了。他知道,羊護是有意說給他聽的,要他安心,不要胡亂猜忌,以至于一拍兩散。
無門無派的散修,需要世俗力量的供奉,合則兩利,互補有無,這就是他們新交易。
夜深人靜,夏荇喚醒眾人連夜動身,趁著月光和星光,沿著驛道趕路,天明時分抵達運河邊。顧伯陽走訪江邊的漁民,許以重金,雇到一條漁船,答應送他們前往崇明沙,至于出海北上,船老大說什么都不肯,他向來只在運河周遭的水網打魚,連江心都不敢去,更不用說出海遠航了。
夏荇等登上漁船,發覺船老大所說并非托詞,那艘漁船年久失修,又破又爛,根本經受不起風浪,一時間也熄了挾持漁船出海的念頭,只好等到了崇明沙再作打算。
備足了油鹽米蔬,船老大吆喝兩個兒子收起船錨,解開纜繩,揚帆向東北駛去。他對附近的水網極其熟悉,很快偏離運河航道,轉入支流行船,沿途人煙無幾,四野荒蕪,蘆葦高過頭頂,風一吹沙沙作響。
船艙內擠了四個人,夏荇、夏芊、羊護、白蔻立于甲板上,多出千把斤分量,漁船吃水很/深,顫顫巍巍,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天公不作美,只有淡淡幾陣微風,漁船沿著河道緩緩而行,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船老大銀錢落袋,一點都不著急,抽空撒上幾網,說是給客人打打牙祭。
日頭偏西,天色一點點暗下來,船老大吆喝幾聲,靠岸下錨,生火準備煮飯。
“為什么不多走幾程?”夏芊忍不住問道。
“嚇,就我這條破船,還能開夜航?萬一磕著碰著怎生是好?”
“……照這樣到崇明沙還要幾天?”
“這可說不準,老天幫忙的話,刮個大半天順風就到了,萬一風向不對,耽擱上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
夏荇朝妹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著急,走河道雖慢,畢竟比陸路安全得多,等李牧的輕騎兵翻過棲霞山,一路追來,也只能止步于運河邊,弄不清他們去了哪里。他唯一擔心的是,鄧去疾會不會窺破他的用心,直接封鎖入海口,調集海船日夜巡邏,把他們困在崇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