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山野間,那如煙般的暑氣已然漸漸消散。
若是從上空俯視大地,便能看到那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宛如傷疤般的灰白色枯地。上面沒有雜草、沒有野花,也沒有樹木。沒有房子建在那上面,甚至連動物都沒有。
在高遠的秋日之下,它們正閃爍著冰冷的銀灰色的光。像是漂浮于湖面之上、被月光照耀著的蒼白尸體。
又像是被海水沖上來的死魚身上析出的鹽粒。
那正是昔日人類曾以毒刃刺穿世界、彼此傷害的大罪之證….是以滿懷惡意的烙鐵所燒灼并注油的印記。
而在這些充滿森然死氣的烙痕之外,屬于人類文明的氣息仍在這荒野之上浸染著。
亨利克是一位伐木工。
在如今這個時代,伐木工是一項同時需要技術與體力、并且具有較高危險的工種。但亨利和其他的伐木工有所不同……他使用的斧頭不是石斧,也不是從舊時代的遺跡中獲取的金屬碎片拼接成的斧頭。
而是通過與空島人的交易,獲得了「天空科技」所打造的先進工具。不光是更為耐用、趁手且堅固,而且足夠鋒利。
那些空島人,會在地上放牧他們的奴隸,讓他們套上一些奇怪的金屬器具,聽從他們的命令來伐木、采礦。這就如同他們地上人去放牧那些牲畜一樣。
亨利克不太懂空島人。
他們總是傲慢的——那些放牧奴隸的首領,身上總是套著厚重的殼子、連臉都不會暴露在外。那是一種堅固的盔甲,同時又是一種「防護服」。據村里的學者老爺子說,以前地上輻射比較強的時候,他們去遺跡里面搜尋東西的時候,也是要套上這種東西的。
詛咒與輻射,那是兩種不同的無形危機。
那些變成「灰白色」的大地上,總有兩種之一、或是兩者具存。包括那些有著最多物資的廢墟與遺跡上,也總纏繞著這些東西,像是幽靈一樣。即使是冒險家們拼盡全力、賭上生命從里面帶出來的舊時代遺物,也有可能已經被污染了。
詛咒是無法通過任何方式預防的,并在接觸之后一段時間血肉就會發生畸化——或是長出觸手、亦或是多出一只眼睛、或是身上裂出無法愈合的傷口、眼睛看到的東西變得奇怪、出現奇怪的幻視幻聽和記憶障礙。
一般來說,詛咒在半天之內就會發作,而且發作前就會感覺到身體明顯不適。但也正因如此,詛咒更容易被發覺。在詛咒正式開始發作前,是可以通過祭司們的圣水洗凈的。
據說以前的詛咒烈性要強得多,不光是發病更急、而且也不容易驅散。不過現在的詛咒和輻射一樣,都變淡了許多。
至于輻射,就只能通過防護服來隔離了。因為輻射塵積存在體內,對細胞乃至于基因造成的持續破壞,是無法被祭司們治療的。
就像是鄰村的老紐特……就算他被村里的祭司治好了傷口,但過不了多久還是會血肉潰爛、皮膚開裂,身上流出膿來并散發一種惡臭。上個月的時候,他身上出現的傷口就不多了,但是精神卻變得越來越差,抱著肚子天天叫喚著疼。撕心裂肺的叫著,在地上打著滾,身上的傷口都裂開了,在地上蹭出了一條條的血痕。
老人說,他這是得了癌癥。應該是胃癌、腸癌、肝癌或是胰腺癌。
祭司沒有辦法治好他,只能給他喂下了一杯***甜奶。讓他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死去。
村里的老人們總說,現在地上已經沒有輻射了。
詛咒還有一些,但也不多了。那些空島人如此謹慎,甚至背著氧氣罐子、都不呼吸地上的空氣…..實在是膽小怯懦。
但要亨利克說,輻射也未必就沒有了。那些空島人比他們干凈、漂亮
又聰明,他們下來地上的時候會穿這么厚重的防護服,那說明輻射大概還是存在的。老紐特能得輻射病就是個例子。
地上人只要得了輻射病,在地上就是肯定治不了的。只有空島人才有可能救活他們。
但那些高高在上的空島人,是不會讓任何地上人飛升到空島的。亨利克看過很多哀求著空島人的首領,想要順著物資船偷渡到空島上,然而都被嚴詞拒絕了。而偷偷摸摸想要上船的,最終都被處死了。
空島人嚴格控制著物資流通,亨利克能拿到這把斧頭,還是因為他的哥哥以前曾經進入過遺跡。
他哥哥當時沒敢進去太深,就在門口逛了一圈,結果撿到了一個黑色的水晶石板。
那應該是某種電子器械。他們圍著研究了一下,感覺那應該是早期進入遺跡的冒險者留下的。
遺跡之所以會成為遺跡,就是被毀滅的還不夠徹底。這東西看起來非常脆弱,假如它原本就在遺跡內、肯定早就已經被一同摧毀了。應該是有人離開或者進入的時候,不小心掉了出來、然后就一直擺在這里沒有人發現。
在輻射區待了這么久,它早就已經沒法用了。但他們的運氣很好…..打開之后還從中取出了一塊還算完好的電池。至少還能充電、也還能放電。他們將這塊電池賣給村里的老學者,給他們家換了第一頭牛犢。
而剩下的這個石板,被亨利克擦拭干凈之后、試著賣給了一伙空島人。
因為他哥哥在伐木的時候,被倒下的樹木刮倒,胳膊斷了、只能截肢。亨利克原本想要換空島人那種機械手臂——他看的很清楚,有一些奴隸身上也裝配了這種看的很昂貴的東西。但不知道是因為語言已經變得不完全相同,他們之間的交流出現了障礙……亦或是他出價不夠,他們還是不愿意把那個東西給自己。
明明是奴隸身上的部件,應該不是價格不夠。那只能是溝通出現了問題。亨利克很懊悔。
但最終,他還是獲得了一把很先進、很順手的斧頭。于是亨利克很快就忘記了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
在砍倒這顆樹木、小心翼翼將其推倒之后,亨利克才終于松了口氣。
他坐在原木之上,拿起自己的衣角擦了擦汗。他從懷中取出了一顆煮好的玉米,將其剝皮、美滋滋的準備飽餐一頓。
此時正是他們收玉米的時節。但比起曬干的玉米,還是鮮玉米會更好吃一些。過了這個時節,就沒那么容易吃到鮮玉米了。
平時,他們能吃的東西還是挺多的。番茄、玉米、蘿卜、土豆、豆角、莧菜...靠著與周邊的村子來交換作物,每年都會過得比前一年要強一些。
但等到了冬天,就會變得額外難熬。
哪怕每年冬天都做好了準備,也會死不少人。一部分是凍死的,一部分是餓死的,還有失火的、被炭火熏死的、被雪封死了屋子的、生病死了的…..冬天冒險外出,也是主要的死因。秋收之后,那些輻射獸長時間找不到食物,也會變得很是狂躁。如果有味道不小心漏出去了,輻射獸還有可能會直接拆墻闖入。
他們會囤好柴火,封好窗戶,待在家里靠著囤積好的食物來過活。冬天的輻射獸格外兇猛,獵人們也不愿意去抓、而且血腥味不好處理——冬天河里的水是會凍死人的。想要嘴里沾點肉味、就得靠著那些熏制好的臘肉香腸。
那些游蕩在外面偷食莊稼、農夫、伐木工和獵人的輻射獸,雖然看起來丑陋、扭曲又嚇人,但在剝了皮之后,里面的肉經過處理也還是能吃的。在平日里來說,那也是一種難得的美味。
至于潔凈的牛肉什么的,他們是肯定不舍得吃的…..牛奶就已經是極為昂貴的食物了,牛肉多數情況下只能給老人、孕婦
、重傷快死的獵人,以及最聰明的孩子們吃。剩下的都用來賣給空島人,換取他們無法生產的藥品、先進工具和工程零件,還有一些經過育種后非常好用的種子。
等到深秋時,全村的勞力就會一起出動,甚至和周邊村子合力設一些陷井,來捕獲那些有點智力卻又不夠聰明的輻射獸。
它們的肉腌制之后拿出來熏烤;也可以將它們的腸子取出來洗凈,里面填塞血肉和內臟碎塊,然后掛在外面風干。等到冬天的時候,靠著融化的雪水、取出一些風干肉和蔬菜,煮一鍋熱騰騰的熱湯,就能在那漫天風雪之中多撐一陣子。
村里僅剩不多的電力,都得用來保證那些最為珍貴的藥品的低溫儲存。他們村子沒有什么風也沒有水,于是老學者做出來了人力發電裝置,靠著孩子們沒事來蹬腳踏車、也能獲取一部分很少的電力。多出來的那些電,一般用于給嬰兒們保暖、或是確保分娩手術的安全。
一切都是為了延續。
沒有「嬰兒房」的話,嬰兒夭折率至少會上升一倍;沒有李嬤嬤的接生與處理,孕婦感染去世的概率也不低。所有的成年人,都尊重這些從舊時代活下來的老人們。學者、祭司、老獵人…幾乎只要是活下來的老人,或多或少都有幾手絕學。
年輕人們會用一掛臘肉、一掛香腸,贈予這些已經無法獲取食物的老人們,希望他們能教授自己的孩子一些知識。老人們并不會藏私,甚至還會無償教授一些東西。但隨著經歷過滅世戰爭的老人們一年比一年少,許多傳承也都在逐漸失落。
據說空島人以前也曾在地上生活。
后來在滅世戰爭之后,他們厭倦了地上的輻射與詛咒、前往了天空之上。
偶爾亨利克也會想…..待在天上,真的會有意思嗎?
飄在空島的浮島,聽起來就不會很大的樣子。亨利克見過島,那是有兩座山的環島。大概能住七八個村子,密集一點的話能住二十多個。但那樣的話,根本就沒有地方可以畜牧牛羊——所以他們才會從地上花大價錢買牛羊嗎?那樣的話,為什么他們不讓奴隸們畜養牛羊呢?
住在天上的話,會不會走在路上就被云朵黏住、等云離開了空島,下了雨,就會從空島上跌落下來?所以聽說有人在海邊捕魚的時候,也會找到一些淹死之后沖到岸邊的空島人。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是富翁,身上搭載著許許多多的先進技術。
而且,住在天上的話,太陽會不會變得很熱?等到晚上的時候,又會變得太冷。一冷一熱,大概會凍感冒吧。不過,天上的醫療科技很發達。他們大概不會生病吧。不過他們那邊的書籍似乎很昂貴,老學者將自己掌握的工程技術寫成了書,賣了一個很高的價格….直接換了一只眼鏡、以及一箱子的抗生素。
聽說那是因為他們那邊缺少能夠用來做書的紙、因為他們缺少木材。那可能空島之上就是光禿禿的,連一棵樹都沒有——證據就是,那些作為奴隸的空島人,在看到那些光禿禿的地面時、居然會說它們「如此美麗」。
據說在戰爭之前,那一座山上不只是有幾百上千的樹。而是成千上萬、乃至于數十萬的樹林,它們都是在火災、炮火中被摧毀的。但亨利克覺得這或許是老爺子也在吹牛…如果以前這世界真的如此美麗,他們為什么不在空島上再建一個一模一樣的呢?
他們無法與那些天上人的「奴隸」們聊天,但亨利克會在旁邊偷聽他們的談話。從他們的話中,亨利克拼湊出了一個空島的樣貌:
他們用白色的大理石建造城市,城市中閃爍著圣光、有著會動的神像、無時無刻回響著圣潔的贊歌。地上流淌著通往任何地方的河流,河流里面的水清澈又干凈。
還有著美人魚小姐在河中游動,天使們飛行
于高空。只要任何人出了事,執行部都會第一時間抵達。到處都繚繞著煙霧——亨利克想,那應該是云——即使在夜晚也不會黑暗,人們竭盡全力希望他人能夠得到歡樂,發生了任何事、都能像是長了翅膀一樣,被記者小姐們第一時間送到每個人的床邊。
他們就算失去了手臂與肢體,也能夠工作。即使是一無所長的人,也能將自己賣出一個好價錢。
——而且,他們還有著「英雄」。
那是怎樣令人憧憬的存在!
從絕望深處誕生,拯救眾生于危難之間。
假如這個世界真的存在英雄,那么他小時候一定會崇拜那樣的人——最為令人鼓舞的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英雄。
我也能成為那樣的人嗎?
亨利克想,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不是空島人。他甚至聽不懂他們聊天時所說的那些話——一些名詞,他完全聽不懂是什么意思。亨利克深刻的意識到,雖然只是分別了一百年,但他們的語言已經完全不同了。但就在這時,亨利克突然聽到了一個陌生而禮貌的聲音在自己身后響起:
「我能在這里坐一下嗎,朋友?」
「啊,成。你隨意」
亨利克下意識的,就覺得這個聲音不太對。因為他的用詞太過禮貌,像是學者才會說的那種話。
而當亨利克回過頭來時,他整個人都驚呆了——
那是一位看上去有足足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他的臉上有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眼眶深邃、眼神悲憫。頭上頂著一道虛幻的光環,正散發著明亮的輝光。他身上穿著臟污的布袍,它或許以前是白色的、但如今已經顯露出一種臟兮兮的暗黃色。他的瞳孔是一種溫暖的黃色,那顏色會讓人聯想到夕陽與黃昏。
這是…..
「——天使大人!」
亨利克幾乎是立刻就跪倒了下來,匍匐在地:「我、我聽說過你,從舊時代歸來的救世主——」
「起來吧,朋友。」
男人的表情平靜而肅穆,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會令人感到安心:「沒有什么天使,更沒有什么救世主。我只是一介獨行的旅者。
「你可以叫我…華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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