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主教大人有事,羅素便沒有上前打擾。他拉著翠雀耐心的等在門口的陰影處,禮貌的不去偷聽他們的談話內容。一直等到那位老太太的聲音驟然變大,羅素便知道他們已經談完了。
「哎呀,真是謝謝您了·····.」
「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主教大人點了點頭,表情肅穆:「還請節哀。」
「您也辛苦了。」老人嘆了口氣,但臉上卻并沒有什么悲傷的神色。
目送老人離開教會之后,主教大人才回頭望向羅素這邊,投來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羅素這才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從陰影中探出上半身,翠雀則還安靜的留在他身后的陰影中。
「那位老奶奶,是來請你做臨終禱告的嗎?」他隨口問道:「我聽你說,要節哀什么的。」「她的兒子前不久去世了。」
主教大人發出低沉厚重的聲音:「是自殺。」「確定是自殺嗎?什么原因的自殺?」
「沒有什么必須去死的原因,就只是不想活了而已。」
老人微微搖了搖頭:「硬要說的話,大概是才能徹底耗盡了吧。他的兒子,和你是同一個專業的,都在做義體開發的研究方向。他也是薩莉魯斯的學生之一,算是你的嫡系學長了······你之后如果要見薩莉魯斯的話,也可以跟她提一下這件事。
「那孩子,曾經在崇光的時候,還能稍微做出來點東西。
「可等他「畢業'之后,自主創業的時候,就遭遇了連續失敗。大概已經連續失敗七八年了······前不久終于選擇了自殺,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是公司在找他的麻煩嗎?」
羅素嘴角微微一抽,禮貌性的詢問道。但他也知道,在這里大概是不太可能的。
如果是天恩集團的話,或許真會這樣······然而在崇光島,他們并不屑于對失敗者進行什么強硬的干涉。或者說,能在崇光科技集團里被剔除的,都已經是被斷定失去價值的「掉隊之人」。若是他們的能力仍然還能被公司重視的話,根本不可能會通過「畢業」的方向離開。
他能夠意識到,這人多半就是為數不多的才能,已經被耗盡了。
「你猜的不錯,他就是徹底被淘汰掉了而已。或者說,是被「優化'掉了。」
老人慈悲肅穆的閉上眼睛:「他將自己一生
中最有價值的幾年,奉獻給了總公司。他所開創
的上一個義體協議,就是「海葵協議'。你應該知道它的名字······而這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個有價值的、超前于時代的造物。
「.····啊,是的。我記得。在「星象家'協議之前最具價值的協議。」
羅素的表情有些微妙:「原來是他啊。」
海葵協議,第一次實現了同類型、同品牌義手的熱插拔更換,型號兼容可以到前后四個型號以內。這意味著義手換新可以不用重新適應了······也可以常備一些不同功能的義手,根據具體需求進行切換。
這極大解放了勞動力,讓以前必須三四個人、或者強改造到四條手臂的那種怪物技工才能完成的工作,如今只需要一個人就能完成了。
它也曾經作為主流,在崇光島流行了大概三四年。
而星象家協議是由羅素與薩莉魯斯進行優化的全新版本。
因為羅素提出,海葵協議并沒有解決最根本的問題—也即跨類型義體的切換。這讓一個人往往只能裝配一類義體,它雖然也能通過切換型號來補足功能,但這就等于是鼓勵公司出一些換皮義手。
比如說同樣的醫用義手,其中一個型號裝配肌皮
縫合輔助裝置、另一個型號裝配神經分離與接合系統。以前在進行大手術的時候,會找
兩個裝配了不同義體的醫生。可現在不就相當
于是強制要求所有醫生都必須再買一套,不買的那個就辭退嗎?
而且,這完全就是在鼓勵企業擺爛—不再琢磨多功能集成與優化,而是可以用稍低一點的售價、低很多的成本來販賣更多的「DLC」。并且海葵協議完全就是鼓勵「一個牌子用到死」,因為他大大降低了同品牌的換新成本、這就等于是變向提高了更換品牌的試用成本。
就像是品牌手機幾乎必備的「綁定品牌賬戶的云空間」一樣。
它能切換義體,就沒道理必須綁定同一品牌,這完全就是做了一個完成的功能然后反手閹割。除非,這就是他本身的設計目的—讓大量義體公司配裝海葵協議,以此來綁死他們的現存用戶、開始卷存量市場。
于是,當時還是個少年人的羅素干脆就更進一步,在樂子人導師的幫助下,鼓搗出來了升級版。
—看我來整個狠活,大家都別掙黑心錢。「星象家協議」在海葵協議的基礎上,首次實現了同部位、跨類型義體的熱插拔切換。就如同羅素自己—他將自己的工程學義手摘除之后,不需要重新適應、也不需要安裝新的義手驅動,直接插上就能使用「天送」的素材制造的戰斗用義手。
為了搶占市場,星象家協議同時還集成了數百種工程學插件,羅素之前使用的「星象家葵百合」、就能在沒有工作臺的情況下,直接給翠雀更換和升級義體。
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可移動工作臺。以前那些必須插入外置碟板才能使用的常用功能中,除了涉及到網絡入侵等進攻性功能,其他的也都被集成到了里面。比如說義眼的紅外掃描、義眼的智能識別、義腿的自動平衡等軟件層面的功能。
這完全就是海葵協議的升級版—它也成功讓那些大量生產性價比極低的、功能被閹割的「義體DLC」的公司狠狠虧了一筆錢。
······從這個角度來說,那個人的自殺或許也有羅素的一份責任。
動手優化掉他的,就是羅素本人。假如星象家協議里面,公布了羅素是創意人的話,或許那位不知姓名的學長會對羅素動殺意吧。
—到了那時,他大概就會被三賢者逮捕了。也就輪不到他現在郁郁不得志,最終自殺身亡了。
哪怕他曾經是崇光集團的員工,但執行部也不會對他有任何情面。
崇光集團可是七島之中最為公平、也是最為無情的企業。
公平與無情都體現在同一個地方—無論你是老員工亦或是新員工,在考試時都沒有任何優待。定期的考評結果大于一切。
只要沒有進入贊拜會,成為贊拜博士、也就是「出題人」..····哪怕在這里工作了十幾年甚至
幾十年,假如「不及格」的數量累計夠了,一樣還是該滾就滾、沒有任何情面。而如果能力足夠強,那么哪怕剛入職才三個月、也可以在累計「優秀」的數量達標之后直接晉升。
一旦停止進步—或者說,自己的進步速度只要明顯慢于同僚,就將被直接拋棄。
而能夠進入崇光集團的人,都是自視甚高的天才。
羅素其實挺明白這種感覺的。
以前他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他的大學里有著「四大瘋人院」的說法,其中之首就是數學院。
能進入那里的學生,都是全國最頂尖的數學人才。
可這些「全國最頂尖的人才」之間仍有才能的鴻溝,而強者與他們的差距、比他們與普通人之間的差距還要更大。
羅素當年看到這些怪物時,也都是要
滿懷敬畏的。
幸好他不在數學院。
他不敢想象,在那里的學習壓力會有多大—原本在高中的時候,一個個都是被老師看好的人中龍鳳、是被人們吹捧的學霸。全國聯賽拿個省第一、國前三,甚至在高中時就加入國家隊的也不是沒有。可是上了大學,他們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凡人。哪怕用全力去學,依然也經常拿不到及格、甚至補考都可能過不了。
于是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連「凡人」都不是、只是一個卑微的學渣?
然后開始感到絕望,甚至想要自殺。上吊的、跳樓的,每隔幾年就會來一次。
以至于到了后面甚至連學校都習慣了,在成績發下來前就會提前通知家長,讓他們關注一下孩子的精神狀況······等學生們受盡天才的折磨之后,就會卑微的只想著「不被開除就是勝利」。
—那才是僅僅四年的折磨。
而在崇光集團,這種折磨要一直持續到老。大多數人在進入崇光集團的第一年,就能明白自己的極限、意識到自己絕對成不了贊拜博士。崇光大學本身就已經很卷了,而當他們畢業之后、以優秀的畢業成績加入崇光集團······就可以看到自己上屆、上上屆、上上上屆的優秀學長學姐們在努力掙扎浮沉。放眼望去,甚至連一個混子都沒有,可每個月總要有那10%的不及格和30%的大差。
三次大差等于一次不及格,兩次不及格就會開除。最快只要兩個月,就能被踢出去······在里面想要堅持一年都非常困難。
而若是他們能夠堅持住,甚至升職······他們就可以見到更廣闊的天地,感受到更高的壓力。
同事們并非是靜止的,他們也是在不斷進
步和學習的。這不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問題,而是進的速度慢于他人就也等于是退步。
但最絕望的是,這并非是什么畸形的組織結構。而是無比正確的淘汰論:如果不這樣做,那就根本追不上時代的發展、追不上那些「改良家」與人工智能的優化。
「在崇光島生活是真的很累,所以你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多說什么。在這里,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話,并不會特別的累······可若是追求生命的意義、尋求自己的夢想的話,就必須緊緊攥住拳頭、將每一片骨頭都榨出血與髓來才行。」
老人緩緩說道:「所以,明明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可他的母親并沒有對他的死亡抱有什么濃烈的哀傷之情。
「她反而是有一種悵然······終于能放下心來,感嘆著「那孩子終于能停下來了'。越是有自尊與才能的人,越是無法接受自己的腳步停滯不前的,也越是無法容許自身的倦怠與墮落······他們的壓力,都是自己加給自己的。」
說到這里,主教大人深深的望了一眼羅素:「溫迪是這樣的,呂卡翁也是一樣。
「倒是你自己······對這些東西看的很清嘛。」
「因為我明白,我并非是逐光的狂徒。我僅僅只是一面鏡子,映出他人的本性與渴求。」
羅素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那些追逐'才能'的天才,如同逐火的飛蛾。才能之火危險而又迷
人······他們對輝光的渴望,終有一日會摧毀他們。我以前也曾經認識這樣的人······但我甚至
不想成為他,因為我感到了畏懼。
「我沒有他們那么強的才能、那么有韌性的心靈。我所擅長的只是模仿與優化,我不是什么發明家、只是手藝人,我所具有的那些不值一提的長處、不過是從他人那里竊取的天賦罷了。我曾經見過許多的優秀之人······現在的我,在這方面已經很清醒了。」
他在崇光島的生活,就是讓羅素那狂傲的心冷卻下來的寶貴經歷。
而前世的記憶,更讓羅素變得謹慎而謙卑。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就不會再將自己視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龍傲天了。
而是會狠狠的擺爛。「不過·.··..」
羅素微微瞇起眼睛:「主教大人,你剛剛說······呂卡翁?」
—他不是被人殺害的嗎?
「這就是我要將你留下的原因。」老人微微點頭,表情肅穆。
主教大人緩緩開口,對羅素說出了他一瞬間無法完全理解的話:
「呂卡翁知道你回來了。他想要見你一面。「當然······見不見他,取決于你。」
「······他不是死了嗎?」
羅素眉頭緊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要送我去下面見他嗎?
還是說,他其實沒死?
那他那顆血淋淋的頭又是什么?特效嗎?老人聞言,眉頭微微皺緊。
他沉思片刻,開口試探性的問道:「你應該知道······你們董事長,也是我們教會的人吧。」
「是······當世圣者嘛。」
羅素不以為然的應道。
他心想,要不是怕嚇到您老人家,我現在就可以來個大變活人、把她牽出來給您看看。
「根據我的了解,你應該和「猴面鷹'打過照面了。」
老人緩緩開口,委婉的沉聲說道:「那你就應該明白,軀殼的死亡并不代表精神的死亡。」
聽到這話,羅素沉默了下來。
「······原來如此。」
他閉上眼睛,緩緩嘆了口氣。這就是最后一塊拼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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