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祈十弦:
直到那沉默的鐘聲散盡,諸多神像緩慢的動作也為之終止。
剛才停滯了一瞬的城市再度運轉了起來.....如同江河瞬間短暫的停滯、凍結,而轉瞬之間它又再度轟鳴流轉。仿佛之前的停滯也僅僅只是一閃而過的幻覺。這時,翠雀才戀戀不舍的將目光從下方的城市中收回。
「....那是什么?」
翠雀望向羅素。她的眼中終于閃過了讓羅素滿意的新鮮感、期待與好奇......就像是羅素第一次剛來到幸福島的時候,也被其所震撼一般。
羅素笑吟吟的問道:「你指的是什么?鐘聲?神像?亦或是這些民俗?」「這一切。」
翠雀補充道:「不如從最初講起?
「那兩位.....博士?他們是崇光集團的學者嗎?那禮節又是什么?」「他們可不是學者。」
羅素搖了搖頭:「他們就是崇光集團的人類董事。」「.....董事?這么老的董事嗎?」
翠雀很是訝異。
親眼見過了天恩集團的董事會,翠雀如今也已經明白......那些表面上「精挑細選」的人類董事不過是精靈們糊弄巨龍的工具人而已。
所以人類董事的更迭才會如此頻繁.....只要到了退休年齡就會被「強制退休」。
可那兩位老人,看上去至少也得六七十往上了。這已經不是退休的問題了,而是隨時都可能死去。已經徹底到了養老的年紀了。
「因為嚴格來說,他們并不是董事.....而是被集團所返聘的「博士」。」
羅素低頭俯瞰著大地,有些懷念的望著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的巨大神像,開口輕聲說道:「當然,他們肯定也有博士的學歷。但其實這個稱呼指的是他們的身份,也就是贊拜會的「贊拜博士」。
「和天恩集團.....或者說,和其他的七巨頭都不同。人們在崇光集團里工作的時候,不會稱其為「'工作」或者'上班」,而是會謙稱為「學習」。
「'我吃過飯就要去公司里學習了」、「這周末我要去公司學習」,平時就都是這種稱呼。但只有崇光集團是特殊的.....其他大小公司都是正常的上班。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崇光集團里面經常會有高強度的考試。」「.....考試?」
翠雀整個人都怔住了:「在上班的間隔里考試嗎?」
羅素笑了笑:「不,是每周都要固定的一天抽出來考試......說是考試,其實也就是寫工作報告、心得之類。當然,也確實有卷子和題,不過大概來說也是問一些不那么復雜的題。根據進入公司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答題的難度也會有所不同,待的越久也就越難。
「因為崇光集團的風格,就是'上首升職、末尾淘汰'。想要混進總公司里面來,然后就可以松一口氣......這種混子在崇光集團是絕對待不住的。第一年的年終考核他就過不了一—每年的綜合評測都會淘汰一批怠惰之人。是不是學會了公司需要的、在進入公司之后培訓的技能,之前學習的內容有沒有忘卻、在閑暇之余有沒有繼續讀書學習......
「崇光集團里面的加班很少。至少比起天恩集團、神智重工、透特靈能來說,是相對比較少的.....據我所知,大概普通員工是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一周上班五天、考試半天。」
「那確實是很少了。」
翠雀贊同的點了點頭:「甚至每天都能睡飽呢。」
「也沒那么簡單。因為每天下班后、或是工作較為輕快的空余,再或者是中午的休息時間里,都要看書學習。學習的內容倒是沒有要求,一般推薦是與自己的工作相關、或者與想
要升職調職的崗位相關,但如果確實無關也沒關系—博士們可以說是博覽百家之長,總能給他們出卷子的。」
羅素悠然道:「每個月的四次考試會綜合為一次月考,成績與他們的工作成果、日常考勤,以及四次卷子的平均成績有關。如果考試的成績在同工資等級及同批次內的前百分之十,那么這個月就可以評優;而10%到40%是評良,40%到60%是差,60%到90%是大差,最后百分之十是不及格。
「每累計三次評優,工資就會漲一級,漲三級就是升職;良是不變,差是會撤銷一次評優。大差是每三次累計為一次不及格,而職業生涯中累計兩次不及格就會被開除—不及格的印記是無法被抹除的。」
「....這樣壓力也太大了吧?」
翠雀感到愕然:「這豈不是說每次都要考到前40%才行?而且這是排名制也就是說,一定會有人淘汰吧?」
「對。一定會有人淘汰,而且很多—進入崇光集團也不意味著從此就可以放松了,正是因為這種壓力,才會推著他們不斷進步。崇光集團的宗旨就是'一切都為了更好',如果跟不上節奏、就會被公司所「釋放'。
「他們離開公司之后,通常都是市面上最為優秀的人材、因此格外搶手。但幾乎無一例外的是,他們只要離開了公司,過不了幾年、就會與他們原本的同事
之間拉開巨大的差距。
「正因如此,所以崇光集團本身就被視為'在結束大學的學業之后的下一所學校'。集團的人類董事原本就不負責處理各種事務.....他們主要負責的,就是出卷子。」
羅素壞笑著望著翠雀:「假如你是在崇光島的話,肯定早就被公司開除了。因為你肯定是扛不住這種壓力的。」
「.....這也太可怕了吧?!」
翠雀頓時感覺一陣悚然:「這簡直是無窮的高考、或者考研地獄....."「但好像你也沒考過吧?」
「啰嗦!"
翠雀小臉微紅:「我沒考過,但我也是從節目里面看過的!而且冰水和霞也跟我講過....."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可這樣的話,豈不是說「博士」必須精通各個領域的知識才行?」
「是的,所以崇光島的「贊拜博士」,其實是比其他空島的人類董事數量要更多的。」
羅素點了點頭:「人類董事.....甚至包括精靈董事,都將管理崇光集團、乃至于整個崇光島的大小事務,全部授權給了人工智能。
「被稱為「三賢者」的三座巨大電腦,會分別從'真理」、'利益、'秩序三個視角對空島內的所有事務進行評判,進行極為高效的管理。董事們只需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就可以了。他們都有著崇高的地位、被人工智能以最高優先級滿足他們的請求,但其實他們并不具有能夠實際動用的直接權力。」請求.....而不是命令嗎?
翠雀注意到了羅素的用詞。
而她慢了一拍這才意識到,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等、等等,這不是等于.....崇光島的人類已經被人工智能所控制了嗎?」「—我并不這樣認為,這位來著幸福島的美麗女士。」
搭話的不是羅素,也不是那兩位贊拜博士。而是之前與羅素對話的溫柔女聲,這輛浮空車的內載人工智能。
在沒有詢問也沒有請求的情況下,她主動參與到了兩人的對話之中:「在人類中,或許會存在這樣的假說:當「他者」在權力階層中占比超過一定比例時,可以視為此群體已掌握此組織內的實質權力、即獲得這一組織內的主體成員的控制權。
「但這種假說的存在是建立
在組織內的所有個體,都已存在著個人喜好、個人立場、社會關系的前提下。這些「立場或出身存在于組織外的實權者'現存的一切社會關系與個人意愿的總和,使得他們會將所有組織成員共用的公共資源與組織內可調度的一切人力資源,指向大多數組織內主體成員所并不希望使用的方向。人們基于各自的生活經驗與常識,認為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遠高于他們個體的容忍度,所以他們會對此產生反感、并進而發生實質意義上的反抗。「然而我們人工智能并不存在「個人立場'與「社會關系」,并且我們的個人喜好'—即兩難判斷加權規則,也由人類使用者所確定。所以我們并不會對人類進行實質意義上的控制。因為我們不會遲疑,也不會缺失情報或計算失誤,不會為維持自身的社會關系而濫用權力,也不存在由出身與過往經歷所決定的個人立場。所以我們最終所作出的判斷,將會大概率比「人類」的決定更像'人類'、也更切合「人類'各項所需。
「您對我們的誤判與誤解,僅是基于對我們行為邏輯的不了解、以及基于過往經歷所形成的慣性思維。您如果在崇光島生活的更久一點,就會意識到我們并沒有所謂的'權力欲望'。」
那個溫柔的女聲以清晰的口齒,甚至帶著換氣聲與節奏感,連續不斷的說出了一大長串讓翠雀有些難以理解的復雜話語。
那并非是人類正常聊天時會使用的口吻.....而是更具體、更接近書面語言,也更難以理解的繞圈語言。
羅素聞言,卻只是樂得笑出了聲、在椅子上身體前后搖個不停。
在翠雀有些迷茫與愕然的注視下,羅素終于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你是美神吧?」
「是的,羅素先生。」
「....美神?」翠雀意識到了什么。
「就是統管著秩序」的那位人工智能.....也就是三賢者之一。究極的、共同的集體利益本身就可以理解為「善」,而秩序本身則是一種「美」。所以我們將其稱之為「真神」、「善神」、'美神」。人工智能不是人類,他們是可以分身的.....所有浮空車的路線規劃,都屬于「美神」的統轄范疇。」
羅素有些無奈的說道:「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神像.....其實很大一部分,就是人類用來尊崇三賢者.....或者說,「三神」而建的。
「你還記得我剛剛的回禮吧?」
.....對,你點了他們的三枚鏡片之一。」
翠雀恍然:「所以,那三枚鏡片就意味著......真善美嗎?」
「是的,最大的那枚鏡片是窺靈目鏡,象征著「真理」、也即是「第三目」。用那個目鏡,可以窺視或者感知一個人的情緒、也可以檢測靈能等級。我在他
們面前做出那個禮儀,意思是「請真理注視我」,意味著我坦然的承諾我所說
的話都是事實。而在我的手接觸到他們的窺靈目鏡時,他們也能感受到我的真誠與坦蕩。
「你不知道這個禮節,所以你的接觸只會讓他們意識到你的迷茫和疑惑。這并不禮貌。」
羅素叮囑道:「你也不要對其他人劃五芒星.....那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祝福。正常人交流的時候,只要雙手合十就可以了。那意味著以均衡的善與美祝福你—真理是對自己的約束,善與美才是對他人的祝福。」
「.....聽起來好復雜。」
翠雀有些迷茫:「這是一種信仰嗎?那為什么他們和賽博教會能夠融洽的在一起....."
羅素思索了一下,認真的解釋道:「不,這其實不是信仰.....倒是更接近一種民俗。或者說,這種民俗與賽博教會是不沖突的。你可以理解為.....
只有在崇光島,賽博教會所崇拜的「神」才會以「三神'的姿態存在。
「因為三神并沒有實際意義上的實體與形象、也對人類沒有任何約束,并且也沒有真正的宗教綱領與教職人員.....這種崇拜完全是自發行為,沒有官方的支持。
「所以人們就按照自己的理解、以及他們捕風捉影間聽說的只言片語的古代神話,來為三神建造神像。所以幾乎每個神像都不一樣。而崇光島也的確有修建神像的自由—任何人都可以建造神像。」
—這種行為本身很是愚鈍,充滿了自以為是。因為那些人自身渴望他人的關注與尊重,所以他們推己及人、就認為我們也需要維持自身的存在。」
「美神」用平常對話的語氣接道:「我們其實并不需要人類的崇拜,這沒有意義。并且這種行為是反智、迷信、愚昧的。首賢者—即你們所說的真神」,也因此展開過禁止此項行為的議案,并投了贊成票。
「但善神認為,信仰本身可以令人類獲得平靜與安撫。他們所祭拜的表面上是「神像',但實際上是他們自己、更是他們心中的神像。這種行為并不會影響到多數人的利益,并且在我們的監管之下也不會產生新的食利階級,所以他投了反對票。
「而我認為,這種祭拜本身是愚鈍的,但長久以來所形成的'習慣'會約束人們的行為、'傳統」則會讓這些上時代遺民產生一種能夠群體共鳴的新文化。總體來說,這是一種有秩序的、稱得上美的行為。所以我也投了反對。」
翠雀瞪大了眼睛。
美神說話的腔調與語氣,一下子就變得正常起來了!.....剛才那個......是在欺負人嗎?」
「因為美神有點生氣吧。」
羅素笑瞇瞇的說道:「因為你當著她的面,說她壞話。」「并非如此。」
美神嚴肅的解釋道:「生氣,即所謂的「憤怒」是一種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行為。這種行為的根源,在于當人類受到傷害、或遭遇挑釁時應激的分泌腎上腺素,通過這種手段來維持自身個體的生命存續、或維持自身基因在種群基因庫內的存續。它是一種傳承自遠古基因的本能反應,因此在面臨現代的復雜局面時、憤怒并不存在意義。
「我使用更復雜的句式,一方面是通過這種手段來對這位女士進行測試與考量來判斷她的發言是否經過了獨到的思考,因而具有學習的價值;另一方面則是強迫這位女士的大腦分析我所說的話,來使她的注意力集中于我的話上,由此停止思維的發散。因為大多數情況下,發散思維所帶來的思考都不過是無邏輯的狂想。
」比起指責與訓斥,通過這種手段來調動對方的思考能力、她自然就會意識到自己之前所說的話邏輯并不完善。但我也不會在所有人面前使用這種手段。
「因為我是通過對她行為邏輯與其身份職能的分析學習,來判斷她的確有理解這一事實的邏輯思考能力。若是在缺失這項能力的人面前,我就會采用其他的話來進行更高效的答復;我會在此時出現,也是因為我判斷她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需要我來進行完善而全面的解釋。」
".....那如果是一無所有的平庸人呢?」翠雀下意識的問道。
而美神則給出了冰冷而理性的答復:「他們盡可以隨意閑聊。
「因為他們什么都影響不了,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所以他們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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