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現實相對的黃昏?”
羅素重復道。
他眉頭緊皺:“但這樣的說法還是太抽象了……是不能具體描述、也不能被認知的那種存在嗎?”
“倒也的確存在那樣的黃昏,但‘幻夢’并不是那種類型。”
賽綸搖了搖頭。
她盯著被自己喝完的啤酒,臉上卻顯出一種細微的疲憊之色。
羅素感知到,她心中回蕩起了“懷念”與“悲傷”的感情,所以他沒有打斷賽綸的回憶。
過了好一會,賽綸才幽幽道:“曾經,我們有著引以為傲的輝煌文明。
“因為在文明的發展中,我們逐漸獲得了神圣的理性、超越了自身的動物性。
“靈能對心靈的維護與治愈,科技對激素與神經的調整,讓我們不會再犯錯、也不會再沖動或者失誤。只要一件事理論上能夠完成,就可以在靈能與機械的修正之下保證百分之百的完成。
“但隨著‘幻夢’從群體潛意識之海中孵化,我們開始‘做夢’了。”
“……夢?”
翠雀眉頭緊皺:“那應該大腦對記憶的一種休息機制吧。”
“然而曾經并非如此。覺醒了靈能之后,我們原本可以在夜晚進入到群體潛意識之海中……那是一片與現實相對的偉大世界,由潛意識與想象力所構成。在那里,物理法則跟現實有著極大的差距……但那并非是幻覺,而是所有人通用的心靈世界。原本所有人共享同樣的夢境,我們在夢中團結起來、培養感情、形成羈絆、舒緩壓力。
“但自從‘幻夢’蘇醒之后,群體夢境中的人就越來越少。大家都被切斷了與群體潛意識之海的聯系,轉而鏈接到了幻夢身上……夢境不再是另一個世界,而成了一種由記憶拼湊而成的幻覺。
“……在那之后,災難就降臨了。”
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
但賽綸董事長的瞳底,仍然倒映著恐懼。
那是對摧毀了整個舊世界的“黃昏”而產生的恐懼。
“無視空間遠近,就在同一個時刻、所有人的心靈深處都出現了一種‘非理性’的情感。
“首先是將自我與他人分割的‘自私’。當時,我們的文明非常發達,大家已經可以接受共用勞動、然后將產物共享。我們有著足夠的生產力,能夠幫助一切需要幫助的人,而在接受幫助之后也會自動的回饋到社會之中。
“然而就在那時,早就已經被我們從心靈中根除的,來自遠古基因中的‘自私基因’被喚醒了。
“‘群體’與‘個人’出現了分割……人們不再全心全意的信任群體,而是試圖利用群體對自身的庇護而謀利。幾乎是一夜之間,對彼此的信任就完全破碎了。
“而在之后,人們對那些比自己更弱的人,產生了‘傲慢’;而對比自己更強的人,產生了‘嫉妒’。
“這種情緒事實上沒有任何意義。它僅僅只是一種獸性的、本能的、低效率的約束,是遠古社會中驅動野獸形成集群、維持優勝劣汰的本能。而我們早就有了能夠調制基因的技術,個體的強弱已經毫無意義。
“然而它卻進一步將我們分開,讓人們無法團結起來。
“隨著心靈瘟疫的進一步發展,開始出現了‘怠惰’、‘暴怒’、‘抑郁’、‘疑心’、‘自卑’等情緒。那是在我們那個時代,早就已經絕跡百余年的‘負面情緒’。因為只有根除所有的負面情緒、不留一絲一毫,靈能才能化為純凈的白色靈能——能夠用于一切領域的‘心想事成’的力量。
“原本純凈的、能夠用于任何場合的靈能,開始被這種情緒所污染、因而變得極端化。
“最終,那些最為強大的靈能者最先失控——因為他們對群體潛意識之海的鏈接最深,因此被污染的也是最深。
“隨著越發極端的情緒感染了他們的心靈,最先出現的癥狀是幻視與幻聽。然后開始出現了并不存在的記憶,之后是大腦無法操控身體、軀體會如同動物一樣漫無目的的行動。到了中期開始,他們的理性完全消失,變得完全無法溝通,對大腦掃描的結果是,他們的大腦已經發生了病理程度上的嚴重畸變,腦脊液變成了一種彩色粘稠的膠體,大腦產生了彩色的不規則結晶體、完全失去了記憶新情報與邏輯思考的能力。
“而與之相對的,是其他正常人靈能的衰退。而這些瘋子的靈能卻愈發強大。
“連遠離地球的船只中,都開始出現了混亂。許多以地球為數不多的資源建造的‘巨龍’因此而墜落在遠離地球的星空彼方,只有七只巨龍勉強逃了回來。我所在的‘庫柏勒’也是其中之一,祂也是如今支撐幸福島的能源提供者。是我最重要的伙伴……也是我唯一的家。
“這些瘋子幾乎將整個地面文明都摧毀,將無數居住地化為了廢墟。光是鎮壓他們就要花費極大的成本,九成以上的人口在這場浩劫中死亡。很幸運的是,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被鎮壓了。否則我會被直接派上前線……以我的戰斗力,恐怕那就意味著死亡。
“當時我們已經知道問題出在靈能身上,于是政府禁用了靈能。但還是晚了一步。
“在那場內戰之中,隨著失控靈能者被越發極端的情緒所吞噬,他們肉體最終被愈發狂亂而灼熱的靈能融化;另外一部分則是在早期的戰亂中被殺死。無論因為什么原因而死,他們的靈魂都直接沉入到了潛意識之海中。
“只有將他們活捉并切除大腦六成以上的部分,將結晶摘除,等待他們身上的靈能完全散盡之后再處死,才可以將這些畸變的靈魂徹底殺死。而他們一旦沉入到了群體潛意識之海中,就再也無法通過正常手段擊殺了。
“他們變成了一種能夠在夢中吞食他人情緒,回饋以被污染的靈能的資訊寄生體。因為當時群體夢境已經被切斷,我們無法再互相給予支援……而在個人夢境中,這些生物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完全無法抵抗就會被他們污染并寄生。
“按照我們當時的說法,叫做‘幻夢衍生物’。
“——也就是,如今所說的‘惡魔’。”
羅素瞳孔微微收縮,化為貓科的豎瞳。
一切都對上了。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些惡魔都是同一個時刻集體出現的、而在那之后就沒有新的惡魔誕生……以及為什么襲名精靈需要獻祭自身來封印最為強大的惡魔。
因為這些惡魔,原本就是那個世界中最為強大的靈能者。
而在他們再度封印了“幻夢”之后,新的惡魔也就不會再誕生了。
“……之后就是‘靈親’了,是吧。”
羅素看向賽綸。
賽綸點了點頭:“因為凡是覺醒靈能的人,都有可能被惡魔所寄生。而我們完全無法預防、更無法抵抗。
“而當時,帕普斯提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將特制的靈能喚醒液注入到脊索動物的大腦中,逼迫它們覺醒靈能。因為它們并非是人類,所以不會進入到人類的群體潛意識之海中。順便一提,帕普斯就是安瓿生物醫療的董事長……他所背負的命運是‘治愈者’。
“當它們的靈能覺醒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形成了獨立于‘群體潛意識之海’中的另一個靈能網絡。也就是由人類之外的靈能生物形成的、尚未被幻夢污染的新網絡。
“隨后,將幸存者的靈能頻率與之同調,鏈接到新的、效能非常微弱的靈能網絡中。”
簡單來說,就是跑路了。
老家的靈能網絡已經被幻夢所污染,那里是惡魔的主場、他們可以隨意進出,防不勝防。
于是干脆就群體搬家……
“……即使如此,你們也依然不愿意放棄靈能嗎?”
翠雀下意識的質問道:“明知靈能已經污染……”
但她剛說到一半,就突然反應了過來,因此后半截話直接卡住了。
——因為他們沒有辦法。
雖然她無法理解什么星球、宇宙之類的概念,但她大概也聽明白了。
這些古代人,同樣面臨著資源耗竭的困境。
唯一能改變現狀的力量,就是靈能。或者說,是“純凈靈能”。
那是一種只需要堆砌“人口”,就可以心想事成的強大能源。靠著靈能,他們才能解決自己所遇的困境。
如果失去了靈能,那也不過是慢性死亡而已。
“看來你也意識到了,翠雀部長。”
賽綸的聲音低沉卻溫暖,待有一種情感電臺主播一般令人放松的磁性:“因為‘幻夢衍生物’的存在,我們被逼無奈放棄了由無數先民的意志構筑而成的原始心靈之海。但新生的靈能之海也不是不能用……雖然從中獲得的靈能和從前相比非常弱,但只要堆砌足夠多的時間、讓越來越多的靈能者在死后回歸心靈之海中,最終我們依然可以獲得和之前相同強大的心靈之海。
“但我們很快意識到,最開始的改造手術有問題。
“接受了改造的人會不可避免的造成肉體畸變,也就是‘靈親癥’。但最開始的手術只對大腦進行,因為我們早就研究得到,我們接受靈能資訊的器官,其實是大腦額葉中的一部分特殊神經。
“而這些接受了手術的人,他們身體會因為不明原因而解除壽命限制,并再度進入‘發育期’,最終會變得超乎尋常的巨大,與之相對的是他們的大腦會變得愈發具有動物性。或者說的更清楚點……他們越是成長,就越是巨大、也越是弱智。
“后來,他們因為智力下降到了動物水準而被我們從人類中除名,將其稱為‘巨人’。那是一個已經在過去被毀滅的種族……也是舊人類的一個分支。”
賽綸顯然對巨人不愿多提。
但羅素總覺得,自己好像從哪聽過這個詞。
他追問道:“那這些覺醒了靈親的普通人類呢?”
賽綸看向羅素,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微妙的、意味深長的笑容:“就和通神島上的合成人實驗一樣。
“我們改寫了大量新生兒的記憶。將能夠感應到‘新靈能網絡’的基因編輯之后注入到了胚胎中。
“完全隔絕‘幻夢’的呼喚是不可能做到的。每當人類做夢,就會進入到‘幻夢’的領域中。而靈能者與法師,與祂接觸的就會更深。但是在純粹人類的精神中混有了一部分動物的成分后,對‘幻夢’的信號就會變得模糊。這些新生命隨著對自我產生認知,會不斷對新的靈能網絡進行完善與維護……于是,擁有獸類特征的新人類才對‘惡魔’與‘幻夢’具有了抗性。
“——從這點來說,你們與合成人也沒有什么不同,都不過是人工培養的。真正的‘人類’反而是我們。”
賽綸這句話,原本應該是有著某種優越感的。
可她說出來的時候,卻只剩苦澀。
“……只有八十四人的舊人類嗎?”
羅素輕聲喃喃道。
……怪不得。
世界的真相,是如此震動著他的心靈。
羅素記得,導師曾經跟自己提過:她僅僅只是負責開門,是這個世界自己把他從異界拉了過來。
因為羅素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的既定之死。
他與猴面鷹加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黃昏胚胎。當這個世界毀滅之時,他們中的一個就將吸取養分,孵化成為新生的“黃昏”。
然后就會順著夢界之河四處游蕩,再去毀滅其他人的世界、壯大自我。
……可是這就不對了。
這個世界自巔峰時刻,眨眼間墜落至谷底。這和羅素又有什么關系?
結果現在看來……是他們已經被另外一個黃昏“洗劫”過了。
他們雖然盡力將“幻夢”封印在了那“終末之塔”里面,卻也依然耗盡了文明最后的血。而困死了一個黃昏的代價,就是這個世界已經瀕臨滅亡,它即將產生新的黃昏。
意識到這件事的真相、洞徹了宇宙真實的羅素,不禁感到心靈深處傳來一陣絕望的寒意。
這個世界……這個宇宙,竟然是如此的冰冷而絕望。
文明世界因黃昏而毀滅,毀滅的文明又會誕生出新生的黃昏。
無數的黃昏就如同蟲群,又或者說是僵尸……只不過是以每個世界為一個“人類”個體的僵尸片。
就算勉強擊潰、擊退了一個兩個,也沒有什么意義。因為他們終將遇到新的黃昏,而在世界被毀滅之后……黃昏的數量又會增加。
那是絕對沒有希望的無底深淵。
如此一來,他就明白了……為什么巨龍對“天穹之外”的世界諱莫如深。
因為祂們都是逃難者,也都是幸存者。
祂們是如此畏懼著黃昏……已經完全嚇破了膽,畏懼著這些文明殺手。畏懼著打開天穹之后,要接觸到的廣袤宇宙。
在那宇宙之中,又游蕩著多少只黃昏?每一個毀滅的文明,都意味著一只新生的黃昏。這個平行宇宙中,存在多少個滅亡的文明,就存在著多少只黃昏……這還不算從平行世界游蕩進來的,其他世界的黃昏。
而在那法師之夢中,終末之塔的背后……應該就是所謂的“夢界長河”吧,通往無數平行世界的可能。
一把鎖封住了通往宇宙的道路,一把鎖封住了通往平行世界的道路。
祂們寧可困死在這個世界中慢慢死亡,也不愿接觸那名為“未知”的無限的大恐怖。
所以,巨龍明明愿意守護這個世界,卻只會冷眼旁觀這個世界慢慢走向滅亡。
所以,精靈最初的使命,是守護著人類前往其他行星……可他們卻放棄了這種使命,封鎖了天穹、封死了技術。
——所以,在鞘接觸到這秘密之后才會發瘋。
他才會說巴別塔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這就是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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