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皇后病了數日,臉色一直不好。
御醫精心調養,她也不怎么出宮門半步,成天臥床靜養,卻也沒養好身子骨。
趙行一早過來侍疾的,趙奕才守了夜退下去。
殿內藥香一片,連熏香都壓不下那股子藥氣。
仔細品一品,那股淡淡香氣之中還夾雜著些許苦與酸澀。
趙行垂眸,見了禮后,往床尾的圓墩兒上坐過去,溫聲叫母后:“您今兒覺著怎么樣?”
鄭皇后臉上冰冷一片:“你覺著我怎么樣?”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態度。
油鹽不進。
剛知道鄭家出事那會兒,氣血上涌,急火攻心,確實是暈了過去。
正因為如此,把他們父子幾個嚇壞了。
御醫請了脈,說是沒有太大的妨礙,開了方子,半日不到就已經醒了過來。
但是自從鄭皇后醒過來后,就始終是這樣的態度了。
無論對誰,全都一樣。
也就趙奕在她跟前還能得兩句好聽話。
其余的,連同晉和帝在內,一概聽不著好聽話,得不著好臉色。
起初兩天,晉和帝怕她氣壞了身子,是要壞事兒的,還總是往含章殿來。
手頭上的要緊事都丟給趙禹去料理了,生怕鄭皇后出什么差錯。
結果對上鄭皇后這樣冷冰冰的態度,慢慢地也不來了。
鄭皇后病倒的第四日,他下了旨意,叫貞妃代為打點六宮事宜。
這些是外頭人都不知道的內情。
也只有宮里他們清楚。
趙行深吸口氣,無奈至極,那口氣又重重的嘆出來:“母后,從來沒有人要為難鄭家,父皇是,大兄和我亦然。
可是母后,鄭家如果做錯了事情,我們也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才算是最妥當的做法嗎?
就因為您姓鄭?”
“你——”
“您別動怒。”
趙行不是為了氣她,聲兒就仍舊平和著:“母后,沛國公府是什么樣的門楣,沛國公又是什么樣的人物,您是中宮天下母,心里該有這個分寸的。
我也不瞞您說,此事絕沒有到此為止。
沛國公遠在幽州,尚且不知珠珠受傷之事,倘或知情,難道不六百里急遞奏折進京,要與鄭家勢不兩立?
姜氏一族根基深,勢力錯綜復雜,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門第。”
他話音落下,見鄭皇后嘴角抽動,便立時知道她想說什么。
于是又攔了她話頭:“是,滎陽鄭氏,百年門閥,何嘗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我知道您想說什么,可您忘了嗎?
姜氏一族行武出身,如今朝中武將青黃不接,說句難聽的,全都要靠姜家,這就是事實!
母后,父皇他心里是愛重您的,也縱容了您幾十年。
您也該為父皇想想。
這些日子,您為鄭家的事情甩臉子,父皇起先仍然怕您氣壞了身子,撂下手里的事情,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待在含章殿中陪您養病。
他是天子,他要為大局考慮。
沛國公倘或撂挑子不干了,他只管說上了年紀,舊疾復發,遼東苦寒之地,他已然支撐不住,要上折子跟朝廷請辭,父皇能怎么說?
他卸了兵權,回京頤養,照樣是風風光光的沛國公,他家的國公爵位本就是世襲罔替的,難道在乎這些權勢放不下?”
他一面說,又連連搖頭:“母后,您不能總這個樣子。
二十年了,鄭家因為您的原因,風光得意,還不足夠嗎?
一門雙公,就連姜家都沒有這份體面。
您還記得昔年父皇為了給舅舅抬國公爵位,在朝堂上是怎么跟群臣僵持鬧著的嗎?
御史言官紛紛上折,深以為此事不妥,父皇看在您的面子上,一概不理,態度強硬,硬是抬了舅舅這個國公爵位。
那本就不是舅舅應得的,現如今奪了爵,您究竟在氣什么?”
字字句句,全都戳在鄭皇后的心窩上。
她甚至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來反駁。
這些話,有半個字不對嗎?
她說不出來。
“二郎。”
好半天后,鄭皇后幽幽叫了一聲。
趙行眉心一動,低低嗯著:“兒臣在。”
“一張網,密不透風,有一天突然被人撕開了一個口子,會是什么樣的結局,你告訴我。”
這……
趙行倏爾皺眉。
他是濃眉大眼的人,英挺的很。
劍眉蹙攏起來,眉宇間染上淡淡愁緒。
好半晌,趙行才沉悶開口:“母后的意思是,鄭家不干凈,您一清二楚,二十年來的百般維護,萬般偏袒,都是因為不能讓人趴在鄭家身上撕開那道口子。
因為口子一旦被撕開,這張網,就破了。
結局——一敗涂地。
從古至今,無不是如此。
鄭家是中宮母族,生您養您一場,所以您不能看著鄭家走到大廈傾頹的那一天。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叫人碰,不讓人摸。
鄭家永永遠遠的高高在上,就始終都是密不透風的。
您鑄了銅墻,牢牢的把鄭氏一族圍起來,外頭的人探不著里面——”
趙行忽然之間就全都懂了!
他猛然心驚,卻也更加心寒。
明明知道鄭家有諸多的不好,卻僅僅因為不想讓鄭家走上那樣的路,有朝一日,不復存在,就要這樣子偏袒二十年。
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比不過,這怎么能不叫人寒心?
“母后,您就沒有想過,單把外頭的人按下去,是遠遠不夠的嗎?”
鄭皇后微怔,抿緊了唇角,不發一言。
趙行苦笑著:“若要相安無事,也該鄭家安分守己。
他們要是肯安分的待在您圍起的城墻之內,外面的人自然窺探不著半分,也就傷不到他們分毫。
偏是他們不肯安生,非要越過高墻,給世人知曉,他們如何不好。
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后。
母后,大兄的左手,珠珠身上的傷,這些在您看來,都不值什么,因為在您心里,沒有人的分量能夠重的過鄭氏一族,就連父皇都不成。
可是母后,您不看重的人,總會有人看重的。
父皇,我,沛國公,甚至是皇叔皇嬸,河東裴氏,樞密使府,諸如此類,還有大兄未來的王妃——母后,您這樣的態度,到頭來,真正傷害的,只有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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