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你所賜。”
伴隨著一聲輕嘆，這片宛若深淵般的‘幕布’便蕩起了陣陣漣漪，下一瞬，那兩團暗金色的焰光便在這種漣漪中扭曲、失真，并在幾秒鐘后凝結為一個巍峨的龍形剪影，而那剪影只是轉了個身，便化成了一個鮮活的人。
那是一個字面意思上的人類，他看上去約莫四十歲左右，身著玄色長袍，劍眉星目、相貌英俊、氣質儒雅，嗓音亦是低沉而富有磁性。
而站在他面前的，則是一個看上去分外樸素的年輕人……
中等偏上的相貌，略顯凌亂的黑發，風塵仆仆的皮甲，劣等廉價的長劍，這些特點不僅讓這個黑發青年顯得與這片空間格格不入，更讓他顯得與面前這位雍容華貴的中年男子格格不入，就仿佛一輪耀陽旁那早已被襯出了人們視野的黯星。
然而，如果仔細看他的眼睛，那雙在溫潤明亮的虛飾下只有一片虛入，宛若深淵般漆黑如墨，幾乎能將旁人靈魂吞噬殆盡的眸子卻能讓任何人第一時間驚覺此人并不簡單。
事實上，他也確實不太簡單。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見對方并沒有接話的意思，早已完成了‘新生’的末代龍王波什·伽隆微微瞇起雙眼，饒有興致地問道：“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還披著一件大到很適合打掃地面衛生的披風，身穿一套正常人至少要花十分鐘才能獨立穿好的繁復禮服，臉上帶著能讓自己顯得更帥氣一些的面具呢，伙計。”
對方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坐在憑空出現在自己身后的，看上去坐著應該很不舒服的黑色石椅上，平靜地注視著面前這位健談的龍王。
“嘖嘖，你可千萬別告訴我那恢弘惡毒的計劃已經胎死腹中了。”
波什并不介意對方的輕慢，只是促狹地笑了起來，舉起那盞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手中的琉璃杯向面前那人致意：“說真的，這就好像我去調戲你媽，結果你爸卻……”
“所以說，你是真的沒能看出來？”
黑發青年用他那情緒波動并不明顯的話語打斷了對方，嘴角微微勾勒出一抹笑意：“你面前的其實并不是‘我’。”
“別逗了，混賬。”
波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好氣地說道：“你明明就……”
結果話剛說到一半，他忽然猛地瞪大了自己那雙金色豎瞳，死死地盯著面前這位‘墨’的眼眸，隨即便從深藏在其中的空洞背后，看到了另一層…….空洞。
“很好，看來就算是無罪之界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巨龍之一，在當了無數年孤魂野鬼后也會失去判斷能力。”
‘墨’瞥了一眼面色驚疑不定的波什，慢條斯理地將自己指間那杯剛剛還屬于對方的紅酒倒向地面，語氣格外慵懶地說道：“我衷心地希望這只是暫時的愚鈍，否則這讓你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必定會成為我最愚蠢的決定。”
波什扯了扯嘴角，一臉心疼地看著那由自己此時此刻已經可以肆意揮霍的、飽含記憶的、由靈魂之力凝結而成的‘飲料’被倒了出去，卻說不出半句狠話。
原因有二。
一方面，是因為在這方完全由波什的力量構建而成，堪稱永恒固有結界的空間內，對方竟然能毫不費力地完成對規則的接管，非但直接將自己手中的飲料轉移走，甚至還能在將其倒出后令里面的力量回流到自己身體里。
另一方面，做到了上述內容的人，竟然連‘本體’都不是。
“這是我的影子。”
主宰著罪之影的墨隨手扔掉了那盞琉璃杯，輕聲向波什介紹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百分百承載我力量與意志的媒介，我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見你，應該能夠表現出我的尊重。”
波什嘆了口氣，坐在一張與墨身下的石椅完全相反，上面鑲滿了各種璀璨的寶石與貴金屬，成本價至少要七位數金幣的寬大高背椅上，語氣有些沮喪地問道：“我該感到榮幸嗎？”
“那是你的問題。”
除了眼眸之外可謂相當‘其貌不揚’的罪王淡淡地回了一句，注視著重獲新生的末代龍王：“現在，不妨來聊聊你的近況吧，龍王陛下。”
“好吧，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先把對我的稱呼改一下，畢竟……”
煌燼罪龍摩挲著自己右手拇指上那枚象征著‘王權’的扳指，幽幽地說道：“畢竟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所謂的‘龍王’了，這種說法只會讓我感到諷刺。”
墨微微頷首，簡短地回答道：“如你所愿，波什。”
“這就舒服多了。”
波什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看上去頗為愜意地瞇起了雙眼，搖頭晃腦地說道：“近況的話，其實主要還重新適應這份‘不協’的認知，我與其他被‘罪’浸染的存在不同，我的靈魂要更為強大，我的意志要更為堅定，我的品性要更為高潔……好吧，或許最后一條稍微有待商榷，但你得承認，想要完全從本質上對波什·伽隆完成傾覆性的浸染，以至于就連其靈魂都被徹底扭曲，難度其實是非常大的。”
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么？”
“當然，至少在你上次離開的時候，我認為自己依然在抗爭那份浸染，但很可惜，所謂的抗爭從一開始就是個偽命題。”
波什冷笑了一聲，目光不善地注視著面前的罪之影：“你一開始就知道吧？當時的我并未完全屈服于你，而是始終在盤算著要如何掙脫束縛，在借助‘罪’重獲新生的同時，擺脫‘罪’的束縛。”
墨檀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手套，一邊不甚在意地說道：“畢竟你的方向錯了。”
“是啊，方向錯了。”
波什聳了聳肩，一邊抬起右手輕輕拍著自己的額頭，一邊輕聲說道：“當我終于意識到只有終結掉自己才能徹底切斷與‘罪’的聯系時……終結掉自己已經無法切斷與‘罪’的聯系了。”
墨無聲地笑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沒有戴面具的緣故，垂眸淺笑的他并未像過去那樣讓波什感到害怕，但也正因為如此，已經徹底被罪所浸染的巨龍才更為戰栗。
“接下來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當我意識到就連‘死’也無法成為解脫時，波什·伽隆也在那個瞬間正式成為了過去。”
巨龍抬起溢散著墨色氤氳的眼眸，很是大方地說道：“現在，你可以決定我是誰了，原罪閣下。”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墨，或者恭敬些，罪王也可以。”
墨托著自己的臉頰，平和地說道：“我建議你對我直呼其名，因為這會讓你與那所謂原罪的聯系更加緊密，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或許在不遠的未來，光是這個名字本身，都會被賦予一種‘意義’，讓人們對其忌諱莫深，我會很寂寞的。”
“你還會‘寂寞’？”
“當然，雖然在很久以前，那曾是難得奢侈的享受。”
“那就如你所愿吧，墨，所以你決定好我的新名字了嗎？是白什么什么的那個系列嗎？叫十三星還是十幾星來著。”
“你可以決定自己的名字。”
“這種不討喜的事，還是由你來決定吧。”
“燼。”
“燼？”
“你是黃金巨龍，我便為你找了個同音字。”
“是不是有點太敷衍了？”
“那你自己來吧。”
“好吧好吧，燼就燼。”
燼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道：“被燒剩下的東西，從某種角度來說，倒還挺符合我現在的狀態。”
墨沒有說話，只是保持著單手托著臉頰，斜倚在石椅上的姿勢，靜候燼的下文。
“除了對‘燼’這一存在的認知，我這些日子基本都在忙兩件事，分別是消化你賦予我那些森羅萬象，甚至包括另一個世界的信息，以及找回自己的力量。”
燼摩挲著下巴，表情有些微妙地說道：“前者讓我度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時間，雖然還算順利，但我必須承認，我當年留給兒子的傳承……信息量有點太大了。”
墨抬起眼皮，慵懶地說道：“你應該知道‘王霸膽’的存在。”
“是啊，他還給自己取了‘褺帝’這么一個很有巨龍特色的大名。”
燼得意地笑了起來，挑眉道：“真沒想到，你竟然連這種事都能掌握，雖然信息中似乎隱去了一些環節，但能知道自己的兒子健康平安，想必波什應該也不會再有什么遺憾了。”
墨合上雙眼，顯然對波什是否留有遺憾這種事并不感興趣。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接受了‘燼’這個名字后，這位曾經的末代龍王儼然已經字面意義上地‘換了個人’，簡單來說就是，之前那位雍容華貴，氣質卻溢滿了不羈的中年男人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上去跟墨年齡相差無幾的半龍人青年。
大部分身體都被籠罩在一件與墨那名為破碎囚籠的披風有些相似，宛若蝠翼般寬大的黑色斗篷下，燼有著蒼白到近乎妖冶，勃頸處纏繞著黑色螺旋形咒文的皮膚，披散在肩上的黑色長發中，有一縷異常醒目的暗金色發絲夾雜在額前，額頭、尾巴與手背的鱗色亦然，在漆黑中夾雜著一片同樣是暗金色的異鱗，雙眼亦是一道金色細線被束縛在漆黑底色中的豎瞳。
“在召回力量的過程中，我遇到了一些麻煩。”
燼抬起自己的右手，喚出了一團深邃、沉凝的黑色龍息，輕聲道：“而你這次過來，恐怕就是為了幫我解決這個惱人的麻煩吧？”
墨并沒有睜開雙眼，只是一邊讓罪之影保持著假寐的姿勢，一邊說道：“闡述一下具體問題。”
“軀體。”
燼抬手打了個響指，并在一具巨大的骸骨巨龍從二人身下浮現而出后十分配合地闡述道：“我已經死去太久了，盡管靈魂和身體始終都在這片原本作為墓地而誕生的掛載位面內，但因為‘死亡’如約而至，我的靈魂與肉體早已失去了聯系，而被我視作‘存在’載體的靈魂，卻被你用罪徹底侵染。”
墨微微頷首，言簡意賅：“說下去。”
“燼的靈魂無法‘匹配’波什的尸體，波什的尸體無法承受燼的靈魂，所以現在的我就算能重新融入咱們身下這具骨龍，也只是將其變成一種類似于提線木偶的東西。”
燼輕輕跺了跺腳，點亮了骨龍的雙眼：“但這毫無意義，我很清楚你想要的絕無可能是一條二流骨龍，可遺憾的是，波什的尸體并不屬于我，而一個上限被鎖死在半步傳說，不會被任何同族承認的龍巫妖，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價值。”
墨依然沒有睜眼，只是淡淡地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想讓這場愉快的龍冢大冒險物有所值，那么就必須為我準備一具足以承載我的靈魂，足以承載罪的力量，足以讓‘燼’重新變得灼與熱的身體。”
燼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說道：“我知道那位名叫‘梅林’的男人掌握著一種名為浸罪構裝體的技術，我認為他完全有能力為我打造一具不亞于‘波什’的優秀軀體，到時候，我就……”
“你就可以徹底把‘自己’交給罪了。”
墨緩緩睜開眼睛，將目光投向自己與燼身下那具波什·伽隆的骸骨，淡淡地說道：“順便還為波什留下了最后一絲希望，一具并未被‘罪’染指過的軀體，讓我猜猜，我們身下這條骨龍……該不會已經有了能夠重新孕育出‘意識’的可能性吧？器靈？為了全新的靈智蘇醒，你甚至把自己的尸體鍛造成了一把武器？”
漫長的沉默后，燼輕輕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不，波什甚至險些成功讓我忘記這件事，真是愚不可及。”
“但勇氣可嘉。”
“或許吧，所以你想讓我怎么做呢？”
“回到波什的尸體里。”
“沒用的，波什他已經做好了準……”
“然后簽訂血契。”
第兩千四百零三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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