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知道他有公務在身,今晚的酒宴沒有人再給他倒酒調侃了,等到夜稍微深一點,葉卓凡主動攙扶起母親找著借口把三個小姑娘全部哄走,阿瑩也揉著半醉半醒的眼睛和三人道了別,蕭奕白愁眉苦臉的看著滿地狼藉的后院,抓著腦袋抱怨了幾句,然后又道:“太晚了別收拾了,明天我找人過來清理就好,你倆趕緊睡覺去。”
云瀟沒有喝酒,但是服下九穗禾之后火種在加速傷口的恢復,巨大的體力消耗讓她一早就感覺一個多月未曾好好休息過的身體搖搖晃晃隨時都要一頭栽倒在地上,蕭千夜抱著她回到房間,才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就見她沉沉睡了過去,他習慣性的摸了摸云瀟的額頭,確認體溫是正常的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氣,又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凝視了許久,然后準備離開。
他一站起來,被窩里伸出一只手精準的抓住了他的胳膊,云瀟鼓著腮幫子氣鼓鼓的瞪著他,他尷尬的坐回床邊,憋著笑問道:“你裝睡騙我啊?”
“哼。”云瀟發出一聲不甘心的冷哼,翻了個身掩著半張臉不高興的嘀咕,“本想看看你會不會趁我睡著說點甜言蜜語,結果你半個字都不說就要走了!”
他強行拉著被子讓她露出臉,笑呵呵的解釋道:“你好不容易能睡著,我哪里敢發出聲音吵醒你?我的小師妹起床氣那么大,惹惱了又要踹人。”
云瀟抿抿嘴,抓著他的手臂不讓走,委屈巴巴的說道:“這次回來你每天都好忙,一大早出門,要很晚很晚才能回家,你是不是從昆侖山回來之后當了軍閣之主,就一直這么辛苦?”
他頓了半晌,曾經那些巡邏四大境的日子雖然忙碌繁雜,但他每一天都過的很充實,加上特殊的身體素質讓他對疲憊的感覺并不明顯,倒也樂在其中不覺得有什么,直到今天被云瀟問起來,他才非常認真的考慮了好一會,笑了笑回道:“也沒有很辛苦,以前有天征鳥嘛,坐在它的背上到處轉轉就好了。”
“騙人。”云瀟一秒也沒遲疑的反駁,“那些年我在昆侖山,雖然聽卓凡說過一些關于你的事情,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飛垣是這么危險的地方,要是早知道這些事情,就算娘和師父反對,我肯定也會來找你……”
提到姜清和云秋水,云瀟哽咽著抹了抹眼睛,神色恍惚的喃喃:“師父和娘都不在了,我還能活很久很久吧,早晚有一天,師兄師姐,還有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會離開。”
蕭千夜不知該說什么,今晚的云瀟顯得有些失魂落魄,和他說話的語氣也是帶著隱隱的焦灼感,她坐了起來,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輕拔了一根緊握在手心里,自從兩生之術解除,對方這頭莫名蒼白的發色就成了她心底懸著的一柄刀,總是讓她感到極度的不安,但她還是忍住了所有的疑問,逼著自己露出溫柔的笑,一字一頓的試探般的詢問:“你不會離開我吧?”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一瞬間就倉促的避開了那束雪亮的目光,凝時之術的弊端已經在他身上越來越明顯的顯露,他根本不敢給她任何承諾,這樣的表情這樣的沉默她見過無數次,但最后都會一笑而過的主動靠過去安慰道:“我一直在等你,第一次在昆侖山等了你八年,你沒有回來,第二次在千機宮,你讓我等你,可是你也沒有回來,但是……但是無論你食言多少次,我都會繼續等你,如果你不回來,那我就去找你,多久,多遠,我都會找到你。”
他盡力控制著心跳不想讓自己的情緒被她察覺,摟著懷里的女子,心神不寧的問道:“阿瀟,你是不是覺得孤獨了,這幾天我很少陪你。”
云瀟抱怨的捶了他一下,笑咯咯的開著玩笑:“是有一點吧,你總是不讓我出門還非得讓我躺著,我可是快滿兩萬歲了,這老腰可經不起躺的。”
他終于被逗笑,無奈的搖著頭接話:“等這件事結束我們就離開飛垣,江南……要不去江南轉一轉,你小時候不總是吵著要去玩嗎?或者去漠北,我教你騎馬。”
“你辭職不干啦?”云瀟一本正經的看著他,認真的拒絕,“你不努力賺錢怎么養我呀!”
“你能有多難養嘛?”他一巴掌拍在云瀟腦門上,罵道,“放心吧,不會餓著你的。”
云瀟偷偷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來什么事情忽然間紅了臉頰,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蕭千夜摸著她的臉頰調侃道:“你不會是餓了吧?你晚上都沒吃幾口,看來是真的不愛吃魚,你愛吃甜食,桃酥可比白焰魚便宜多了,明天我回來的時候去給你買點吧,幾兩銀子,能養活你好久了。”
“人家在和明戚夫人說話嘛。”云瀟小聲的嘀咕,抓著他的手緊握又松開,然后更加用力的握緊,她鼓起勇氣抬起頭想說什么,正好撞見蕭千夜的眼睛正牢牢盯著她,那雙瞳孔中浮著一抹說不出道不明的哀傷,仿佛是將什么無法被觸碰的東西深深的隱藏了起來,讓她一瞬間就觸電般的低下頭,把想說的話全部咽了回去。
“夫人和你說什么了?”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失落,蕭千夜主動問話,明戚夫人雖然是長輩,但兩個女人湊一塊小聲說著話他們是一句也插不上嘴,只是看著夫人很開心,說著說著就會拍著手露出天真孩童一般咯咯清脆的笑,云瀟的背后卻驀的冒起了一股寒氣,整個人都怪怪的,扭扭捏捏好一會才翻著眼皮瞄著他,用最低最低的語氣小聲的說道:“夫人說一直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她、她……想抱孫子。”
“呃……”他的手就那么僵硬的停在半空中,促不及防的苦笑了一下,云瀟端詳著他臉上神態的微妙變化,自己反而感到一陣心慌意亂,不由再次低下了頭去,輕道,“我也想有個孩子,和……和你的孩子。”
他靜靜看著云瀟,知道這種時候不能避開她殷殷切切的目光,看著她的眼中流轉著一抹期待,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在試圖回避這個問題,云瀟早就不是浮世嶼不懂感情的神鳥,她是以人類的身份真真切切活著的女人,她有著和人類一模一樣的感情和渴望,卻沒有人類自由的身體和血脈,那一年她第一次懷上身孕,那般的開心幸福,仿佛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不復存在,她也曾經像人類的女孩一樣,期待著腹中可愛孩子的降臨。
但現實永遠是殘酷的,當他從帝仲手中接過那粒藥丸,不顧她一直哭泣的苦苦哀求,強行捏著下巴掰開嘴灌入口中,那個噩夢一般的畫面經常在不經意間蹦出,每次都讓他驚出一身冷汗。
從那一天起,他就已經做好了此生和她再也不會有孩子的準備。
她和普通妻子一樣在早晨幫他準備好衣服,在夜晚等著他回家,會開心的圍著他說起發生的小事情,生活在一點點恢復平靜,讓空蕩蕩死寂多年的天征府變得熱鬧起來,他知道云瀟對正常人的向往也在一點點加深,但他不能以任何模棱兩可的說辭給她任何虛假的幻想,那樣痛徹心扉的畫面,他絕不要經歷第二次。
云瀟的臉上似乎有意味不明的神色掠過,開始控制不住情緒微微仰頭,一瞬間想起很多事,尤其是曾經那份初為人母的期待,讓她情不自禁的抓緊蕭千夜的手,反復叨念起來:“我的火種開始恢復了,很快就能痊愈,我不是以前那個隨時會被自己燒死的人了,我是皇鳥的后裔,或許這次、這次我能保護好……”
很久,蕭千夜還是輕輕抱著她,雖然聲音很溫柔,但是透著一股不容分說的堅決,認真的說道:“阿瀟,我一生遺憾,父母妻兒,只有你……唯有你回來了,給了我一次彌補的機會,所以我不能答應你,我不能傷害你。”
她顫了一下,眼中微微泛起了一陣酸澀,貼著他的胸膛沒有回話,聽見他的聲音在耳畔做夢般的響起:“阿瀟,在我沒有辦法保護你們母子之前,我不能輕率的答應你,我不僅要對你負責,也要對我們的孩子負責,我不希望你們同時背負著無法排解的血脈負擔,而我卻只能在旁邊束手無策。”
他感到胸膛上滾燙的眼淚,浸潤著他冰涼如霜的身體,仿佛有一種在漫長的黑夜里孤獨前行的苦,無人能讀懂他深藏的傷痛,但他安靜的閉上了雙眼,抱著懷里越來越劇烈哭泣的人,他沒有安慰她,只是非常堅定的給出心底唯一的承諾:“但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去找尋讓你們擺脫血脈束縛的方法,就算永遠也找不到,我也只會愛你一個人。”
她豁然抬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然后又緩緩垂下了眼瞼在他懷里破涕為笑,明明眼淚都還止不住一直掉下來,又憤憤抬手用力捶了他一下,罵道:“蠢貨!”
蕭千夜的唇角邊漾起了一絲淡淡的惆悵,喃喃自語:“若能給你幸福,我愿意做一個蠢貨。”
但他的心里正在隱隱作疼,幸福……這樣緊抱著她能相擁而眠的幸福不知還能持續多久,他一秒都舍不得離開。
只可惜這樣的想法才冒起,他就倏然察覺到懷中那個古怪的銅鈴微微顫了一下,危險正在無聲無息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