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依:
蕭千夜忽然抬頭望向樓上,空茫的眼睛里浮現出一絲疑惑,原本心情不佳又被司天強行灌了幾杯酒之后腦子已經開始嗡嗡炸響,然而空氣里突兀的飄來火焰的氣息,瞬間又讓他清醒了幾分。
蘭媽媽搖著扇子還在四處張望,也不知道是急的還是周圍的溫度真的莫名其妙升高了不少,她全身香汗淋漓浸潤了衣裳,曳樂閣里的客人們撩著水往身上撲,歡聲笑語比方才更甚,惹得閣內的姑娘們四處亂竄,場面也越發混亂起來。
司天端著滿滿的酒水,神情恍惚,連眼睛都已經微微泛紅,嘴里還是不停喋喋不休說著根本聽不懂的胡話,他見蕭千夜的表情一點點凝重起來,站起來就要走的樣子,趕緊一把拽住他挨了過來,打了個酒嗝,嘟囔著歪頭問道:“怎、怎么了?說好的我一杯你一口,你可是賺大了,還想提前跑?沒門,繼續給他滿上!”
他醉醺醺的說著胡話,整個人撲倒在地上,還在滿地找酒,幾個陪酒的姑娘哄笑著把他拽起來扔到榻上,繼續將他手里的酒杯倒滿。
蕭千夜提劍而起,丟下這個不省人事的人直接往樓上走去,蘭媽媽見狀趕緊迎過來,嬉皮笑臉的陪同著:“蕭閣主您別急,一般像她那個年紀的姑娘家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玩的,我們這的男……男人都很會看人,肯定不會那么沒眼力拐著那種年輕姑娘走,肯定是被人群擠散了,沒事的,沒事的,您放心啊……”
“樓上是什么地方?”蕭千夜已經敏銳的察覺到靈鳳之息,但瀝空劍仍是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蕭千夜心里煩躁,忍著怒火中燒的情緒恨不得現在就拆了曳樂閣,她到底做什么去了?為什么還不聯系自己?
“上面……”蘭媽媽欲言又止,小心的瞥了一眼,又發覺對方的眼睛仿佛要殺人一樣,趕緊接話回道,“最上面是鳳澡池,是、是男寵們伺候客人的地方,您、您還是別去了……”
她尷尬的用扇子遮住半邊臉,目光飄忽游離,蕭千夜毫不猶豫的甩下她大步往上面走去,蘭媽媽心里叫苦不迭,又不敢阻攔他,只能趕緊跑下樓拉住一個還在找人的姑娘,小聲問道:“今天的七樓都有什么客人啊?”
曳樂閣雖然是行內出了名的風月之地,貴族太太們來這里尋歡作樂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可是畢竟那些個豪門貴族都是死要面子的,曳樂閣也一直識趣的為客人們保守身份,這要是被軍閣主直接闖進去撞破,以后那老臉還往哪里擱!曳樂閣若是得罪了這群人,自然也是沒有好果子吃!
“今兒個好像就風四娘一人,畢竟現在還是早上啊,客人們都還沒有來呢……”被拉住的小姑娘茫然的回話,絲毫也沒察覺到緊張,反倒是蘭媽媽臉上豁然翻白,一口氣接不上來差點暈過去!
風四娘!換了別人都還能補救,怎么今天偏偏來的是風四娘!
沒等她一口氣緩過來,七樓鳳澡池的門直接飛了出來,蕭千夜用眼角掃過那扇莫名其妙被人從上面擊飛的門,手上的劍靈終于微微顫動。
風四娘披著睡袍,頭發凌亂的披在肩上,雖不作任何粉飾,但一雙嚴厲的眼睛,冷漠的盯著眼前的兩個人,在片刻之前,隔壁雅間里涌出無形的烈火,瞬間就將鳳澡池內的水全部燒成了霧氣,她被獨特的異族氣息從睡夢中驚醒,來不及穿好衣服,只是本能的提起長劍搶身沖出,然后一眼就看見了她最不想看見的一幕。
她平時里最為寵愛的那個人,沒有按照她的吩咐去休息,而是轉眼就去到了另一個女人那里。
風四娘看也不看半跪在地上的女子,也不管那種奇特的異族氣息究竟是因何而來,只是靜靜的別過頭看著阿政,忽然微微笑了笑,似乎有說不出的怨恨從眉間一掠而過:“你不是說累了嗎?怎么休息到另一個女人床上去了?”
阿政沉默著根本聽不見任何話,眼前仍是方才那一幕讓人不解的幻覺,那只神鳥的影子,和那個僅僅維持了一瞬間的女子形象,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被無視的風四娘心里更是燃起怒氣,這才終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向云瀟,即使隔著水霧,她也能看出來那應該是個年輕女子,風四娘的嘴角驀然抽動了一下,沉默片刻,終于還是低聲笑起來,“阿政,果然還是年輕的女人更讓你心動嗎?也對,你在曳樂閣這種地方,應該是很多年沒有享受過年輕女子的滋味了吧?”
“四娘?”阿政這才回過神來,有些驚詫風四娘的反應,一時沒有再說什么。
“哼,我把她帶回去,送給你做禮物如何?”風四娘再度冷笑,帶著冷冷的譏諷,“她是不是不愿意陪你,所以跟你起了沖突才把鳳澡池變成這幅樣子?沒關系,等回去我給你弄些藥,保準讓她乖乖聽話,讓你心滿意足,如何?”
阿政抿緊了嘴唇,作為暗部安插在風四娘身邊最隱蔽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口中的“藥”指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想要的我都給你,這些年只要你喜歡的,我哪件不舍得,只要你……開口求我。”風四娘抖了抖銀色長劍,表情僵硬中帶著扭曲,克制著憤怒和殺氣,臉上映出可怕的光芒,“開口求我,跪下來求我!這些年我給你的難道還不夠嗎?那些金銀珠寶早就夠你贖身了吧,還有各地的小玩意、風俗特產,原來這一切仍是比不過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
風四娘苦笑著,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她也曾是那個風華正茂的女人,要不是因為有個不爭氣的妹妹,她又何苦不惜一切代價討好高成川!
阿政的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震,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心臟,他自然是知道風四娘的一切,縱然她有著高貴的出身,不俗的身手,從某種角度而言,她也是和自己一樣失去自由任人擺布的玩偶,但他很快眼色又是凜然下沉,帶著幾分道不明的怒氣,咬著牙低聲怒道:“四娘又知不知道,你就算給我一座金山銀山,也根本贖不了我的身?”
風四娘怔怔出神,她從沒有在這個同衾共枕多年的男寵臉上見過這種古怪的神情,像是不甘,又暗藏著狠辣的殺氣,但她又完全無法理解那句話的含義,只得蹙起眉頭,兩人沉默著對視了一眼。
這個剎那,她仿佛從對方身上感應到了什么,大步走向云瀟,手里的銀色長劍勾起鋒利的劍氣,只是隨手揮動就將彌漫的水霧全部散去,風四娘俯下身望著這個陌生的女人,眼睛里有些茫然,阿政卻在一瞬間有一些焦急,腦子里猛然蹦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的攔在風四娘面前,似乎是想護住這個勾起了他全部痛苦回憶的女人。
他自己也莫名詫異了一下,這似乎是源自血統深處的本能,受到靈鳳之息的影響,竟然真的會情不自禁的保護她?
墜天……在墜天之際,有一個人耗盡了近乎全部的靈鳳之息,托舉箴島平安墜于海上,這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即使從未親身經歷,卻也逼得他在這一刻不顧一切的攔在了風四娘面前!
阿政嘴角咧出一個怪異的笑,自己也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他在那樣不見天日的生活里泯滅了全部的情感,人類也好異族也罷,他隨時都能心安理得的出賣,心狠手辣的殘殺,根本也掀不起內心任何波瀾,可是明明片刻前還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怎么被靈鳳之息燒了一下,就赫然喚醒了骨子里異族人最初始的記憶?
明明那個百靈之首也曾對自己的哀求視而不見,為什么還是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情愫?
他眼珠微轉驀然回首,看見身后的云瀟也是一臉詫異,不由得嘆了口氣——一定是自己腦子被燒壞了,否則怎么會做出這種不合常理的行為。
風四娘卻在這一刻心如刀絞,昏暗的眼睛里有看不見底的悲痛,全身止不住顫動,連帶著媧皇劍也在劇烈的抖動:“阿政,你太讓我失望了。”
話音未落,銀光乍然落下,同一時刻,門口一道白色劍光飛出,直接擊中媧皇劍,風四娘下意識地抬劍格擋,腳步卻在瞬間紊亂。
蕭千夜站在鳳澡池門口,眼神陰梟可怕,帶著凌厲的殺氣,他身上雖然有濃厚的酒氣,臉色卻反而愈加蒼白,不知道是被什么東西刺激了情緒,看起來極為憤怒。
“是你……”風四娘才回過神來,露出深思的神色,將目光轉向云瀟,也在迅速思考著兩人的關系,在暗部的密報里,她這個外甥身邊確實多了一個身份特殊的女人,不僅僅是他昆侖時期的同門,甚至還帶著罕見的靈鳳族血統。
蕭千夜大步走進來,看也不看風四娘和阿政,俯身伸手,捧住她的臉頰。
“你明明可以找到我。”他面無表情,但是語氣里是壓抑的憤怒,金銀異瞳里依然能隱約察覺到情緒變動,“你不惜傷害自己用分魂大法附于瀝空劍上,難道除了保護我,就從來沒有想過依靠我嗎?”
他一邊問話,一邊重重的低下頭,眼里神色越來越陰郁,那股憤怒也越來越無法控制,咬牙怒道:“我不值得你信賴嗎?為什么不肯向我求助?”
“不是……”那個瞬間,云瀟慌忙拉住了他的手,心里咯噔一下如墜深淵——他生氣了,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為了套取更多的情報,她確實是在想利用分魂大法尋找他的一瞬間猶豫了分毫,而再等她想要嘗試之時就已經被阿政阻斷了靈力回轉。
蕭千夜似乎也不想再聽下去,頹然垂下了眼睛,用手用力揉了揉額頭,他本就不勝酒力有些難受,此時心里又攪成一團,只是煩躁的松開云瀟的手,想站起來。
云瀟知道自己孤身涉險又惹得他不高興了,趕緊討好一般固執的拉了他一把,忽然感覺指尖觸碰到什么奇怪的傷痕,小心的將他的衣袖往上拉了拉。
那是一個灼傷的傷痕,看起來已經很陳舊了。
“這個……是那時候留下的。”云瀟的手猛然一震,像是有什么特殊的記憶被瞬間喚醒,忽然臉上綻開笑顏,眼里閃爍著明亮的光,抓著他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蕭千夜神色復雜的望著她,卻被這樣突如其來的期待和欣喜深深刺痛,眼里頓時閃過深不見底的寒冷和無力,一轉眼又變換成無邊的厭憎和恐懼,更加用力的甩開她的手。
煩躁不知從何而起,讓他緊緊的攥緊了瀝空劍,轉向對面的風四娘和阿政。
“哼……”風四娘冷笑起來,嘲諷道,“你看起來好生氣的樣子,怎么,自己的女人管不好,要拿一個男寵撒氣嗎?”
這一次的蕭千夜卻是毫不客氣,開口也是直接反懟譏諷著:“四娘才是該反思一下為什么自己會在這種地方跟一個男寵廝混吧?”
兩人無聲對峙著,但手里的長劍都是散出鋒利的劍氣,仿佛一場惡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