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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蘭陵笑笑生  分類: 歷史 | 經典 | 蘭陵笑笑生 | 金瓶梅 
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詩曰:

六街簫鼓正喧闐,初月今朝一線添。

睡去烏衣驚玉剪,斗來宵燭渾朱簾。

香綃染處紅余白,翠黛攢來苦味甜。

阿姐當年曾似此,縱他戲汝不須嫌。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后邊廚房下去,槌臺拍凳鬧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里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這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聽得。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風占]的走來,笑嘻嘻道: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來?玉樓道:才到后面廚房里走了走來。金蓮道:他與你說些甚么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金蓮心雖懷恨,口里卻不說出。兩個做了一回針指。只見春梅拿茶來,吃畢,兩個悶倦,就放桌兒下棋耍子。忽見看園門小廝琴童走來,報道:爹來了。慌的兩個婦人收棋子不迭。西門慶恰進門檻,看見二人家常都帶著銀絲[髟狄]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走喬],紅鴛瘦小,一個個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兒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潘金蓮說道: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后邊哩!那玉樓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你往那里去?我來了,你倒要脫身去了。實說,我不在家,你兩個在這里做甚么?金蓮道:俺倆個悶的慌,在這里下了兩盤棋,時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西門慶道:今日齋堂里都是內相同官,天氣又熱,我不耐煩,先來家。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城,我先回,使兩個小廝接去了。一面坐下。因問:你兩個下棋賭些甚么?金蓮道:俺兩個自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么?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輸了,拿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沒銀子。西門慶道:你沒銀子,拿簪子問我當,也是一般。于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西門慶才數子兒,被婦人把棋子撲撒亂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西門慶尋到那里,說道:好小油嘴兒!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里。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昵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關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不防玉樓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后邊去來。這婦人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兒,我回來和你答話。遂同玉樓到后邊,與月娘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們笑甚么?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蓮只在月娘面前打了個照面兒,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預備澡盆浴湯,準備晚間效魚水之歡。看官聽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入銀錢,都在李嬌兒手里。孫雪兒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灶,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頭自往廚下去拿。此不必說。當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回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下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魚乍]湯,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他。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后邊做甚么去?西門慶便問:是誰說的?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白不見拿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后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的不見來。

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里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里蛔蟲!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毛必]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與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只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于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里雌著,等他慢條廝禮兒才和面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兒里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象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發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里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霸攔你在這屋里,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大怒,走到后邊廚房里,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著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說什么。他走將來兇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采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里兩淚悲流,放聲大哭。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里亂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里春梅來,被爹聽見了,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里丫頭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氣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于窗下潛聽。見雪娥在房里對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還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繭兒,人干不出,他干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里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到他手里,便驕貴的這等了。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五娘在外邊。少傾,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如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霸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里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明在漢子根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后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險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云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里丫頭伏侍?吃人指罵!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時,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陣風走到后邊,采過雪娥頭發來,盡力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說道:沒得大家省些事兒罷了!好交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里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自古感恩并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

話休饒舌,一日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官家擺酒,甚是豐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后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后敘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兩個妓女,琵琶箏[竹秦]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云。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流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云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兩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風占]般來磕頭。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應,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后巷吳銀兒。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說的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著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落后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殷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與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好不辛苦!時常也想著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閑。爹許久怎的也不在里邊走走?幾時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先說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疊;檢尸場,屠鋪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天么,天么!姐夫貴人,那陣風兒刮得你到這里?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虔婆又向應、謝二人說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閑,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茶,一面打抹春臺,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肴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正是: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巾莫]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當下姊妹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飲酒。西門慶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兒酒!應伯爵道:我又不當起動,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聽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于是西門慶便叫玳安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甚么,權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桂姐連忙起身謝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來唱。這桂姐雖年紀不多,卻色藝過人,當下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歌唱道:

駐云飛舉止從容,壓盡勾欄占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

[口茶]!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驚動。勝似襄王一夢中,勝似襄王一夢中。唱畢,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廝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討四件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的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飲三日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每人出五分分子,都來賀他。鋪的蓋的都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

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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