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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蘭陵笑笑生  分類: 歷史 | 經典 | 蘭陵笑笑生 | 金瓶梅 
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余。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松來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凈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里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去別處吃了。武松應的去了。到縣里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灶不乾凈,奴眼里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松儀表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里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馓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斗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里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萬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臺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縣里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里,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簾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纟寧]絲衲襖,入房內。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后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里去了?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里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云鬟半[身單],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么?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里曉得甚么?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里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里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伙,口里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廚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自己尋思。天色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兒,大雪里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的里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里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后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應,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里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餛飩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里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婦人在里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睛。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說這武松自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余,轉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面力],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松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并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余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云鬟,換了些顏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松。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并不上門,叫奴心里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并嗄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脧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么!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月畏]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里來,甚么籬笆不牢犬兒鉆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一塊瓦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里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并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屋里坐的。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著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后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里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并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

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里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里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髟真][髟真]賽鴉[令鳥]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衤因][衤因],正不知是甚么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髟狄]髻,一逕里[執足]出香云,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并頭花,排草梳兒后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夸,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衤夸]。口兒里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洼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沖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游,偶從簾下識嬌羞。

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簾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復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簾子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于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游,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里來,便去里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干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饣骨][饣出]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干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干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里!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著。那廝全討縣里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里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里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干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干娘,間壁賣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干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復一復,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里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干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干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干娘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干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干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干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后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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