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雙魂
自紫藤花建校以來,像這般兇殺案是前所未有的。
今天的傍晚很是喧囂,生有絢麗羽毛的鳥兒落上枝頭,低頭用喙梳理梳理羽翼下的雜亂,便揚長而去了。
大抵風也裹挾人心燥熱。
長車隊,學院旗幟獵獵作響,整個紅晶碑廣場被圍了里三圈外三圈。
古德訥斯看得導師將蒙臉且被麻繩捆住身子的人上了絞刑臺,便回到自己的車廂,在茶幾上拿出一月都未抽完的煙,罕見點上一支,再取出內兜這一搓頭發,另外從茶幾底下拿出巫師定做的祈福紙;將這束頭發纏進去,符紙上的內容也很簡單——“心平氣淡,遠惡鬼,守開明”。
這全然是他能為絞刑架下的同學所做的所有事了。
顏色昏暗的光帶著風一同透過窗簾,古德訥斯低頭看著祈福紙上的字,指間夾著煙,煙灰墜落在地;碎裂,像是許多人事一同消亡。
他終于流淚了。
起初哭得動靜很小,抖肩,之后整個幅度慢慢大起來,最終低下頭,用夾煙的手蓋住臉頰,不停抽噎,發出晚風刮落葉的悲戚聲音。
賈巴戴里克在茶幾對面看著他,伸手端茶,于晚霞里,本就白到驚人的皮膚更顯緊致,確切像極了瓷器。
“這茶水好喝。”待對面人哭了半會,他終歸是出聲說話。
古德訥斯哽咽將臉上淚痕擦拭,接過一旁管家遞來的手帕擤鼻涕,眼眶紅潤著吸吸鼻子,扯開沙啞嗓音念道:“披得是這么好的一個同學,為什么學院要處死他,只是一點錯誤……”他又要哭起來。
賈巴戴里克往右邊偏頭,抬手再喝口茶,眼瞳倒映出紅晶碑廣場的人山人海,卻仍舊沒有起伏任何波瀾。
“你真是個狠心的人。”古德訥斯無意說出這句話。
眉頭皺起,賈巴戴里克回應對面同學的目光,伸手將茶杯放桌,想想,慢慢吸氣答:“這是學院高層親自下達的命令,無論如何,那兩個種子班的學生確實死在了他的手上,你要我怎么做?我已經配合你以及班上同學去聯名,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與他的感情最長,沒有人,能知曉我現在的心情。”
戴里克抬手拉一拉眼睛下方的皮,示意自己真無法哭,也沒有這么強烈的情感宣泄通道。
古德訥斯一下搖起頭來,再吸吸鼻子,深呼吸一口,用略帶悲的腔調,說起其他事:“簡艾斯的計劃失敗了,那柄劍他沒有掌握,法布雷加斯的壓力又可以小很多,配上我那瓶秘藥,他說不準還能贏了簡艾斯。”
“失敗了?”戴里克停住喝茶的手,看眼對面人,而后收斂神情,不知作何感想。
“我們計劃的成功性很大,”古德訥斯再悲愴的吸吸鼻子,“可惜了披得就要在今夜死去,不然又多一個指控的人,又能多一份揭露簡艾斯的罪惡的力量。”
賈巴戴里克聞言不出聲。
古德訥斯忽的察覺少人,于是抬頭向管家問:“法布雷加斯呢?”
“他拒絕了你的邀請,說是要去廣場,與他同行的……”管家想了想,“還有許多帝國班的學生。”
“什么?!”古德訥斯的眸子瞬間上抬,深深看眼管家,利落起身,拿上外套就要下車,去參加這場別開生面的追悼會。
時之砂已過半。
簡單由木頭搭建的絞刑臺剛剛夠四五個人的空間。
紅晶碑廣場從未有這么熱鬧過——放眼過去全是黑壓壓的人,相互交頭接耳的聲音都要吵破天,嗡噪到云朵都散開來,不與這極鬧的議論聲爭鋒。
這確實太過罕見了。
時間又走過一個刻度,站在絞刑架上的祈福巫師垂下合十的手。一旁助理彎腰將跪在地上的,腦袋蒙著麻袋的學生拉到絞刑架正下面,跟著起身拉一拉吊繩,確認質量,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不遠處站立的學院導師身上,等待后者指令。
戴有眼睛的導師豎起手指示意“一”。
巨大嘩然響徹于人潮。
待到法布雷加斯幾人擠進來,便恰好看見了這個場面。
“不會是真的吧?”跑到面色蒼白的佛伯特大口喘氣,看看周圍,抬手拭去額頭上的汗,皺起眉,竟一下子就鼻酸且眼眶紅潤了起來。
其余帝國班同學也大都流露出無法置信的眼神——終歸是朝夕相處近一年的同學啊,事情發生太快,快到他們都還無法承受。
“披得!!!”沸水般的躁動里,一位93屆帝國班的學生拼命仰起頭,在人山人海中向絞刑臺大喊,“你還有什么愿望嗎披得!告訴我!!!告訴我啊!!!”他吼著吼著要哭了。
離這邊不遠的93屆種子班學生有許多側頭,醞釀半晌,長久的,被人看低的屈辱終而在此刻爆發,化為無數種雜物,不僅砸向這群帝國班學生,還覆蓋上了絞刑架上的人。
“去死啊!你和你這殺人犯同學一起去死吧!”
“魯奇他們的命就不是命嗎?!”
“你們都是殺人犯!帝國班的人都是殺人犯!”
“八門了不起啊!開八門就可以侮辱人,不用以命換命了嗎?”
“滾!滾!我們就是要看著殺人犯被絞死!你可憐他,誰來可憐魯奇和臘斯克!他們也是人!!”
兩句話不對,種子班和帝國班的同學相互觸碰前擠,眼看雙方火氣越來越旺,不同屆不同班級的學生轟烈加入這場勸架行動,至后院方人員趕到,一下下隔開,并將兩邊人諾騰到較遠的區域。
“呵Tui!”一口唾液飛濺過來。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下意識偏頭躲開,蹙緊眉,看著這面目丑陋的種子班同學,雙拳緊握,跟著咬腮半許,移動目光,把視野投在絞刑臺下導師的身上,面色在鐵青和蒼白中移游,仿佛竭力忍受著什么。
越來越多的93屆同學在喊叫。
熱風里,跪于絞刑架下的人兒身子一抖,裹住頭的麻袋溢出兩團濕漉,之后雙肩抖動,背脊弓得極彎;仿佛在用盡全力保留某種自尊,死攥緊最后……最后那一絲尊嚴。
“何必呢?”臺下導師嘆息閉上眼。
佇立在喧鬧人聲中的祈福巫師側過頭,兩手再次合握于身前,停一會兒,向即將面見死亡的人兒道:“你還有什么想說的話嗎?學院允許你在絞刑前將頭套摘下來,而且你的尸體,也會由專人,送回你的家鄉。”
家鄉……
這一句“家鄉”錘猛頭套麻袋的人兒,跟著大捧大捧的熱濕溢出來,伴隨嗚嗚哭噎,搖頭,瘋狂地劇烈搖頭:“不要,我不要被家里人知道,我不要,我不要!”
“戴里克,戴里克!你把我公寓衣服里的錢都找出來寄給我媽媽!”
“每月幫我寫信,不要讓她知道我死了,求求你,一定不要讓她知道……”
大捧的濕將麻袋浸透,他吼到聲帶嘶啞。
剛到的,被點名的賈巴戴里克立即皺緊眉,深呼吸,眼眶終是有些紅潤。
周圍同學也泛起了斷斷續續的哭聲。
心性至開朗的佛伯特低頭用手帕擦拭淚痕,一面搖頭,一面忍住喉嚨底的聲音。
“披得……”姍姍來遲的馬洛珀爾停在同學后頭,訥訥看著絞刑架下的動靜,霎時恍惚,看不清太多表情。
“我對不起……我對不起大家!對不起……對不起啊!”
最后一吼,巨大的悲愴在風和晚霞中喧鬧,光線愈發柔暗,像是紫紅的水,將一切都浸入其內。
時辰徹底到了。
一聲一聲吶喊中,巫師副手將兩根手指粗細的吊繩打好結,一起打成一個圓環;給自己手上抹了點藥粉,也不講究洗臉那流程了,將圓環套進被行刑者的頭,迎著后者的身體顫栗,將繩套緊一緊,再緊一緊,然后走到絞刑架下,穿好草鞋,打開信封將學院的公文念一遍,不顧周圍學生的聲音,頭也不回的爬上絞刑架,向祈福巫師點了點頭,示意一切就緒。
“不要,不要……”臨近死亡,跪在絞刑架下的人兒已經把麻袋頭套打濕,雙股打顫,一陣一陣地冒著熱蒸汽,還有股屎臭,十足的難聞。
“披得!”古德訥斯終于跑了過來,一到同學堆里,就抿嘴留下淚,往絞刑架那邊抬起手,再叫一聲“披得”,神情悲苦得好似要暈厥。
“準備。”
風烈,站在臺下的導師終于抬起手臂。
紅晶石碑廣場的人山人海擴出喧鬧漣漪,一圈一圈,讓風都呼嘯躁動,讓鳥兒怯怯厲叫,不敢落腳,不敢停下揮翼。
“披得!!!”
“我不要死啊啊啊啊啊!”
聽著這最后的顫音,負責行刑的巫師副手決計踩下機關,“哐咚”一聲,被繩套纏緊的人兒猛然下墜;長繩一緊一搖,承受這個人兒的劇烈掙扎,就像是死神的鐮——一寸寸,慢慢帶走對方的生命。
“媽,媽……”
竭力啞聲,要窒息的感覺摧毀大腦意識。
懸空踢踹的雙腳漸漸沒力氣了,大團屎尿“噗噗!”打濕襠部,沿著腳滴下來,確是極臭。
“披——得——”
古德訥斯哭成最傷心的樣子。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利落轉身,擠著同學的肩和唾液飛濺,擠過這些體溫和噪音,走向人潮外,順著中央的道路入街,一徑走向自己的馬車。此時整個街景也很蕭瑟,沒什么聲音;大家都去廣場觀看那難得的人事,許些店鋪都關門了,街道上滿是又黃又干燥的葉子,被腳底踩出脆響。
一道風鈴聲清晰入耳,羅肯考特忽的又停了,看住那慢慢發動的馬車,像是在看著一份不合群的孤獨。
他知道,這是簡艾斯的座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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