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下榻之處，尤氏揮退了委屈巴巴的小婦人，陷入短暫的沉思。
不過隨即她還是收拾了一下，重新往偏廳這邊來。
跨入廳內的時候，沒有看見賈璉的身影，倒是桌子腿旁邊，施施然歪著一個籠罩在孝衣內的女子。
尤氏心里一驚，心想賈璉今晚莫非約了旁人，因此才拒絕了她的進獻？
不過旋即她就了然了。盡管只是個背影，認真瞧她也認出了并非旁人，而是她的左膀右臂兼閨中密友兼好媳婦秦可卿是也。
“璉二叔人呢？”
尤氏走到之前賈璉坐的地方，款款坐下。
她的突然出聲，將委坐于地的秦可卿唬了一跳。
猛然驚醒的秦可卿抬眼望著尤氏，腦子剛從天際飄回的她，一時都忘了怎么回話。
她這罕見的呆呆的模樣，自是令尤氏側目。
在尤氏的眼中，此時的秦可卿不但雙目呆滯，肌膚蘊紅，且臉頰與口鼻之間，不知是淚水還是混雜著他物模糊一片。
若非知道闔族之中無人敢對她不敬，只怕還以為她這是被人給欺負了。
縱然如此，尤氏還是忍不住納罕道：“你怎么在這里，還弄得如此狼狽？”
聽見尤氏第二次開口，秦可卿恍若初醒，連忙收起一只撐在地上支撐身體的手臂，整理了整理頭飾與衣物，這才跪坐起來，柔聲道：
“沒沒什么，不不小心跌了一跤……”
“你嗓子怎么了？”
“沒，沒什么，可能之前喝茶不小心燙著了，過一會兒就好了……”
尤氏無言的看著秦可卿，半晌彎腰在秦可卿額頭點了一下，低聲罵道：“你也不知道反抗，就任憑他作踐？”
尤氏何許人也，秦可卿這點小計倆自然瞞不住她。
她終于知道賈璉為何謝絕她的好意了。那小婦人雖是不錯，但是與眼前這風流婀娜，媚骨天成的絕世尤物相比，總歸是差了不少。
她心里忽然還有點高興。
盡管比賈璉大好幾歲，已奔半老徐娘之境的她從未奢想過得到賈璉長久的恩寵，但是如賈璉這般顧念舊人，而非一味喜歡獵奇的秉性，還是令她頗為歡喜。
秦可卿自然也知道瞞不過尤氏，之所以撒謊不過是羞臊之下下意識所為。
見被尤氏拆穿她也就不再遮掩，挪了挪身子靠近一些，同樣低聲的解釋道：“也算不得作踐啦……興許今兒只是趕時間，所以…所以才略微粗暴一些。平時他有多溫柔，奶奶又不是不知道……”
一句話說的尤氏也沒了脾氣，翻了個白眼之后，拿出手帕一邊給秦可卿拭凈臉頰，一邊問道：“那他人呢，已經回城了？”
“嗯……對了，他走之前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還說，他明兒一早過來，到時候有什么事，再當面與奶奶商議。”
秦可卿說著要去夠案幾上的冊子，發現已經被尤氏隨手拿了也就懶得起身。
這廳上沒有鋪地毯，地板硬梆梆的，之前被賈璉折騰了一番，她膝蓋酸酸的，正好歇歇。
尤氏將手冊拿在手中，不用問也能猜到之前賈璉應該沒怎么看，不然他不會特意交代明兒一早就過來。
沉吟之間，目光瞥見腳邊的秦可卿，正雙手墊著下巴趴在她的腿膝之上。
那略歪著頭，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她的樣子，柔美中透露著可愛，可愛中又不乏風情，端是十分迷人，連她這個女子，一時都不由得看的有些呆。
她越發理解當初賈珍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想辦法將她吃干抹凈。
可惜那人終歸是沒資格享用這等絕色，最后落到賈璉的手中，也算是鳳棲于梧，正得其所。
想到這里，尤氏眼中的眼神越發柔和幾分，將冊子放下，伸手摸了摸秦可卿的臉蛋，頗為認真的問：“你真就甘愿這般下去，一直沒名沒分，甚至連見個面都要費盡心機？
哪怕是被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本來正笑瞇瞇打量著尤氏的臉，覺得自己這個便宜婆婆也算是天賦異稟，隨著時間的推逝，不但容顏絲毫未顯疲態，反而越發明艷光華。
本就珠圓玉潤的臉蛋，細看之下竟是有幾分國泰民安之感。
忽然被提及這般尖刻的問題，這一年多以來從那些話本里學到的關于宅斗的技能被動觸發，一瞬間只覺得尤氏莫非是吃她的醋，不顧她們目前和平共處的良好相處模式，想要算計于她？
眼珠滴溜溜的轉了半圈，她不動聲色的反問：“那按照大奶奶所言，我該怎么辦？”
似乎是察覺到秦可卿眼神中的戒備，她嘆道：
“我這輩子也算是好運了。從一個破落門戶的丫頭，成為了一座國公府的女主人，我很早之前就滿足了。
若說真的有什么遺憾，那就是在之前那么多年，一直都沒有誕下血脈子嗣，人生多少有幾分無根浮萍之感。
后來他的出現，直接彌補了我的遺憾。他賜給了我一雙健康、可愛的兒女……”
尤氏說到這里的時候，眼睛頓時明亮起來，整個人似乎在發光。
仍舊趴在她腿上的秦可卿見狀，不由露出幾分艷羨之色。
“你知道嗎，在蘅兒和蕪兒開口喚我娘親的那一日，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徹底圓滿了。余生我除了撫養蘅兒和蕪兒長大，并且替蕪兒打理好這座國公府，我已經別無所求。”
“但是你不同。”
“你還這么年輕，又生的花容玉貌，世間萬千女子難以企及。
你不該和我一樣，往后余生困守在這座國公府內。
我問你，你可想過脫出這個牢籠，將來長長久久的陪伴在他身邊？”
尤氏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賈璉。
秦可卿也從尤氏的口吻中看出她的心意。但她早已想過這些問題，心中已有計較，因此嬉笑道：“瞧婆婆說的，這國公府眼下就你我二人做主，上無長輩約束，下不用計較生計用度，我待在這里不知道多自由快活，如何就算得是牢籠了？
況且即便是牢籠，婆婆你待得，我就待不得？
還是婆婆是厭煩我了，想要使個法子將我打發出去？”
秦可卿故作委屈巴巴的望著尤氏。論撒嬌，她可是男女通吃的。
果然尤氏見了心生幾分不舍，但是為了秦可卿的終身著想，她還是繼續道：“我自然不是嫌你，而是想著，你若是想要長長久久的跟在他的身邊，眼下就是機會。
如今老爺歿了，府里再無人能掣肘你我。
眼下我有兩個想法。
一個是我尋個由頭，將你發還秦家，還你自由自身。
如此一來，將來不論是你想要另擇良婿，還是讓他二叔收在身邊，也有法子可以操作。”
聽到尤氏這么說，秦可卿有些感動。
因為這個法子她自己也想過。
雖然大家族的規矩，大多都是丈夫死了，妻子繼續在夫家守寡，卻也不是絕對。
尤其是像寧國府這樣。
先不說寧國府之前的丑聞，她根本無“貞潔”可守。
就說寧國府嫡系長輩死絕，整個寧國府尤氏說了算，她若是為了自己的兒女考慮，鐵了心要將她這個礙事的便宜媳婦打發回娘家，闔族中還真不好說二話。
甚至賈家人還會高興。
別忘了當初賈珍父子身故之時，賈族中可是有不少人叫囂著要將她這個掃把星趕出去的。
回秦家不難，難的是回秦家之后，怎么再次回到賈璉的身邊。
至于另覓良婿，她從沒考慮過。
因此想了想，她道：“那第二個法子？”
尤氏也沒想過秦可卿會采納第一條，于是也不廢話：“第二條就是此番回去之后，你就裝病，等過上一段時間，我對外宣稱你已經病故。
到時候你出府之后，另外換個身份追隨在二叔身邊即可。
這比第一條好，至少不用擔心損害你們老秦家和他二叔的名聲。”
顯然，尤氏說這些，都是建立在幫助秦可卿可以名正言順留在賈璉身邊的基礎上的。
秦可卿也聽得出來，因此順著笑問：“你也把旁人想的太笨了。即便我們做的天衣無縫，但只要我回到二叔叔身邊，豈不就露餡了？
兩府中，那么多人認得我……”
面對秦可卿提出的漏洞，尤氏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以二叔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兩府中所有人都認得你，當你以另外一個身份出現在二叔身邊的時候，他們都會裝作不認識你。”
秦可卿眨巴了一下眼睛，理解到了尤氏的意思。
事實上，時至今日，她都不清楚，她和賈璉之間的關系，兩府中有多少人知道。
盡管他們每一次都做的很隱蔽，但是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時間長了，次數多了，總會有跡可循。
搖了搖腦袋，將沒有意義的想法甩出去，她笑道：“其實不用這么麻煩，我覺得現在就挺好的。
二叔叔身邊出色的女子那么多，就算我跟了過去，也未必比她們強。
倒是像現在這樣，能夠隔三差五的與他見一面，卻是次次都有足夠的期待和刺激感……”
尤氏臉一紅，啐道：“呸，你還好意思說。你假扮香菱丫頭的事真以為可以長久？現在次數少還好說，等將來次數多了，難免被人撞破，到時候看你如何收場。”
秦可卿頓時變得不好意思，都不敢看尤氏的眼睛：“你，你都知道啦……”
“說得好像你們的計劃多完美似的。哼，我第一次在府里看見香菱丫頭的時候就已經看穿了，只是懶得說破罷了。”
秦可卿忙道：“其實，那不是我的主意，是璉二嬸嬸教我的……”
尤氏不由得睜大了些眼睛。
她知道秦可卿和賈璉兩口子的關系處得好，卻也想不到好到了這個程度？
那個出了名的醋缸子，竟然會教她這個？
真是開了眼了。
秦可卿有些難以面對尤氏的目光，扭開話題道：“婆婆的提議很好，我會尋個合適的機會與二叔叔講，到時候二叔叔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聽到秦可卿如此無主見的話，尤氏倒也理解。
不說秦可卿，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遇到任何問題，首先想到的人就是賈璉。
盡管她知道賈璉的女人不少，自己在其中可能占不到太大的分量，但是有一點她很肯定，那就是賈璉絕對不會害她。
“對了，婆婆怎么一味的說我，你自己呢？你就沒有想過，與二叔叔天長地久的在一起？”
秦可卿突然的提問，讓尤氏笑了。
作為一個還沒超過三十歲的女人，她當然也想過和心儀的男子雙宿雙棲。
但她是不可能的。
即便她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自己的兒女考慮。
眼下她們母子三人有一座完整的國公府為根基，若是追到賈璉身邊，不但要與賈璉別的女人競爭，而且未必能夠比眼下得到的更多。
她才沒有那么蠢。
最關鍵的是……
她看了一眼秦可卿，眼中有著一絲暗羨。
以前她以為秦可卿與她一樣，都是寡婦之身給的賈璉。
后來她也知道了，原來秦可卿從頭到尾都只有賈璉這一個男人，連第一次都是交給的賈璉。
她很羨慕，也很自卑。
她知道，賈璉的眾多女人之中，她怕是個另類。
這也是她在賈璉身邊從來不奢求太多的重要原因。也是她今日與秦可卿說這些話的主要原因。
通過這一年多的朝夕相處，她已經徹底認可了對方。
她不忍心看著秦可卿就這樣得過且過，以她的人品樣貌，應該在賈璉身邊，獲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