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的事交給鳳姐兒處理就是,賈璉的心思還是放在改造東跨院之上。
雖然元春將大觀園送給他當做居所,但是大觀園正樓,也就是行宮正殿那邊畢竟距離寧榮街太遠,平日里迎來客往不甚方便。
所以,行宮那邊當做歇息寢居之所是不錯的,但是他日常的政務、經濟活動,還是得放到東跨院來。
正好邢夫人搬出去,將整個東跨院前院、后院都徹底空出來,他完全可以效仿榮禧堂那般,將之改造成五臟俱全的五進深宅大院。
遷土動工畢竟不算小事,一些情況還是應該和二房,也就是王夫人提前溝通一下的。
因此簡單歇了一個午覺之后,賈璉便來到榮禧堂東邊的三間耳房來尋王夫人。
耳房內,常年縈繞著香火氣息,使得每一個進門的人都能知道,此間主人乃是信奉佛法,大慈大悲、菩薩心腸之人。
在丫鬟通稟之后,賈璉在內靜室找到了王夫人。
沒想到寶釵竟然也在。
“我過來瞧瞧姨媽。”
面對賈璉的打量,寶釵形態自然的給賈璉欠身一禮,然后解釋了一句。
賈璉隨口夸贊道:“嗯,果然寶丫頭最是懂事、孝順,這么熱的天還來探望長輩。”
寶釵就不知道接什么話好。這就是強行硬夸?
上方,王夫人在賈璉進來之后,也已經將功德道具丟下,一面讓賈璉落座,一面詢問找她何事。
賈璉便將來意說明。
旁邊的寶釵雖有些好奇,但是秉持不該聽別聽的原則,還是起身道:“璉二哥哥和姨媽既然有正事要商量,我就不打擾了,先告辭。”
說完盈盈一禮后要退下,賈璉突然開口:“你且在外頭等我,我有話與你講。”
寶釵面色不由有些紅潤。
她和賈璉的關系這才剛定下來沒幾天,她自然羞于在人前顯露和賈璉的任何親密舉止。
王夫人倒是很開明的樣子,一張萬年不化的臉上罕見的浮現一抹笑容。
“既如此,你就去正屋那邊坐坐吧。”
“是……”
寶釵不著痕跡的瞅了賈璉一眼,退出了房間。
賈璉和王夫人也沒有什么好多言的,將他的一些想法與王夫人通氣之后,就準備告辭離開。
起身后看見這雖然布置的很有佛性,但是空間明顯狹隘的屋子,他轉身道:“二叔和嬸嬸還是盡早搬到正堂去吧。
這邊房舍雖然精巧,到底小了一點。”
王夫人聞言,驟然精神了一些。
她看向賈璉的目光一下子深邃起來,似乎想要從賈璉的臉上,看出他內心的想法。
可惜,賈璉此刻的表情,很是坦然。
王夫人拿不準賈璉說這話的用心,便只道:“我和你叔叔在這邊住慣了,何必搬來搬去的麻煩。
況且這里不過是我平常養靜之所,我們平常也不住這里。
那東廊上的三間小正房雖然比不得正堂,卻也不算小。”
看出王夫人在揣著明白裝糊涂,賈璉也懶得和她磨嘰,直言道:“嬸嬸不必懷疑我的用心。
我真的建議你和二叔搬進正堂住為好。
二叔作為老國公爺惟一的嫡子,繼承家業那是理所當然。
既然是一家之主,豈能久居偏室?
而且眼下這樣的情況,二叔和嬸嬸搬進正堂的話,想必一家老小,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不妥,不是嗎?”
王夫人嘴巴張了張,最終不知道說什么,神色沉吟。
賈璉見狀,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直到賈璉都走了一會兒,王夫人方才回神。
她的思緒波動很大。
她不想搬進正堂嗎?
不,她想,很早之前她就想要搬進榮禧堂正屋,以正當家主母之位。
但是她,或者說賈政要臉。
作為二房,卻霸占著正宅大院,不管原因是什么,在外人看來終究是不合理的。
為了矜持,也為避嫌,這么多年,她和賈政兩個才沒有堂而皇之的搬進正堂。
哪怕賈政平日里接待貴賓,或是她接待其他府上的誥命,都是在正屋,但是他們就是一直沒有搬過去住。
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受之有愧!
眼下好了,賈赦那老東西竟然不是老國公的兒子,雖然成了身份更加顯赫的太上皇子嗣。
但他畢竟不是賈家人!
如此算來,賈政繼承家業,入主榮禧堂,那是名正言順的。
還有爵位,也該是她夫君賈政的。
不過這一點她暫時不敢想,賈母警告過她,她自己也清楚,這件事不是她能左右的。
更遺憾的是,哪怕知道名正言順了,知道自己夫婦才是真正的主人。但就因為賈璉的存在,因為賈璉的勢太強,導致目前榮國府的局面,還是和以前沒有太大的改變。
甚至因為賈璉表達出一個想要搬出榮國府的心意,一家老小,包括她在內,都不得巴巴兒的,趕緊給他想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哪怕為此需要舍棄部分利益。
憋屈嗎?
有一點。
但是理智告訴她,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休說現在勢強的賈璉,就連當年相對弱小時的賈璉,自己與他作對就處處吃癟。
眼下,也只能靜觀其變,希望賈母說的是真的,將來榮國府這處池塘,困不住賈璉這條蛟龍,他會徹底騰飛,將地盤留給他們。
本來只是期望,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端倪。
賈璉竟然主動提議,讓他們住進正堂?
若是真心的,豈不是代表,賈璉這是承認賈政家主的身份了?
王夫人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她覺得賈璉沒必要拿這件事戲弄她。不是嗎,眼下的情況,若是賈璉想要霸占榮國府,甚至將他們一家趕出去,都不是太難的事。
走出房間的賈璉可沒想到他隨口一個提議,讓王夫人心緒波動那么大。
于他而言,既然已經放棄與賈政爭奪榮國府,不如就讓賈政盡早坐實名分,就當是他們送大觀園給自己的回禮了。
畢竟當初建造大觀園,可是花費了大幾十萬兩的銀子!
這些銀子,絕大多數都是榮國府的底蘊,如今算是便宜他了。
出門之后,正打算叫個丫鬟問問寶釵的所在,就見對面東廊上,寶釵與鶯兒主仆二人,俏生生的站在那兒。
快步走過去,笑問道:“這么熱的天兒,不在屋里等,站在這兒做什么?”
寶釵目光深切的看著眼前一舉一動都顯得自信強大的男人,搖了搖頭,道:“你不是說有話與我講,是什么?”
“沒什么,就是許久沒看見你了,想要瞧瞧你、與你說說話。”賈璉目光灼灼,似乎真的許久未見佳人,思之甚切。
寶釵差點忍不住啐一口。
什么許久沒見,分明昨晚才見過!
又見賈璉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心里害羞,她便道:“你要是沒事,我走了。”
說完欲奪路而走。
賈璉正欣賞冰雪冷美人害羞的模樣,見狀自是不許。
拉住對方的手,在對方沒有嬌斥之前,笑道:“你去哪兒,我和你一道。”
這里可是王夫人的地盤,寶釵哪里好意思和賈璉拉拉扯扯。
但她又深知拗不過賈璉,為了不讓賈璉糾纏,也只能順著他的意,低聲道:“我當然是回園子里去。”
“這樣啊,正好,我們一起去探望林妹妹吧!”賈璉認真的提議。
寶釵深深的看了賈璉一眼,這個男人,真的什么難為情就要叫她做什么嗎?
素手被對方攥著,也別無他法,寶釵默默的點點頭。
賈璉有些得意,卻也知道大概這就是寶釵接受的極限,因此也沒有再多做調笑。
轉過身,背手牽著美人素手,往園子來。
一路上,寶釵自是多次開口,央求賈璉松手,皆沒有被應允。
好在大熱的天,路上也沒碰到什么人。
倒是跟在他們身后的鶯兒,一路上都在捂著嘴偷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瀟湘館,黛玉居住的屋舍后面,老梨花樹下,黛玉坐在秋千上看書。
在她背后,一個才總角的小丫鬟給她搖扇。
側面的雪雁,則是捧著一盒冰鎮著的鮮切水果,在黛玉招手的時候,趕忙喂一塊到黛玉的嘴里。
這瀟灑愜意的姿態,別說寶釵主仆詫異,就連賈璉也是愣了愣。
這丫頭怎么學得和鳳丫頭一般?
雖然沒有人通傳,但是耳聰的黛玉還是很快察覺到有來客。
打眼看見賈璉的時候,她略微一喜,隨即又瞥見賈璉身后的寶釵,臉色明顯的垮了下去。
想了一下才松開抱著的秋千繩,坐在秋千板上,不咸也不淡的開口問道:“你們怎么來了?”
“自然是來瞧瞧,林大財主平日里是怎么過日子的。
嘖嘖,這地主老財的生活,果然是滋潤啊。”
賈璉走過來,從雪雁的手中奪過果盒,風卷殘云般的炫了起來。
黛玉當然聽出賈璉話語里的調侃,當著寶釵的面她還是很不好意思的,畢竟她方才的做派,確實有點恣意享樂。
主要是以前一直有個甄玉嬛在,在甄玉嬛面前,她不得不裝出一副姐姐的做派!
她才不想讓府里人再傳出什么,她又被人給比下去的傳言……
好不容易甄玉嬛回南邊去了,她這才回到以前那般松弛的狀態,甚至感覺更好了。
沒理會賈璉,黛玉首先對著寶釵詢問:“寶姐姐不是住在山里嘛,今兒怎么有空到我這兒來了?”
說話間,黛玉的神色飄了一眼旁邊的賈璉。
寶釵聞言心里有些沒好氣。她不過是住在蘅蕪苑,蘅蕪苑在大主山的半山腰,而大主山雖然是大觀園的主脈,卻也就是個比山包大不了太多的普通小山。
畢竟只是寧榮二府內部的山頭而已。
到了黛玉嘴里,說的她像是深山旮旯出來的村姑似的。
雖然有氣,但是她看出來黛玉明顯有呷醋的意味。
對方并非想問她怎么有空過來,而是要問她怎么和賈璉一道過來,你們之前干什么去了?
心中想明白這些,寶釵不動聲色的回道:“這不是端午將至,天氣越來越熱,璉二哥哥怕你受熱,所以和我一道來瞧瞧你。”
黛玉一聽,本來因為賈璉和寶釵聯袂而至略有懷疑的心,頓時就變得不開森了。
什么叫和她一道來瞧自己,說的好像她和璉二哥哥是自己人,自己是外人一樣!
“是嗎?那他倒是多心了,我一向是不怕熱的,倒是寶姐姐,聽姨媽說你從小怯熱,回頭我讓鳳姐姐多派人多送一些冰塊到蘅蕪苑去,寶姐姐盡管敞開了使,不然要是熱壞了,某人可就要心疼了。”
聽到黛玉故意在“怯熱”二字咬了重音,寶釵就知道黛玉是暗指她“胖”這件事!
畢竟體豐怯熱,這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道理。
她承認她是有些體豐,至少比眼前病怏怏的丫頭體豐,但她不覺得自己胖!
罕見的,寶釵發現自己有點生氣了。
黛玉雖然不知道寶釵生氣了,但是見寶釵沉著臉一言不發,也知道是她的譏諷見了效。
哼,叫你得意,叫你挑釁本姑娘。
解了心頭悶氣,也沒有乘勝追擊打算的黛玉,腳尖一點,就要繼續蕩秋千。
忽然瞥見旁邊的賈璉將一盒鮮果都快給她吃光了,立馬罵道:“你要吃回去讓晴雯她們給你準備去,干嘛吃我的東西!還吃那么多,像沒吃過果子似的。”
黛玉雖然沒有“吃瓜”這個概念,但她還是瞅著裝聾作啞的賈璉覺得不爽。
加之這盒果子是她偷偷叫雪雁給她準備的,因為紫鵑不許她吃過于冰涼的東西。
賈璉看黛玉果然還是將戰火燒到了他的頭上,終于也不再憋笑。
大大方方的挑了一塊寒瓜,遞到寶釵的面前,笑道:“你也嘗嘗,林丫頭這里的果子味道都比別處的好,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得來的。”
寶釵本來不欲接受賈璉的投喂,剛想拒絕,又看見黛玉那“惡狠狠”盯過來的目光。
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改變了主意。
“哦,是嗎,那我也嘗嘗看。”
說話間,寶釵張開嘴,任由賈璉將果子送入口中,還一邊嚼一邊贊許的點頭回應。
恍惚間,她似乎聽到了某人銀牙咬碎的聲音。
“嗵”
卻是黛玉從秋千上跳了下來。
“人瞧見了,東西也吃了,你們請便吧,我要回屋睡覺去了。”
面若寒霜的說完這句話,黛玉拔腿就走。
看著黛玉那走路都似乎在冒火光的背影,嚼吃完果肉的寶釵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又看分明想阻攔,卻因黛玉過于迅捷沒拉住的賈璉臉上的無奈,她笑道:“林丫頭估計是生氣了,你去哄哄她吧。”
賈璉作勢苦笑一聲,然后道:“林丫頭就是嘴比心快,她說的話,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寶釵笑回:“我知道的。”
賈璉點點頭,突然提議:“進園子的時候,我看池子里的荷花開的正艷。剛好我下午也沒事,不如就陪你們劃船如何?”
“劃船不劃船且另說,你還是先把林丫頭哄好吧。”
“那你在這里等等。”
賈璉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轉身道:“不準先走。出來要是看不見你人,回頭我就打鶯兒的屁股!”
寶釵愣了愣,看了一眼臉蛋臊的通紅的鶯兒,又看向一臉認真的賈璉,她噗嗤一聲笑了,道:“好。”
等賈璉放心的走開,寶釵輕嘆一聲,轉身走到秋千旁邊,素手拉著秋千繩繞了半圈后,方緩緩坐下。
見到自家姑娘果然沒有要走的意思,鶯兒松了一口氣之后,心里竟又生出一絲遺憾。
這嚇了她自己一跳。
想到她若是真的被賈璉抓住打屁股,那該是何等的窘迫,何等的羞人……
只是不知為何,又會有那么一丟丟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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