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鳳姐兒給賈璉整肅衣冠,叮囑他一定要照顧好迎春等人,說都是金閨玉質的小姐,千萬出不得岔子。
賈璉低頭看著越發啰嗦,有管家婆氣質的鳳姐兒,笑道:“當真不和我們一道去玩玩?”
“我去做什么,你們到時候定然又是濕的干的,我可不懂那些玩意兒,沒得在那兒現眼。”
鳳姐兒笑瞇瞇的說道。
其實她是知道今日賈璉主要是帶寶釵黛玉二女出門游玩,畢竟昨天就未成行。
她若是跟著去,先不說三個人彼此不甚自在,就說賈璉,當著她面也不好哄那兩位才女。
最重要的是,她得把自己和寶釵黛玉二女區分開來!
小老婆、紅顏這些都是可以帶出去玩的,真正的女主人,那可是在家操持家業的。
賈璉倒不清楚鳳姐兒心里這么多彎彎繞繞,見其執意不去也不強求,反正有平兒在,不愁沒人料理后勤。
于是在鳳姐兒臉上親了一口,正在鳳姐兒嬌嗔的時候,外頭傳來丫鬟的聲音:“三姑娘來了。”
鳳姐兒連忙整理儀容,賈璉也走出房門,就看見一身淡藍色長裙,顯得異常干練的探春,領著侍書、翠墨二婢,拾階而上。
一看見他,探春便笑道:“璉二哥哥可準備好了。”
“我這里沒什么需要準備的,你們要是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我們也都差不多了,寶姐姐和林姐姐她們都在老太太的屋里給老太太請辭,我想著有兩樁情況得和二哥哥說一下,這才抽空來了。”
賈璉頷首,示意她講。
“一個是惜春丫頭,她需要給她父親早晚守靈,不能和我們一道出城。另一個就是寶二哥哥,昨晚我去請他,他說他身子乏,不大想動。
偏偏方才在老太太屋里,老太太也問了,看老太太似乎不是很高興,而我又勸不動寶哥哥,就想請你出馬。
你要是派人去叫寶哥哥,他定是會答應去的。”
探春素有宿慧,他大概明白賈寶玉心里的癥結所在。但她覺得賈寶玉那么貪玩的一個人,只要賈璉親自派人去請他,他定是會答應和他們一起出城游玩的。
對于探春說的這兩個問題,賈璉不以為意,畢竟昨晚平兒就和他交待過了。
賈敬的靈柩還在寧國府偏殿放著呢,這種時候,惜春確實不便出城去玩。雖然他要是開口讓惜春和他們一道也沒什么大問題,畢竟賈敬的頭七早就過了,甚至就連出殯的日子也因為京中變故而耽誤,如今正等著欽天監重新核定殯期。
至不濟就換個說法,說是出城為賈敬祈福安靈也就是了。
但是沒必要。
今兒主要還是為了給甄玉嬛送行,詩社也不過是順帶的。而且真要湊齊海棠社的話,那不是必須得把李紈這個社長帶上?
賈璉倒是愿意,但李紈定然不敢堂而皇之的被小叔子帶出門游玩。
反正園中的妹子足夠多,少了惜春一個也無妨。
至于賈寶玉,呵呵,他才懶得搭理。
“四丫頭既然要守靈,那今日就算了,等下次有機會,我們再帶她吧。
至于寶玉,既然你都親自去請過他了,想必是真的不想動彈,如此也不用勉強。”
“可是,我怕老太太會多心。”
探春還想勸,一則她不希望賈寶玉憂郁下去,覺得一家人還是要熱熱鬧鬧,和和美美的才好,二則她真的擔心賈母覺得她們在孤立賈寶玉。
“有什么好多心的,我們應該尊重每個人的選擇。好了,時辰不早了,去和老太太告辭一聲,我們就出發吧。”
探春暗嘆一聲,察覺到了賈璉對賈寶玉的不在意。
也是,以璉二哥哥和寶哥哥天生的思想理念沖突,注定是難以并存的。
興許以前的璉二哥哥還看在是兄弟的情面上,對寶哥哥多有照顧和包容。可是如今璉二哥哥的身世揭露,沒有了血脈兄弟這一層關系,璉二哥哥確實沒必要再給自詡高潔的寶哥哥太多情面了。
不知為何,想起賈璉身世這一茬,探春望向走在前面的俊逸挺拔的身影,眼中多出了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
縱觀家里家外,親友世家,從來沒有一個男子,給她心里留下這樣多的沖擊和震撼。
別說現實了,遍覽古今傳記、伶人話本,她都找不出一個如她這位堂兄這樣特別,這樣有魅力的人物。
更難以釋懷的是,她的這位堂兄,還對她這個庶出的堂妹,十分親善、友睦,從來不曾輕視她半分。
三月三日,大觀園桃花林下,那一碗長壽面的味道,她至今記憶猶新。
她慶幸她有這樣一位愛護家中姐妹的兄長,她更慶幸,這位兄長,竟然是天家降臨在她們家的鳳子龍孫。
這或許就是老天爺的眷顧。
想到這里,探春的心里涌出一股雀躍和忐忑,但她終究什么也不敢表露,只是悄然加快了腳步,跟上前面的身影。
未到榮慶堂,外面忽有人來傳,說是梅家老爺來拜訪。
若是換個人來,賈璉大概是不見的。反正他現在是在躲麻煩時期,什么人都沒有他帶領金釵們出門游玩重要。
不過是梅家,賈璉想起昨天和錦衣衛張儉的談話,也只能交代探春兩句,折轉出了二門。
來到榮禧堂待客前廳,果然見一名著儒士長袍的中年男子,神色嚴肅的坐在賓席上。
見他從后堂出來,其連忙起身,彎腰見禮道:“下官翰林院侍講學士梅宏,拜見榮國公。”
賈璉微微點頭,旋即坐在主位上,漫不經心的開口道:“梅學士可是稀客啊。”
梅宏思忖賈璉這句話的意思。
按照家族關系,賈家是開國勛門,門第高貴,而梅家則是詩書傳家,躋身清流,兩家也沒有故交,可謂是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他今日也是第一次登臨這開國公府。
從這一點來說,他確實是“稀客”。
但是憑他了解到的賈家和薛家的關系,以他梅家和薛家尚有婚約的前提,在薛家女上京議親許久之后,他才第一次登門拜訪,這稀客二字,恐怕多有諷刺之意。
雖然拿不準賈璉的態度,但他畢竟進士出身,又是翰林,因此在賈璉這樣青年貴爵面前,心中倒也并未有怯意。
“下官職分低微,能得榮國接見,是下官的榮幸。”
“呵呵,站著做什么?坐下說話吧。”
“多謝榮公。”
招呼梅宏坐下后,賈璉招過手示意丫鬟倒了一杯茶,便就坐著飲茶了,一口又一口,竟是不再理會梅宏。
這下梅宏倒有些忐忑了,思忖片刻,他再度起身,對著賈璉大幅度彎腰拜道:“懇請榮公高抬貴手,饒過小兒性命。”
舉止謙卑,語態誠懇。
賈璉似乎有些意外,他詫然道:“梅大人何出此言?”
見賈璉裝傻,梅宏神色一狠,直接跪下道:“先時拖延與薛家的親事,是下官的錯,下官愿意親自到薛家,向薛家太太謝罪賠禮。
然而這一切都是我們夫婦的主意,與小兒確無半點干系。
謀逆大案,牽扯何等之深,榮公何忍我那未及弱冠的孺子小兒,卷入這等大案中,身首異處。
請榮公垂憐。”
面對梅宏的跪地乞憐,賈璉緩緩問道:“是張儉讓你來的?”
梅宏神色一動,點頭道:“不敢欺瞞榮公,下官正是得了張僉事的指點,才來拜見榮公的。”
賈璉道:“若是你夫人登門之時,也有你這般態度,又何有今日?”
梅宏忙解釋:“拙荊鄉野出身,不識禮數,前日在貴府口出狂言,回去之后下官已經狠狠教訓過她了。
還請榮公放心,下官與薛家二老爺交情頗為深厚,縱然如今他不在了,下官對其后嗣也只有關照之意,絕無欺凌之心。因此即便此番我兒在劫難逃,我也一定會將婚書送還薛家,絕無讓薛家女兒做那‘望門寡’之意。”
梅宏此時心里是真恨妻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當日明明是讓她到賈家求援的,結果不但援沒求到,還把人給得罪了。關鍵是,要不是從張儉口里得知,他還不知道!
昨晚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北鎮撫司,沒想到那張儉像是料定了他會去,竟是在北鎮撫司衙門內等著他。
剛開始對方還和他打馬虎眼,等他說盡了好話,再一封銀子遞上去,對方才終于對他袒露“實情”。
原來按照他們北鎮撫司的審訊,已經認定了梅琦與太子謀逆案無關。
偏偏這個時候榮國府派人來,說是案發當日,榮公及其親衛親眼見到梅琦與太子府一眾幕僚交往甚為融洽,且梅琦又正是在太子別院被攻破時被抓的,因此必定與謀逆大案脫不開干系,必須嚴加審訊,不可輕易放過。
榮國公賈璉可是前番平叛救駕的第一功臣,又在現場,他說的話自然是可信的,因此北鎮撫司不得不將梅琦的案件壓回重審……
當然這種話梅宏半點都不信。他兒子何德何能,能夠引起賈璉這位當朝國公,太上皇遺孫的關注,并且不惜自降身份,做污點證人?
于是覥著臉追問,終于在把張儉請去上康坊,大肆消費了一把之后,才從張儉口中得知,他梅家是得罪人了。
梅宏哪里敢怠慢,若是人家是憑空污蔑還好說,但是偏偏他兒子真是平亂的官兵從太子行宮中抓到的啊。
就這一點,朝廷把他兒子砍了半點都不冤!
更別說,眼下還有賈璉這樣一位當朝國公親自盯梢,他梅宏自認拼勢力是拼不過的,因此一大早就收拾好了,親自過來登門賠罪,祈求救兒子一條小命。
“梅大人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面對賈璉近乎赤裸裸的嘲諷,梅宏臉上浮現一絲不自然,但他還是視作不見,按照心里的計劃說道:“倘或我兒得天之幸,此番能夠平安脫出囚籠,下官愿意遵從兩家契約,即刻三媒六聘,讓我兒迎娶薛家女兒進門……”
梅宏說著,見賈璉眉頭一挑,便轉口道:“當然,若是薛家因我們先前之失,不愿意再承認這門親事,下官也會親自將婚書送還,從此兩家互不干涉,嫁娶自由。”
賈璉聞言笑道:“這是梅大人的真心話?”
“在榮公面前,下官不敢撒謊。”
賈璉一時沒有接話,廳內變得安靜,只有他手指輕敲桌面發出的清脆聲音。
就在梅宏忍不住再次要說話的時候,終于聽見賈璉道:“既如此,就回去將婚書取來吧。”
梅宏聽了,心道那張儉果然沒有騙他。
他應了一聲是,卻伸手摸入懷中,不時就掏出一份絹帛裝好的,一看就是冊卷的東西出來,起身恭恭敬敬的送到賈璉面前。
看賈璉目露詫色,他凝神道:“此番我兒卷入謀逆案中,下官自知小兒已經配不上薛家女兒,知曉薛家大概已有退親之意,因此來之前,特意將婚書帶上了,還請榮公代為送還薛家,下官不勝感激。”
賈璉真的笑了,“梅大人有心。”
“這是應該的……”
梅宏面上雖然有些恭維,心里卻鄙夷不止。
昨晚看了花魁表演之后,酒到酣處,那張儉忽然問他:“與你家公子定親的薛家女娃,模樣生的如何?”
他道:“雖然未曾親眼見過,但是據見過的人所說,此女生的十分標致。”
“那就對嘍。”
然后張儉便將賈璉納了薛氏嫡女,并且賈璉很有可能還瞧上了薛氏庶女,讓他若是想要取得榮國府的原諒,就盡早把婚書還回去,否則別說梅琦,只怕他梅家遲早有禍事臨門……
雖然早有悔親之意,但是主動悔親,和因為別人看中了自家未來兒媳,逼迫他交出婚書,顯然不是一回事。
要說心里不憋屈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了兒子的小命,也只能忍了。
賈璉自是不知道梅宏在心里鄙視他,見梅宏將婚書遞過來,他想也沒想就拆開來看了。
卻也并沒有什么特別,不過是尋常制式,尋常裁體的一份定親契約。
在賈璉看婚書的時候,梅宏沒有打攪,眼見賈璉看完了,他才試探的道:“婚書已經送回,不知我兒……”
賈璉點點頭道:“本公雖為公爵,但并不職司刑名之事,因此對于令公子的案情,也無從置喙。
不過觀梅大人之為人,想來令公子也絕對不會糊涂到參與到謀逆大案之中去。
請梅大人放心,倘或那北鎮撫司再來詢問本公,本公一定會替令公子說好話的。”
聽到賈璉松口,梅宏這才放松下來,下意識就拱手致謝。
抬頭看賈璉似笑非笑的看他,他也意識到自己成事后的姿態似乎轉變的過快,臉紅了一下,就要重新跪下鄭重致謝。
雖然國朝沒有規定下級官員見上級官員需要下跪,但是以他和賈璉之間的品級差距,其實跪一跪也不算太折辱他。
換句話來說,以賈璉皇孫的身份,他作為大魏官員,是正跪。
賈璉卻忽然出手扶起他,笑道:“梅大人乃清流名士,就不必多禮了。”
其實,因那梅家太太之故,一開始賈璉是打算拿捏敲打一番梅宏的。
不過看他分明出身最看重清名的翰林院,卻為了兒子甘愿向他下跪乞憐,賈璉心里多少起了憐憫,才沒有多做刁難。
將之扶起后,賈璉又道:“本公今日還有別的事務,梅大人若是無事,就改日再敘吧。”
梅宏點點頭,倒也不怕賈璉說話不算話。畢竟除了和薛家的這一樁婚事,他們梅家確實和賈璉沒有任何犯沖的地方。
于是再三告謝一番,出廳帶著自己的長隨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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