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上皇的信使從四面八方魚貫而出,而賈璉也陷入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中的時候。
巍巍大山之巔,幾只顏色灰暗的鴿子,借著黃昏的掩護,悄然飛出。
他們撲閃著翅膀,循著數月以來養成的記憶,十分輕易的飛入西邊的一座皇家園林之內。
當夜,數騎快馬四散而出。其中一騎,直接沖進了火器營的大營。
「都給我滾開,咱家要見鎮遠侯!耽擱了大事,你們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火器營留守的官兵面色陰沉。
什么時候,一個太監也敢跑到軍營里面來耀武揚威了?
幾個人不由分說的將此太監拉下馬給扣起來。
到底看在這太監并未攜帶兇器,也不像是找茬的,而且這太監的服飾,好像還有些級別。
為首的校官冷聲道:「侯爺不在大營內,你若是真有緊急情報,我等可為你通傳蘇都尉,他老人家自會定奪。」
「反了反了!什么狗屁都尉,咱家要見的是鎮遠侯,除了他,誰也沒資格接下這份密旨!」
聽到「密旨」二字,火器營的官兵終于正色了起來,連忙將這老太監松開一些,并急忙去通報給在大營內留守的蘇克光。
蘇克光是賈璉從當初的神機營挖過來的。
火器營是小營,不設副統領,因此四品的都尉,便算是賈璉的副手。
他得知有老太監攜帶密旨而來,哪里敢怠慢,急忙出來迎接。
老太監卻還是那般口吻,不見賈璉不開口。
蘇克光雖然知道的東西不如解雋多,但是京城和鐵網山出現變故的事情他還是知道的。
而且今日以來賈璉的反常舉動,他也看在眼里。方才賈璉還將大營中的大部分兵員都調走了,連火炮都正在往庫外搬,也令蘇克光察覺出一些味道來。
因此雖然這個老太監一副瞧不起他的模樣,蘇克光也不在意,甚至在詢問了對方的意見之后,立刻安排人帶著他去見賈璉。
離鐵網山只有十里地的一處山頭之上。
賈璉佇立在此,拿著西洋望遠鏡,眺望著遠處的山巒。
在他的視野之中,可以清晰的看到,山巒間那些延綿起伏的閃爍星火。
他知道,每一縷火光,可能都代表一營士卒。
說起來,明知道就在咫尺之間,正發生著一場足以影響一個帝國前途命運的爭斗,而手握利器的他,卻只能這么遠遠的看著,對于一向自比天命之人的他來說,確實不太是滋味。
「侯爺,山下有人求見。是個太監,自稱是什么靈泉別院的管事,說有密旨要面呈侯爺!」解雋來到賈璉身側,低聲稟報。
靈泉別院?
賈璉隱約間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再聽到「密旨」二字,忽然就想到什么。
他立馬將望遠鏡扔到親兵的手中,轉身大步而走。
山下臨時的統領大帳之內,賈璉看到了這個老太監。
看起來五六十歲的樣子,臉上帶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倨傲之色。
不過在確認他的身份之后,老太監卻將傲氣收斂幾分,立馬沖到他面前,悲聲道:「侯爺,太子謀逆,犯上作亂。如今皇上圣躬危急,還望侯爺立馬領兵救駕!」
賈璉聞言默不作聲,給了左右一個眼神,除了解雋等少數幾個人之外,其余侍衛盡皆退下。
「你說太子謀逆,想要加害陛下,有何為證?」
「這……」
「太子興兵包圍了鐵網山,隔絕了內外交通。皇上的密旨還是通過飛鴿傳書才傳遞到奴才們的手中。
皇上吩咐,讓侯爺率領火器營全體將士馳援鐵網山,遲則生變。事關緊急,侯爺千萬耽擱不得啊,否則要是皇上有什么不測,你我便是萬死難辭其咎啊……「
老太監越說越焦急,賈璉卻只是冷冷的注視著他。
解雋便道:「你說這是陛下的密旨,你能拿出什么證據?實話告訴你,早在之前,我們就抓到了一批假借太上皇名義招搖撞騙的大膽狂徒。
如今你空口白話說是陛下的旨意,焉知不是宵小的計謀?
我們侯爺離京之前接到的旨意是在鐵網山外駐防,保護二圣的安危。如今你卻要我們撤防去攻山,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誰能擔起這個責任?」
「這……」
老太監一陣語塞,看著賈璉及帳下的將官皆是冷眼看他。
他忽然一拍腦子,手忙腳亂的從懷中摸出一物,結巴道:「這是總管交給奴婢的,說是陛下曾經說過,只要侯爺見到這塊玉佩,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解雋等人尚在詫異何物有此奇效,賈璉卻「噌」的一下從位置上站起。
春夏之交,夜風習習。
數百只火把,將夜空照的通亮。
然而空氣中除了火油燃燒的難聞氣味,以及風吹火焰帶來些許颯颯聲之外,天地之間安靜的可怕。
賈璉騎著他的那匹白馬,慢悠悠的走到三千火槍軍將士的面前。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緩緩開口:
「有人說,火器營只是我賈璉在陛下面前邀寵獻媚的手段,既不練弓箭,也不練刀槍,到了戰場上,注定是一群軟腳蝦。這個說法,你們認可嗎?」
眾火槍軍將士,不知道什么逼宮、兵變,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晚上要把他們集合在一起。
但是,他們是軍人,還是隸屬于御林軍序列,他們也有自己的驕傲,豈能甘愿被人稱作軟腳蝦?
若非因為這話是從他們最尊敬的統領大人口中說出來,他們一定會拿出背上的武器,用槍口讓其再說一遍試試。
在短暫的嘩然之后,火槍軍很多士兵都大聲回答不認可。
雖然聲音此起彼落,但無疑將都將他們的憤怒表達了出來。
「還有人說,禁衛軍每個營部的人馬都過萬,只有火器營只有區區數千人。而且,還沒有經歷過任何戰火的洗禮,雖然空有一身唬人的裝備,卻不過是花架子而已,根本不配和禁衛軍其他六大營部相提并論。
這個說法,你們服嗎?」
「不服!!」
這一次,三千道聲音忽然齊整,震天的吼聲,仿若穿破了夜空的云霄。
「很好。
眼下,二圣率領宗室和朝中大臣們在鐵網山圍獵,太子卻借機舉兵,包圍了二圣的行宮,欲圖犯上作亂。
本侯接到陛下的密旨,令我進山勤王。
諸位,可敢與我一道上山救駕?」
賈璉的話,不可避免的引起了陣陣騷動。
但底層士兵哪里知道什么蠅營狗茍,彎彎繞繞。
他們也沒有辦法辨別上位者話語的真假。
他們只需要知道,他們信任誰,他們是在為誰賣命!
「愿誓死追隨侯爺!」
一人震吼,三軍附和。
「愿誓死追隨侯爺!!」
「我等皆愿誓死追隨侯爺!!」
「我等皆愿誓死追隨侯爺!!!」
整齊的怒喝,聲傳數里。
夜幕下,賈璉的臉上也出現明顯的潮紅。
他振臂一壓,所有的聲音盡皆落下。
「好!既然諸位皆有此膽量,那么,今夜便是火器營的立身之戰,也是你我之輩,揚名立萬之時!
今夜,我們就用叛軍的尸首,告訴所有人,我們不單單裝備糧餉好是禁衛軍之最,我們的戰斗力,也是禁衛軍之最。
今夜之后,我賈璉要讓天下人都知道,火器營,才是天下最強之軍!」
「侯爺威武!!」
寬闊的大道之上,數千火器營將士舉著火把,宛若一條蜿蜒的巨龍,緩緩朝著鐵網山靠近。
賈璉全副武裝,騎馬走在最前面。
行軍打仗自非兒戲,況且鐵網山上敵我兵馬加起來數萬之眾,又是夜間,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全軍覆沒。
所以賈璉自然沒有冒失的率領手下的三四百槍騎兵夜襲鐵網山,那太過自大了。
他的王牌,還是手中那三百門重金打造的鎮遠炮。
那些玩意兒,要搬到鐵網山,需要時間。
看著越來越近的山脈,賈璉的心里仍舊免不了起伏。
他是萬萬沒有料到,寧康帝會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密令于他。
今夜那老太監帶來的玉佩不是別的,正是和當初寧康帝賜給他的那一塊玉佩,一模一樣。
賈璉猶記得,當初寧康帝賜給他這塊玉的時候,曾經說過,此玉乃是他潛邸之時所佩,一式兩塊。
當時他并沒有揣測到寧康帝的用意,今夜,卻如醍醐灌頂一般。
寧康帝居然老謀深算至此,難道他當初就知道會有今日之變,所以提前留了一道后手?
不,寧康帝或許不知道今日之變故。
他如此,不過是未雨綢繆,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符咒,一道將來可以借此,輕易調動他手中兵馬的符咒!
果然,皇帝不是任何人都能當得好的。
是的,賈璉已經決定倒向寧康帝。
不單單是因為寧康帝「親自」給他下了旨意,而是老太監在取信于他之后,也給他帶來了較為完整的情報。
此時的鐵網山上,雖然太上皇和太子看似占據上風,不但兵圍了寧康帝的行宮,而且以太上皇數十年積累起來的威望,輕易就能調動來天下勤王的兵馬。
但是,后知后覺的被動反擊,怎么及得過寧康帝的處心積慮?
寧康帝這一擊是務求萬無一失的。
所以,盡管他在鐵網山已經布置了足夠多的兵力,但還是在外圍,留下了許多諸如他這般的后手。
甚至于,早在數個月之前,他就養起了信鴿,就在靈泉別院,他潛邸之時納涼的皇家園林。
這也是令賈璉嘆服的地方。
凡事未慮勝,先慮敗。
寧康帝顯然是早就想好要在鐵網山動手,所以他提前把一切的可能都想到了。
甚至擔心自己請君入甕之后,自身犯險,所以留下這一道后手。如此一來,不論他身處何地,他都能指揮得到他手中所有的力量。
此時此刻,便是賈璉易位思索,他要是在寧康帝的位置上,他覺得或許他都很難做到像寧康帝這般周全。
「侯爺,右邊大道上涌現大批人馬。」
就在離鐵網山咫尺之時,手下斥候前來稟報。
賈璉當即令全軍停止前進,策馬來到高處視察。
果然,遠處的大道之上,密密麻麻的火光,一眼看去都不知道有多少人馬。
對方似乎也發現了他們,不多久就有數騎奔馳過來,隨即一道粗大的嗓門響起:
「對面可是賈家賢侄?」
賈璉微微一笑,同樣只領數騎上前,在對
方數十步之前停下,拱手道:「小侄賈璉,見過謝叔父。」
「哈哈,我一聽說你們這邊沒有裝備刀槍劍戟,卻個個背著一根黑黢黢的玩意兒,就知道是你小子的人馬。
怎么樣,賢侄可是慢了我一步哦。」
粗獷的聲音,有些得意。
賈璉自不介意。
他早知道,寧康帝此番并非只征調了他的人馬。
顯然,對方也同樣知道他的存在。
「叔父領兵數十載,兵法嫻熟。俗話說,姜都是辣的老,小侄自然不敢與叔父比肩。」
「哈哈哈……」
許是被賈璉的一句馬匹拍的夠舒服,謝鯨直接打馬至賈璉面前,往賈璉身后瞅了瞅,然后笑瞇瞇的道:「不是都說你的火器營是陛下的親兒子嘛,怎么才這么點人?」
說著,謝鯨一指自己身后,道:「要不是時間不夠,老夫此番帶來的人馬還可以多一倍!怎么樣,足兵足甲,一萬五千余哦……」
看著這在他面前嘚瑟的老家伙,賈璉心里暗暗撇嘴。
他豈能不知道,南大營滿打滿算也不足三萬人。更何況,他謝鯨只是個游擊將軍,在南大營之中,也只是排在三四位的樣子。
就這一萬多人馬,都不知道是他怎么坑蒙拐騙而來,還多一倍……
「叔父威武。」
「哈哈哈……」
謝鯨又是發出一陣爽快的大笑,看起來就是一個人畜無害的軍中大老粗形象。
但是誰又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個家伙,今天早上,才一邊喝著酒,一邊就笑瞇瞇的將半尺長的匕首扎進自家老大的胸腔……
眼見賈璉似乎不太愛笑,謝鯨也終于收斂了一些笑聲。
他看了一眼遠處的夜空,然后回頭與賈璉道:「看情況,周老頭與褚良那小子一時半會也來不了。
何況就他們手里那點兵力,來了也頂不了什么作用。
陛下現在身處險地,事不宜遲,老夫覺得,我們應該立馬攻山。
只要擊潰了北大營的那群蠢貨,再與陛下內外夾擊,自然可以輕易殺敗步軍營那些繡花枕頭。
賢侄覺得此議如何?」
賈璉笑了笑。雖然他們彼此知道有數支勤王兵馬,但是寧康帝也只是讓他們入山救駕,并沒有要求他們必須合兵一處才能行動。
顯然,這老家伙有些立功心切,或者是覺得勝券在握,所以有些迫不及待了。
而且,這姓謝的雖然表現的粗大條,但是聽他話里話外,卻有意識將太子和太上皇甚至是驍騎營避開,就知道這貨絕對不像他表現的這么魯莽。
「叔父既有此意,小侄自無不從。」
「哈哈,人都說你小子有種,果然沒差。
好,既然如此,我們即刻動手。嘿嘿,小侄兒,可敢與老夫比劃一番?」
賈璉眉頭一挑:「如何比?」
「就比咱們誰先上山如何?」
謝鯨見賈璉有意,立馬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
人都說賈璉乃是京中第一才俊,是當今陛下最喜歡的心腹寵臣。
他倒要試一試,是不是虛有其表。
哼,旁人如何知道,其實他投靠寧康帝,更在賈璉之前!
憑什么賈璉可以人前享受榮光,他卻只能委委屈屈,潛伏在南大營多年見不得光?
不過他倒也不是要對賈璉怎么樣,從今夜這樣的關頭,寧康帝能想到讓賈璉來救駕,就知道賈璉在寧康帝心中確實有些地位。
他只是想,讓賈璉知道知道,姜真的還是老的辣!
當然,要是賈璉
真的是個草包,他自然也不會介意好好的嘲笑貶損一番。
賈璉認真笑了起來。
「好啊,只是不知道叔父贏了如何,小侄贏了又如何?」
「咱們都是領兵之人,也就不用學著酸儒那般了。
這樣吧,咱們都是從三品,也無法以職務論高低……不如這樣,只要賢侄先老夫一步上山,以后有賢侄在的場合,老夫就絕對不坐賢侄上首,路上碰到賢侄,也讓賢侄走前面如何?
總之,唯賢侄馬首是瞻,嘿嘿。」
呵呵呵,這個老東西。
他一個二等男,自己堂堂二…三等侯,他倒是怎么都不吃虧。
「好啊,若是小侄輸了,也同樣如此。」
「爽快!」
謝鯨大笑著拍了賈璉的肩膀一下,然后道:「我比賢侄早來片刻,已經細細查探過了。
大軍若要攻山,一共有兩條途徑較為妥當。
一條在西邊,一條在東南邊。
以老夫之見,你我兩方兵馬,就從此兩方同時攻山,讓敵人首尾不能兼顧,正合兩面夾擊之勢。
賢侄兵馬比我少,公平起見,就讓賢侄先選吧。」
「既然叔父如此厚愛,小侄就卻之不恭了。
小侄就選東南邊吧。正好聽說那邊道路更平坦一些,小侄經驗少,就不和叔父爭首功了。」
「呵呵呵……」
謝鯨笑瞇瞇的,內心卻罵了一句小滑頭。
那只是平坦一點的關系嘛?寧康帝的行宮就坐落在東邊,從那邊上山,自然更容易見到寧康帝,拔得頭籌。
不過他本來也是這般打算的。
他有著數倍于賈璉的兵馬,要是把難啃的骨頭丟給賈璉,最后卻被賈璉拿下了,他的老臉就不用要了。
「既然如此,賢侄,我們就山上再見!」
「恭送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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