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寂靜之庭。
早在黎明到來之前,阿卜杜拉·安瓦便已經從他那無光幽室的床鋪上起身。
寂靜之庭里面不乏奢華豪宅,但是安瓦最近移居到了一間簡樸陋室之中,并且遣散了所有的仆人。他半是看,半是摸索著走向自己的水盆,猛地把臉扎進冰冷水中,液體灌滿了空洞的眼窩,使他頭骨顫抖發冷。
安瓦拿起毛巾擦干了臉,然后氣喘吁吁地清潔了身體,披上衣袍前去祈禱。
所有的星語者都是盲人,但是他們之中極少有人真的無法視物。有人能從預見到的事件中拼湊出一個完整世界,通過預知未來了解周邊環境。有人能看到他人眼中的景象,借助別人腦海里的倒影勾勒世界模樣。
作為星語庭住持,阿卜杜拉·安瓦是一位非凡的傳心大師。在無刻意防備的情況下,人們的思想對他而言就是一本敞開的書本。他眼中的世界充滿了形態各異的幻影,活物的靈魂在其中編織出一幅詳盡的圖景。
他總是帶著一種超然物外的困惑,目睹高領主之間荒謬的權力紛爭。安瓦、薩克、吉伯蘭這三個高領主中的靈能者達成了同盟,只為避免落入和蘭松烏多一樣癡迷權力的奇怪瘋癲狀態。他將政治留給了其他人,只想保持星語庭這一畝三分地的井然有序。
即便那個星際戰士發動軍事政變,把高領主議會變成了他的一言堂,他也沒有多少怨恨。青山·可汗或許是一位卓越的指揮官和軍事家,但他不能代替星語者和導航者的作用,安瓦甚至一定程度可以理解他的篡權行為——確實,一切為了贏得這場戰爭。
青山至少兌現了他的諾言。
人類帝國贏得了這場戰爭。
隨著長杖與地板碰撞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安瓦杵著長杖徒步走進了禮拜堂,并在一座宏偉的帝皇雕像的面前緩緩跪下。
他贊美帝皇的偉大賜福。
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吟誦禱詞。
多年以來,安瓦對于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滿足,但是最近,滿足被痛苦取代了。在夜深人靜時,他總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預知得到野獸崛起,并對帝國發出警告。
青山·可汗有一點說得對。
自己并未完全盡到職責。
在一開始,獸人的吼聲緩慢地匯聚,給人感覺就像以往發生過無數次的簡單亞空間擾動。這種擾動可能會在一夜之間煙消云散,也可能會持續數千年。他本該想辦法找出擾動來源,但他沒有。直到野獸發起進攻,它的目的終于暴露無遺,隨后,獸人的怒吼淹沒了他的星語專家,通訊陷入混亂。
“我會看到它的到來,吾主。我發誓下一次一定會的,我會更加警惕專注。”
安瓦解開上半身的長袍,將削瘦的胳膊從袖子里抽了出來,露出了枯瘦的上半身,將高領主的華麗服飾掛了起來,拿起一根鞭子,它由圣林園中稀少的白樺木編成。
他開始了第一次的懺悔。
“啪!”
“為了我的失職,祈求您的寬恕。”
安瓦喃喃自語,枝條與肉體的碰撞聲音在房間中回蕩,他忍住了痛苦叫喊。
“啪!”
“為了我的失職,祈求您的寬恕。”
他又換了一邊,抽打著自己左肩。
這樣自虐式的懺悔已經持續一段時間,每天他的后背都因為鞭打而疼痛難忍,即便如此,安瓦依然強迫自己從寂靜之庭來到皇宮外城里的星語庭辦公室。在那,他會花費幾個小時,坐在收訊長椅上面,解析來自整個帝國的星語訊息,它們大多因為亞空間的震蕩而失真,時序混亂更是屢見不鮮。
安瓦仍然天賦異稟,盡管時光飛逝,他的解析能力仍然遠遠強于最年輕與最優秀的星語者,一個又一個講述著毀滅、恐怖與野蠻的故事經他之口呈現于人們的面前。
這是他的另外一種懺悔方式。
他祈禱這一切能贏得帝皇的寬恕。
但他知道,自己不配。
“為了我的失職,祈求您的寬恕!”
抽打越來越用力,聲音越來越響亮。
“為了我的失職——”
極輕柔的腳步從石磚上傳來,打斷了安瓦的祈禱。盲人的聽力并不比常人更強,但他確實更加注重雙耳傳達給他的信息。
“誰在那里?”
他轉過身。靈能視覺里面,距離他最近的靈魂之光遠在數個房間之外,禮拜堂中僅有他一個人,但他仍然不停四顧大喊:
“這里是星語庭之主的禮拜堂!是誰?”
死寂,無人回應。
沒有人能瞞過他的靈能視野,可為什么恐懼感覺仍然死死地攥緊了他的心臟?
他摸索著長杖站了起來,袍子掛在腰間。無用的雙眼在房間四周掃視,比肉眼更強大的靈能感官卻捕捉不到任何訊息。
忽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第二視野之中泛起一陣漣漪,靈魂反光勾勒出的世界輪廓隨著這圈漣漪開始扭曲,最終化作黑洞,吞噬掉了所有光明。
“叛徒。”
輕柔的聲音撕扯著安瓦的靈魂。
“不,等等,我不是叛徒。我是帝皇最忠誠的仆人!我是帝皇最忠誠的仆人!”
安瓦一邊無助大喊一邊踉蹌后退,直至脊背撞上祭臺邊緣,令他痛呼出聲。
“我們是帝皇的正義!”
”我們是帝皇的審判!”
周圍響起了機械的嗡鳴,仿佛某種精密儀器正在開啟。武器在嘶鳴中達到最大功率,讓安瓦的牙齒痛苦地顫抖了起來。
只有一種可能。
一名丘利薩斯刺客。
一種與寂靜修女相同的生物,這些無魂者們降生,被擄走,受訓練,最終被打磨成針對靈能者的終極殺手,這些可憎之物能像吹滅蠟燭一樣輕而易舉熄滅靈魂之光。
“我知道你是什么東西!萬戈里奇為什么不派你們去對抗獸人?為什么現在才讓你現身?你說我不忠誠?那大導師又算什么?”
安瓦慌亂無措地質問道。
然而對方沒有任何回應。
周圍是絕對的漆黑,吞噬時間、空間與靈魂的虛無。安瓦感覺自己被拉扯著,這種感覺痛苦至極,恐懼淹沒他的年邁心房。
“求你,求你。”
他抽泣著從祭壇上滑下。
跪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會做得更好!我已經學到了教訓。盡忠職守遠遠不夠,我必須超越帝皇的期望!我現在知道了。請告訴大導師,我知道是我疏忽了,我很抱歉,我很羞愧……”
他的雙眼無法哭泣,也無眼淚可流。
“你有罪。”
丘利薩斯刺客說道。
一道黑色光束陡然劃過靈能視野,并與安瓦前額相連。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的失明了,一切美好感受都被逐出體內,唯余痛苦仍在。他的靈魂被從軀體之中一點一點慢慢抽出,就像一條被拉長的原生神經。
“啊————”
安瓦的口舌與思想一同尖叫,無形震蕩掃過空氣,他最后的靈能嘶嚎從禮拜堂中爆出,擊暈了方圓五百米內的每一個人。
丘利薩斯刺客關閉了她的敵意反射鏡。安瓦靈魂化作虛無,仍保留著生機的尸體跌倒在地,他的命運遠比死亡更加凄涼。
當星語庭住持的侍僧與護衛急匆匆地趕到禮拜堂時,丘利薩斯刺客早已飄然離去。今晚,她還要去拜訪另一位靈能者。
泰拉,導航者特區。
導航者特區是一片與泰拉其他地區大相徑庭的獨立小世界,雖然被凡人的巢都城市層層包圍,但卻遺世獨立。無論太空還是地表,導航者們永遠都被分割開來。特區之中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但沒有任何正常人想去參觀這座為導航者量身定制的鍍金監獄。
一艘天鷹級穿梭機里面,席拉德·吉伯蘭悶悶不樂地俯瞰著特區內無數聳立的塔尖,每座莊園都試圖在高度與美觀上蓋過鄰居們的風頭。閃亮的尖頂間點綴著花園與溪流,華麗的穹頂隔開了泰拉污濁的空氣。而坐落于特區中心,最為金碧輝煌的那座建筑——長老之殿,目前由吉伯蘭家族掌握。
如此美麗,如此僭越,如此幽閉。
穿梭機降落在了塔樓前庭的停機坪上,門廊與階梯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玻璃窗,外面的灑水器正從人造天穹中央把水均勻灑向花叢,淅瀝的雨點敲打著窗戶,在鋼鐵與磚石的包圍下,自然的聲音顯得無比地突兀。
吉伯蘭走進了豪宅大門。
“您回來了,吾主。”
管家達科里安立即上前迎接。
一群仆從圍了上來,取下了吉伯蘭的外衣,為他擦洗手腳并且噴上香水,領航員大使不耐煩地站在原地忍受他們的服侍。
吉伯蘭擺脫了最后一個服侍的仆從,走向環繞宮殿中庭的樓梯,登上樓梯走進書房,關上房門,癱在沙發上長舒一口氣。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向窗前。
舒緩的綠光照進沒有燈光的屋內,房間另一邊是一扇華麗的門,門外有他的床、小妾與珍藏的美酒。但在好好享受一番之前他打算先觀賞一下他的花園,這里匯集的各色古代泰拉植物在別的地方根本無從得見。
然而桌面上堆積的案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工作尚未完成。吉伯蘭沉沉地嘆了口氣,揮揮手提高了窗戶的透明度,直到玻璃完全清晰。雨水敲打窗戶,枝葉在風雨中搖擺,至少能為煩心的工作提供點消遣。
桌面上的這摞文件不是關于帝國就是關于家族,其中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文件都與男女婚配相關,育種計劃是每一個導航者家族的核心,也是他們這群靈能變種人類能夠世世代代享受特權階級地位的憑仗和關鍵。
然而擺在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一份優先級和重要性超過所有家族育種計劃的文件,封面卻是一個黑發星際戰士的半身像。
青山·可汗……
席拉德·吉伯蘭默默拿起這沓資料。
由于并不清楚這個星際戰士將要繼續實行他的軍事獨裁統治多久,導航者家族迫切地想要討好這位新晉的帝國總指揮。任何一艘戰艦航行都離不開領航員的支持,無論帝國海軍艦隊還是阿斯塔特戰團,想要釋放善意似乎是一件十拿九穩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是等到導航者家族的抄寫員翻閱塵封許久的古老歷史資料文件,卻尷尬地發現,早在千年之前,鐵浮屠戰團就曾經因為育種計劃和領航員大使鬧過一點小不愉快。
正常來講,沒有人會記得千年前的一點小事,問題在于,由于亞空間風暴的時間流錯亂影響,現在的鐵浮屠戰團的首席領航員,和一千年前的那個女人是同一個人。
“特蕾西·格雷?拒不執行聯姻育種計劃?為了表示徹底脫離家族并且劃清界限,已經把自己的姓氏改為‘特蕾西·葛雷爾’?”
看著資料里記載的這段文字,吉伯蘭感到有一點好笑。格雷家族倒不是什么顯赫的強大家族,但是育種計劃卻是每一個導航者家族能長久存續的關鍵,更進一步地說,正是育種計劃保障了人類帝國的交通航行。
為何這個女人如此幼稚叛逆?
讓吉伯蘭更想不通的是:如此一個幼稚且叛逆的女人,居然是鐵浮屠戰團的首席領航員?引領一艘強大的帝皇級戰列艦?
吉伯蘭有一點嫉妒了。
他也是一個導航者,他也渴望駕駛一艘偉大的船傲游星海。但是家族安排了他作為全體導航者在高領主議會的官方發言人,導致他從來沒離開過太陽系。他去過最遙遠的地方,也不過是金星的拉格朗日點罷了。
“算了,交給長老之殿去頭疼吧。”
吉伯蘭隨手把文件扔在桌上。
“篤、篤、篤!”
敲門聲音響起。
“媽的……達科里安!達科里安!不管是誰,把他給我攆走!我的工作能他媽的從這堆到星矩邊緣再堆回來!達科里安?”
吉伯蘭煩躁地呼喊他的管家,放下數據平板拿起通訊音珠一邊咒罵一邊說道:
“達科里安,你在哪里?”
房門打開一條縫隙,來自走廊的黃色燈光照了進來,刺破絲絨地毯上的陰影。
“達科里安?”
吉伯蘭下意識地摸向了桌底下的手槍,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不在這,表親。”
“多維安·奧法爾,是你嗎?”
吉伯蘭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是我。”
“干嘛不說一聲?”
“我正好路過了這里,聽說你回來了。所以,你懂的,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多維安·奧法爾聳聳肩走進來:
“我按了下門鈴,但是你的管家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就幫你拿了些好東西。”
吉伯蘭一個響指打開桌燈。
多維安是他第五個表弟,吉伯蘭家族與奧法爾家族三代聯姻產下的成果。精密的育種計劃讓他呈現出了母系家族的遺傳特征:細而長的四肢,柳葉般的身軀,湛藍的半透明皮膚下能看到活動的肌肉,與標準的人類相比略顯怪異,更像傳說中的虛空之子。
奧法爾家族就是導航者家族里的虛空之子,他們更加適應人造重力環境,通常只生活在遠洋飛船上面,就連宮殿也建造在木星的軌道上。多維安·奧法爾則是一個特例,他體內的吉伯蘭血脈讓他可以在精密液壓外骨骼的輔助下行走于泰拉,這一優勢也是他被選為奧法爾家族駐泰拉特使的原因。
多維安不僅是吉伯蘭的表弟,也是他的密友,兩人臭味相投。奧法爾拿來了一瓶歐羅巴加鹽白蘭地,正符合吉伯蘭的品味。
“為你接風的禮物。”
“也算你有心了。行吧,倒酒,要是有人問我為什么工作沒做完,我可有借口了。”
吉伯蘭伸個懶腰順勢坐下來。
“啊,我就知道自己多少還是有一點用處的。介意我坐一會兒嗎,表哥?我還是不太習慣泰拉的重力,它讓我的關節很僵。”
多維安的外骨骼在走近時發出細微的嘶嘶聲,耐心地把酒瓶封裝拆開順便問道。
吉伯蘭點了點頭,拿出了兩個杯子。多維安拽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并為吉伯蘭倒上了酒,尖銳的咸味刺激著后者的味蕾。
“祝你健康。”
多維安舉起酒杯致意。
吉伯蘭仰頭一飲而盡。
頂級的白蘭地,充滿了火辣與咸澀。
多維安沒有喝,而是為吉伯蘭滿上。
“喝吧,表哥。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自從我被發配到了王座世界,從未想過自己會離戰爭以及死亡如此之近。這幾個月的每一天都可能是你的終點,我的終點,每個人的終點,我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何時就會魂歸黃金王座。這段時間……大家都不容易。”
多維安面露苦笑搖頭嘆息道。
“是的…贊美帝皇!”
吉伯蘭再次一飲而盡,令人愉悅的顫抖感覺,從胃部直竄向他的脊柱神經。
“怎么?你不喝嗎?”
吉伯蘭放下了空酒杯,低頭看到表弟面前那個酒杯里的澄澈液體分毫未動。
“不,我不喝。”
多維安擺擺手推開了矮腳杯。
沉默片刻之后忽然開口說道:
“席拉德,長老很不高興。”
令人愉悅的顫抖并沒有停下,而是慢慢轉變為了痛苦的痙攣,杯子掉在地毯上面發出一聲悶響,粘稠的酒液污淤了地毯。
“你下毒了!”
“沒錯。”
“你不能取代我。”
“我能,而且我會。萬戈里奇前段時間與長老達成了協議,一切已經定下來了。”
“他怎么能……瞞著我見長老?”
吉伯蘭難以置信地問道。悠長的生命,直視過亞空間的經歷,吉伯蘭認為自己早已不知恐懼為何物,但事實證明他錯了。
“通過我啊。”
多維安抱歉地攤開手:
“我提供了渠道。我也知道這很危險,但是你在野獸戰爭中的糟糕表現給予了我信心,我上任的代價就是你的死亡。抱歉,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但這不是私人恩怨。”
“你這個叛徒,狗日的雜種……”
吉伯蘭癱在椅子上吃力地掙扎著,伸手尋找他的手槍,但槍套里空空如也。
“你們就這樣刺殺一個高領主?”
吉伯蘭瞪著多維安問道:
“青山·可汗能同意嗎?”
“那你不妨再猜猜看。”
多維安聞言嗤笑了一聲:
“是誰給了萬戈里奇行動授權?”
“不可能!為什么……你甚至都適應不了泰拉上的重力環境,你會死在這的。”
吉伯蘭嗚咽著痛哭流涕。
“你能適應重力,可你一樣死在這了。”
“你將會在痛苦之中度過余生!”
“也許吧,可我早就被放逐到這了。是你讓我受苦,權力或許能讓我好受些。”
“達科里安!達科里安!”
白色泡沫從吉伯蘭的嘴里溢出,他痛苦地叫喊起來,用盡最后的一絲力氣,扶著桌沿掙扎起身踉踉蹌蹌走向門外。可是門外一個人也沒有,他的管家已經拋棄了他。
吉伯蘭的喉嚨被帶血的痰堵住了,他無力地拽著前額上的精致布帶,想要揭開眼罩,用第三只眼的靈能能量毀滅他的表弟。但是頭巾依然牢固,他的手指拒絕聽從大腦指揮。他癱倒在地上,四肢無力地松開了。
泰拉,聯結公理要塞。
聯結公理要塞是帝國商船艦隊的總部,同時也是商船艦隊發言人的駐地。
早在人類帝國建立數個世紀之前,聯結公理要塞的基礎就已經被打下了,每一份世襲憲章和私掠許可都是從這里發出的,各個星系的運輸、稅收和貿易的每項統計數據也都存放在這里。與泰拉上的許多逐漸腐朽的建筑不同,聯結公理要塞仍散發著財富與充裕的氣息,彰顯著帝國行商浪人的富足。
尤斯金娜·圖爾無力地坐在臥室里,女仆阿納斯塔正在為她細心梳理頭發。
臥室房間的墻壁上呈現出了一幅動態絢爛景象,壁畫描繪著人類帝國五分之四的遼闊領土,恒星與星云閃閃發光,隨著時間流逝不斷變化。通過改變透視與定位,尤斯金娜可以以泰拉的視角觀測群星,用線條勾勒出幻想中的勇士、寶劍與怪獸。即使在數十個千年之前,人類也一直在仰望星空。
這幅壁畫不僅是藝術品,同時也是一件戰略工具,尤斯金娜可以隨時調出一片區域內的帝國商船,查閱它的航行軌跡以及靠岸記錄。但她更加喜歡壁畫藝術的那部分,每天晚上當她躺在床上,壁畫使她仿佛漫游群星,從億萬星辰中找出曾經造訪過的痕跡,這種冥想能幫助她排除白日里的憂慮。
可是現在,她不再喜歡她面前的美景了,這幅壁畫只會讓她感到羞恥,星辰光點間的黑暗部分仿佛蘊藏著無限的恐怖。
她的每個夜晚的噩夢里都充滿了垂死之人的尖叫——那些死在戰斗月亮上面的人。她沒有參加當日的戰斗,但是也能想象那一天的慘烈。她曾經懷揣著無與倫比的熱情和堅定不移的信仰,但是現在,她的頭腦被鮮血淋漓的面孔與歐克獸人的嚎叫充斥著。
尤斯金娜忍不住低聲抽泣了起來。
“噓,圖爾夫人,請您冷靜,放松一點……馬上就結束了,我弄疼您了嗎?”
女仆阿納斯塔一邊梳理一邊問道。
尤斯金娜想要說點什么,但是悲傷讓她說不出一個字,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那就把煩惱放在一邊吧。”
蒼老女仆在她背后柔聲安慰說道。
“簌、唰、簌、唰……”
梳齒劃過發絲產生了細微的聲音。
“我害死了那么多人。”
尤斯金娜輕聲說道。
“噓,不要再糾結啦。”
“我睡不著。”
“權力的擔子很沉重。”
尤斯金娜再也忍不住了,淚從眼角涌出,沿著臉頰流下,吐露出了心聲:
“我失職了,我搞砸了。我害慘了我的部門,還害死了幾百萬人。獸人只會嘲笑我們,還有軌道上的那張大臉,嗚嗚……”
她把腦袋埋在手里抽泣起來。
阿納斯塔嘆了口氣放下梳子,繞到尤斯金娜面前,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拉開:
“別傷心了,夫人,您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您是如此強壯如此美麗,您可不能變成我的這副模樣,您可以振作起來的。”
尤斯金娜在淚眼婆娑中搖頭說道:
“我做不到。”
“您會永遠年輕漂亮。”
“這怎么可能呢。”
“那就在美貌逝去前盡情地享受它,也許總有一天,您會像我一樣老態龍鐘滿臉皺紋。但是你看,夫人,沒有一絲灰白和干枯的細軟頭發,滑嫩的皮膚還有結實的骨頭。”
阿納斯塔把尤斯金娜推向了鏡子。
尤斯金娜看向鏡子里的自己,看著她與蒼老女仆那可怕的容貌反差,想象著自己年老之后的樣子。尤斯金娜實際年齡絕對要比阿納斯塔更老,但是先進的抗衰藥物與回春療法讓她看起來就像是阿納斯塔的女兒。
“我的父親是位史官,您知道嗎?”
阿納斯塔柔聲開口說道。
“不,之前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尤斯金娜微微搖頭說道。
阿納斯塔輕聲述說:
“他很喜歡古代歷史,真正的古代史,他曾向我講述第一個千年和第二個千年的羅馬文化與日本文化。您能夠想象嗎,那時候的戰士或者官員,失敗后會自殺?他們會用槍、劍、毒藥或者剃刀了結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犧牲洗刷恥辱。他們一定非常勇敢。”
“是的,他們非常勇敢。”
尤斯金娜喃喃自語,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身前一個抽屜,里面裝著她的配槍,自從離開一線崗位之后,她已經很多年沒佩戴了。抽屜被拉開了一條縫隙,尤斯金娜并不記得自己拿出過槍,她已經很久沒握過槍了。
“夫人。”
阿納斯塔伊撫著尤斯金娜肩膀:
“您要堅強起來,面對您的挫折并克服它,坦然迎接恥辱帶來的挑戰,然后以此證明自己的不凡。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可我并不堅強。”
尤斯金娜搖了搖頭,她撫摸著阿納斯塔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溫暖而柔軟的手:
“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堅強的人了。”
“那您就要勇敢。”
阿納斯塔捏捏尤斯金娜的手:
“我會為您沐浴,夫人。”
“謝謝你,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尤斯金娜由衷地感謝道。
阿納斯塔離開臥室前往浴室。
把女主人留在變幻莫測的星圖下。
尤斯金娜目光呆滯陷入回憶。
青山大人曾經怒斥她的無能,當著眾人的面把她貶得一文不值一無是處。她也信仰帝皇,相信帝皇將會協助她的農民圣戰,可是帝皇沒有。青山大人并不相信神皇信仰,可是他卻帶領人類聯軍戰勝了歐克獸人。
阿斯塔特是帝皇親手鑄造的,阿斯塔特相比凡人更加接近帝皇。青山大人說得很對,帝皇不會拯救他們,人類必須依靠自身力量拯救自己。而她曾經認為堅定的神皇信仰,不過是對父母的一種盲從,僅此而已。
尤斯金娜又低頭看了眼抽屜。
她天真,她愚蠢,她對帝國而言已經毫無價值,但她或許還有足夠的力量去勇敢,洗刷她為全體行商浪人所帶去的恥辱。
抽屜很輕易地被拉開了,她的手槍就躺在凹槽內。這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是一把簡單的激光手槍,但是對她而言意義非凡。這是她第一次當上一艘船的指揮官時,父親送給她的禮物。當然,這把手槍也很昂貴,反光的金線交纏著繪制出繁復的圖案。
她拿出槍,沉甸甸的手感與紅杉木的槍托喚起了曾經的回憶,可是那些美好的自豪的時刻卻更加凸顯出了當下的恥辱。
她顫抖的手指按下電源,槍身側邊的指示燈由紅轉綠,顯示電量是滿格的。
真有意思……尤斯金娜心里暗想,父親一向只買最好的東西,可是這么長的時間過去,再好的電池也應該沒電了才對。
這把槍奪走過多少生命?異形,海盜,叛變船員?那么接下來會是誰呢?
槍口抵在太陽穴上的感覺很冰涼,阿納斯塔正在準備洗澡的水,大概率聽不到槍聲吧。尤斯金娜希望第一個發現她的會是其他人,女仆是她身邊最接近朋友的人了。
群星緩慢移動方位,她再次為其壯麗而贊嘆,女人在扣動扳機前仍微笑著。
“噗。”
激光穿透顱骨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一并穿透并烤糊了顱骨內的大腦。
浴室里面,水龍頭一直嘩嘩地開著,鮮艷花瓣隨著滿溢的水流灑在地板上。
阿納斯塔已經返回她的刺客神廟。
泰拉,秋日之塔。
秋日之塔并非一座引人注目的建筑,早在一千年前,它就被埋沒在大叛亂后的重建浪潮中,因而也不再具備任何的防御功能。可考慮到它在泰拉圍城戰役中的重要價值及其紀念意義,又不可以拆除或者挪作他用,就只好作為記錄歷史的紀念碑塵封起來。
威利奧特面無表情地從秋日之塔的孔洞里向外望去,不遠處是韋斯留申之塔,以及位于塔頂的那座隱蔽閣樓——腦室。
“不要站在那里。”
蘭松開口警告說道。
“沒有人看見我。”
威利奧特不以為然。
“別這樣,別盯著那邊看。我聽說腦室是萬戈里奇巢穴,他一有空就去里面轉悠,我敢打賭那里到處都是監聽監控設備。”
“或許,當然。你進去過那里?”
“沒有,你覺得我蠢嗎?”
“我們都很愚蠢,讓那條該死的毒蛇溜了進來。”
威利奧特趴在射擊孔旁一邊觀察一邊說道。腦室的輪廓隱藏于泰拉無處不在的煙霾中,就像一個沒有任何特征的刺客。
“每次開會,他跟我們坐在一起,一直在那上躥下跳,對于時政對于軍事指指點點發表意見,就好像自己也是高領主……結果青山·可汗居然真就把他提為了高領主。”
威利奧特臉色陰沉地咒罵道。
“阿貝爾,離開那扇窗戶!”
蘭松再次強調。
威利奧特嘆了口氣,最終還是離開了射擊孔。他來到了蘭松桌前,這是一張鐵制圓桌,環繞它的九張座椅代表荷魯斯之亂時期的九位忠誠原體。椅子象征性高于實用性,它們尺寸巨大而且離桌極近,固定在地面上。威利奧特費勁力氣地把自己塞了進去。
“我們年紀大了,我應該退休了。”
威利奧特感嘆說道。
“我關心的是我們的年紀能不能再大點。萬戈里奇會因為退休放過你?青山在幕后支持著萬戈里奇,他倒不如干脆一點,把我們的處決許可一塊交給那個家伙算了。”
蘭松煩躁地擺手道。
“也許吧。”
“別也許了,阿貝爾。你要是覺得自己的腦袋足夠安穩,你就不會來這找我。”
“大概吧。”
“這里不是帝國議會大廳,咱們沒必要講這些虛頭巴腦套話,別再也許和大概了,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支不支持我?”
“是,是,我當然支持了。”
威利奧特示意他的盟友不要急躁:
“冷靜一點,伙計。”
“操他媽的!”
蘭松把帽子甩到桌子上,那是頂工匠帽。二人來時偽裝成了平民,盡管他們都拿著普通人不可能擁有的高級武器。一團灰塵飄了起來,在入射陽光下閃爍翻卷盤旋。
“咱們為泰拉為人類付出了那么多,他居然有臉說我們尸位素餐?說我是懦夫和逃兵?一個星際戰士知道什么治國理政?他們都是一群屠夫,除了屠殺以外還懂什么?”
蘭松罵罵咧咧說道。
“埃克斯在哪里?”
威利奧特問道:
“他應該到了吧。”
蘭松掏出了一個計時器:
“他遲到了,我建議他走小道繞過來,他可能迷路了。那個家伙身邊永遠圍著至少二十多個仆人,真他娘的無可救藥。”
“萬戈里奇可能已經找到他了。”
威利奧特瞇起眼睛說道。
“他會來的。”
蘭松說道。
之后二人再沒什么可說的了。
泰拉交通與工業的喧鬧聲音滲了進來,混雜著恐懼在屋內沉淀。秋日之塔曾經歷過慘烈的戰斗,誕生過無數的英雄,如今躲在塔里面的卻是兩個不折不扣的懦夫。
“嘎吱……”
門軸轉動聲音響起。
蘭松聽到聲音立即一躍而起,抓住了自己的劍柄,威利奧特則拔出了手槍。
“埃克斯?”
房門打開,內政部長喘著粗氣鉆了進來,華麗的衣袍上沾滿了灰塵與鐵銹。
“你穿成這樣子走過來?”
蘭松見狀怒目圓睜:
“被別人跟蹤了怎么辦?”
埃克斯氣喘吁吁地笑了:
“你覺得偽裝有用嗎?”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威利奧特一直緊握著槍。
“當然,當然,我有點迷路了。”
埃克斯順了口氣舉起雙手:
“一個人出門多少有點不習慣。”
“坐!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蘭松揮手示意內政部長落座。
“我大概猜到了你們為什么要見我。”
埃克斯與另外兩人保持著相等的距離,三人在圓桌邊圍成了一個三角形。
“萬戈里奇。”
威利奧特說起這個名字聲音顫抖。
“他很危險,沒錯。”
埃克斯點點頭說道。
“他想操控我們。”
蘭松咬牙切齒地道:
“他膨脹了,青山·可汗不知道是給了萬戈里奇什么授權或者承諾,還是他倆早就已經蛇鼠一窩沆瀣一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隨從已經被滲透了,就連身邊最親近的保鏢里面也有刺客庭的特工。只有帝皇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大概幾個月前?”
“幾年之前,蘭松。”
威利奧特搖頭說道:
“我們絕不能低估他。”
“當然不能!”
埃克斯聞言頓時臉色大變: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我也被滲透了?我的家里人呢?我……我想我得走了。”
“冷靜點,埃克斯,坐著別動。”
“他在所有至高領主身邊都安插了眼線。”
兩人連忙勸說內政部長別慌。
“甚至包括烏多?還有審判庭大導師?”
埃克斯說著說著開始汗流浹背。
“肯定,他這個人手眼通天。”
“你確定嗎?”
“我們都看到了,我的保鏢,我的隨從,他們的臉開始融化,變成另一個人。”
蘭松信誓旦旦說道:
“多態酚,變形藥。卡利都司刺客。”
“我就奇怪之前改組高領主議會你們為什么要投贊成票,讓萬戈里奇的席位回來,我還以為是青山·可汗威脅了你們。”
埃克斯恍然大悟地說道:
“所以現在要怎么辦?”
“很簡單,干掉他,殺了他。”
蘭松語氣里面透著殺氣騰騰:
“就像對付任何敵人那樣。”
“刺殺一個刺客?你確定嗎?”
“我們別無選擇。”
蘭松面露堅定說道:
“帝國海軍和帝國衛隊也有自己的暗殺部隊,萬戈里奇不能壟斷所有刺客。”
“哈哈哈哈哈……”
埃克斯突然之間變臉了,臉上表情從驚惶失措轉為了放肆大笑,內政部長仰頭張大了嘴,毫無顧忌的笑聲在屋內回蕩。
“他瘋掉了。”
威利奧特轉頭看向蘭松說道:
“我們應該——”
激光手槍無聲開火,威利奧特很干脆地面朝下倒在了桌子上。他在死前扣動扳機,一發實彈掠過埃克斯的頭頂,在墻上炸出了紛飛碎屑。埃克斯面不改色毫無畏懼,一旁的蘭松蜷縮成一團,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埃克斯將手槍轉向蘭松。
“你不是埃克斯。”
“我的錯,我的錯。許多人都說高領主很蠢,我起初只覺得那些只不過是被統治者常見的牢騷和抱怨……可是現在看來他們倒也沒有說錯。很明顯,我不是埃克斯。”
“埃克斯”擺了一下槍口:
“動一動,坐到我這里來。”
“如果我拒絕呢?”
“那么我就給你一槍然后把你拖到這里,如果還想活命,我建議你老老實實聽話。挪動你的屁股,至高領主海軍上將大人。”
“這是叛國!萬戈里奇休想逃脫制裁!”
蘭松雙手抱頭站了起來。
“我相信他可以,雖然我的想法并不重要,我只是個工具。現在坐下,大人。”
刺客命令蘭松坐在了椅子上,他繞過了桌子,拿起了威利奧特的手槍,蹲下身子并與桌面平齊,然后他把槍口對準蘭松。
“你這是干什么?”
蘭松見狀臉色發白。
“用你自己的話來說,你也別想逃脫制裁。你將以叛徒的身份死去,大人。”
蘭松聞言跳了起來:
“你保證會放了我的!”
“我暗示我會放了你,再見。”
“啪!”
實彈手槍的子彈命中了蘭松心臟,摧毀這個器官的同時也摧毀了蘭松的生命。
刺客往手槍上噴灑藥劑,抹去一切他曾使用過的痕跡,等待化學藥劑失活,他把手槍塞進兩位死去的高領主手中。接著他剝下了覆蓋在手臂上的合成皮膚薄層,點燃之后又把灰燼灑向泰拉漫天的塵埃中。就算后續有人膽敢調查這起案件,他們也不會發現任何與卡利都司刺客有關的變形藥殘留物。
“內政部長”揉了揉自己的頭發,恢復到氣喘如牛、滿臉通紅的模樣,然后按下了通訊音珠,他的仆人還在塔底等候著他。
“救命!救命!”
他用埃克斯的聲音喊道:
“蘭松上將和威利奧特元帥火并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