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縣令孔希文這輩子打出生開始,恐怕都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朝一日在曲阜見到朝廷的,軍隊?
哦不對,應該說想不到此生會第二次見到。
第一次還是二十六年前,徐達、常遇春北伐的時候,他們孔家迎出曲阜三十里恭迎王師,一如一百一十年前他們迎接伯顏的蒙古王師一樣。
“簡直是胡扯!”
孔希文毫不客氣訓斥著跑來通風報信的值門吏:“兵者,兇也,誰敢縱兇曲阜,驚了圣人的宗廟,擔待的起嗎!”
值門吏沒那么大學問和孔希文扯什么之乎者也,他直言道:“來的人叫盛庸,說是奉了太子少師、內閣首輔陳云甫的相令來拿人的。”
又是這個陳云甫。
孔希文那叫一個恨啊,可現在朝廷的軍隊已經到了,曲阜再是國中之國,那也不敢關著城門不讓進,一面下令放行,一面匆匆去見衍圣公孔訥。
現在孔希文居住的地方是曲阜縣衙,而孔訥居住的地方叫孔府,也叫圣公府。
圣公府有多大,金陵皇宮一百一十萬平方,孔府跟金陵皇宮,差不多,如果加上后面的孔林、孔廟,估計能有個五六千畝,大概是金陵皇宮的一倍。
最最離譜的地方,衍圣公府內部建筑中,有宮殿群!
群,就意味著不是一個殿,而是好幾處宮殿。
整體建筑規制和皇宮建筑群相比是同格的。
衍圣公府中專門有一處宮殿,叫駐蹕亭,名為亭實為殿,是宋真宗趙恒時期修建的,自那之后,宋、元歷代皇帝到曲阜,都會在此處落行在,故而叫駐蹕。
不稱殿而稱亭,不過是顧全皇家的面子罷了。
衍圣公府九曲十三廊,整體建筑不單單只有漢文化一種元素,也不僅有江南建筑溫婉之美,還能看到北方建筑的豪放之風。
畢竟,怎么說當年元朝也做過幾十年江山,孔府能建那么大,忽必烈是給過財政撥款的。
怎么著,老忽同志也是儒家大宗師。
論當皇帝,還得是人家忽必烈啊,別人當皇帝,頂了天也就是什么千古一帝,狠了像秦始皇也無非‘功蓋三皇、德超五帝’,到了人家忽必烈這。
儒家大宗師的稱號還好理解。
眾王之王及大皇帝這個也好理解。
可萬神之神是個什么玄幻畫風。
牛的是忽必烈還要求天方和回回人改教統,在教義中把他尊為第一真神,要蓋過所謂的安拉,成為天方回回人教義中的主宰,人家不愿意,忽必烈眼都沒眨,直接把十幾萬生活在兩廣及福建的回回全殺了個干凈。
然后、然后忽必烈就又多了一個第一真神的頭銜。
面對這么一個君王,孔家人的表現生動詮釋了什么叫以德報怨。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
別管忽必烈認不認識漢字、讀沒讀過四書五經,知不知道什么是儒家、什么是君子六藝,也不管忽必烈手上沾了上千萬漢人的血,立馬上趕著送上一封勸進表,而后尊以儒家大宗師的頭銜。
就在這頭銜送上之前,蒙古南征元帥伯顏剛剛攻克常州。
常州知州姚訔戰死,常州遭到伯顏屠殺,數十萬軍民被伯顏屠殺殆盡,全城僅七人幸免,鮮血形成的汪洋沒到了人的小腿。
朱元璋趕走蒙古人,在常州為姚訔和死難者建立了常州忠烈祠。
‘紙城鐵人’就是形容姚訔的。
先有常州之屠,再有儒家大宗師這個稱號,多么刺眼!
這占地極廣、奢華盛矣的圣人之府,到底是建立在多少冤魂骸骨之上呢?
如此直擊靈魂的問題此時此刻的孔希文不會去想,正在品鑒香茗的衍圣公孔訥更不會去想,他們倆現在想的只有一件事。
陳云甫是不是瘋了?
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派軍來曲阜。
“衍圣公,末將是奉皇命來拿人的。”
一身戎裝的盛庸不管不顧孔家下人的阻攔,他大步流星闖進衍圣公府,將一紙名單拍到了孔訥和孔希文兩人面前。
“天子有令,山東旱情嚴重,值此天災之前,任何人不得趁機牟利、兼并土地,違者立斬不赦。”
孔訥拿起了這份名單,面上是絲毫表情都沒有,似乎這份名單上四大家的族人和他沒有一點關系。
“將軍既然有圣上的敕令,那就拿吧,該殺的殺明正典刑。”
沒有任何阻攔,孔訥放開了手讓盛庸去拿人,順利的讓盛庸甚至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他還以為會遭受到很大的阻攔呢。
甚至自己已經做好了任性一回,而后就被鋪天蓋地的彈劾給生生迫死。
“衍圣公深明大義,末將佩服,告辭。”
孔希文送走了盛庸,急切的轉身看向孔訥:“圣公,咱們就這么放任那盛庸、陳云甫拿咱們四大家開刀立威?”
“誰讓下面的人爪子不干凈讓人家抓到了把柄。”孔訥依舊是不急不燥,似乎死幾個族人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喝著茶,好生樂哉。
“老朱家爺倆哪個似人君?加上有陳云甫這樣的爪牙助紂為虐,你和他們硬抗,只有死路一條。
咱們孔家一千五百多年的傳承,見過的暴君、仁君、昏君多了去,能臣奸臣權臣也多了去,那又如何呢,最終不都化作了一抔黃土,可我孔家不還在嗎。
你啊,有的時候太在乎眼前了,眼光要放長遠一點,就說你去年,為什么要和那齊德撕破臉,齊德是我們可以爭取利用的人,他會幫咱們除掉陳云甫,所以不要急。”
孔希文唯諾應是,可面上還是有些不忿的味道:“可一想到咱們就這么忍了,我這心里就很不痛快。”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孔訥冷笑一聲:“那陳云甫倒行逆施、朱元璋父子殘暴無道,天下苦之久矣,現在壓的越狠,將來反的就越狠,等著看吧,那陳云甫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咱們孔家的出路不在洪武、永樂,而在將來。”
說罷,孔訥就抬頭望向穹頂懸掛的匾額。
上書四個大字。
萬世師表!
“咱們這才一千五百年,還有八千多年的路,沒走呢。”
(第十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