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傅心中暗忖,這個女道瘋了,都不分敵我了。
他瘋了,我卻不能跟她一樣瘋了,先避她鋒芒,以示敬意。
想著身形一動,就躲開這鋪天蓋地的這一手,人還沒穩住身形,那血紅大手又籠罩而來。
謝傅再避再敬,這一手,同然女真卻雙手齊至,謝傅剛想再避,卻發現懷中的小文已經露出痛苦表情,卻是無法承受對方這股威勢。
高手之斗,這小童身處其中,哪里承受得住,不能再避了。
當下用護體真氣將小文緊緊裹住,以血肉之軀生吃同然女真這一手。
見對方安然無恙,同然眼神一訝,難以想象世間竟有人能受她一記神鬼咸欽手而無礙。
謝傅哈哈大笑:“女真,你殺不了我,不如就此罷手。”
同然女真見對他面目有些變形,知道對方施展了易容換形大法,隱藏了真面目,冷聲:“什么人,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血紅的手快的如同分為數只朝謝傅而去,讓人分不清個中真假。
眾人將謝傅剛才舍身護住小文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便是此舉就知道這個男人是心懷柔善之人,朗聲勸阻:“觀主,要不破例……”
同然女真此時倒并非想殺他,只是想看清楚對方真面目。
謝傅人移動到云臥雪跟前,將小文放在她的面前,免得小文身處其中受其害,然后再次躲開。
同然女真神鬼咸欽手拍面而來,冷聲喝道:“現出真容!”
這次謝傅不再躲開,輕輕一掌就將同然女真擊退,淡道:“要看我真容,這有何難!”
說著舉袖掩面,手臂放下的時候,那張粗獷漢子面容已經變成一個如花似玉的俏公子。
一眾女道大為驚異,云臥雪心中一蕩,這張面容是那么熟悉,嘴角溫暖笑意如故,看著這抹溫暖笑意,那回憶就像潮水般涌來,心中不由一陣酸澀。
她雖與他有過男女間最親密的接觸,卻不曾有過男女間甜蜜的羈絆。
這些年她見過很多夫妻,也見過很多情侶,她早就知道真正的男女之情應該是什么樣子,并不是肌膚之親。
同然女真望著眼前這張面容,人如化石塑,怔立原地。
謝傅突然瞬移到同然女真跟前,笑道:“我既現出真容,女真同樣要以真面目示人。”說著就伸手摘下同然女真裹頭包臉的布。
一張臉乍現謝傅眼幕,頭頂一發沒有,頭皮像那烙糊了的餅,臉上好似爛泥堆砌,丑陋如鬼。
謝傅一時之間嚇得哇哇大叫,竄跳著后退幾步,他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丑陋的女人,模樣比惡鬼還要嚇人。
同然女真眼里本已經現出紅絲,見了謝傅反應,眼神一冷,重新將頭和臉裹住,轉身就走。
謝傅這才回過神來,忙神色端正施了一禮:“女真,失禮了。”
這位同然女真似乎受到刺激傷害,很快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一眾女道看著謝傅,謝傅又施一禮:“諸位女真,鄙人無意冒犯貴觀觀主,還請見諒,有勞諸位代我向觀主表達歉意。”
一位女道說道:“公子,清風觀不歡迎男人,請公子盡快離開。”
小文為謝傅解釋:“是我請神仙過來幫忙的。”
一眾女道看得出來,可這清風觀的規矩又不得不守,卻是希望這位友善的公子早點離開,免得一會又會觀主打起來。
“我這就走。”
謝傅說著轉頭對著老婦人:“老婆婆你要回去了嗎?我順路送你一程。”
三人離開清風觀,一路上小文異常興奮,問東問西的,還問謝傅能不能教他這些仙法,好讓他日后也能懲奸除惡。
云臥雪能在臨終之際與謝傅靜靜同行一趟,心中很是滿足,只是小文嘴巴說個不停,卻是第一次感到小文也如此煩人礙事。
“先生,孩子童言無忌,還請見諒。”
謝傅微笑:“不礙事。”
“婆婆,他真是神仙,你剛才難道沒看見嗎?”
“好了,從現在起,不準你多嘴了。”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婆婆的話你不聽嗎?”
小文敏銳的察覺到婆婆的不一樣,倒是十分乖巧,克制住心中的興奮與好奇心,不再開口說話。
悄近黃昏,陽光變得更加柔和如同覆在身上的一層薄紗,路上的行人似乎成了模糊的背景。
云臥雪不經意的放慢腳步,這段路想走的更久一些,謝傅十分貼心,也跟著放慢腳步,嘴上微笑道:“老婆婆,你小心一點。”
“好,我走不快,拖累先生了。”
謝傅爽朗一笑:“哪里話,人生走得太快會錯失很多風景的,我來劍城還未好好感受這里的風土人情,正好趁這個機會。”
說著手指一處攤子,問道:“那里賣的是什么吃的?”
未等云臥雪應話,小文就搶答道:“那是油塌,可好吃了。”
謝傅見小文都快流口水了,笑問:“真的有這么好吃?”
小文嗯的一聲,謝傅笑道:“那我可要好好嘗嘗。”
三人剛靠近就聞到香氣撲鼻,謝傅買了三塊,一塊遞給小文,小文一接過去就饞的張口咬了下來,卻燙的直吐氣。
謝傅笑道:“小心燙嘴。”
小文哦的一聲,卻迫不及待的對著剛出爐的油塌吹氣散熱,謝傅見狀呵的一笑:“這么嘴饞,沒吃過嗎?”
“沒。”
謝傅表情一訝,小文又道:“婆婆不給我買。”
謝傅朝老夫人望去,老婦人陪笑道:“讓先生你見笑了,老婦人每日做些手活勉強養活老少二人,哪有余錢買這些東西。”
何不食肉糜,謝傅卻是過來人,知世間有百千般苦,將一塊油塌也遞了過去:“老婆婆,那你也嘗一嘗。”
云臥雪表情一呆,似乎老花一般,眼前漾著謝傅的笑意,像西垂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來。
謝傅見老婦人愣住,恍然大悟,哦的一聲:“差點忘了,老婆婆你這么吃不方便。”于是動手將油塌撕成一小片。
或許是此時的夕陽太過迷人,竟讓云臥雪有些心動,看著他望向自己溫柔的眼睛,那眼里的笑意似乎直抵她的靈魂,讓她無法抗拒,心頭一陣悸動。
這一刻她似乎嘗到了愛情的滋味,芳香甘甜。
謝傅見老婦人動也不動,開玩笑道:“老婆婆,該不會還要讓我喂你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云臥雪一臉羞澀,只是那深深的皺紋,旁人根本看不出來:“先生,你……”
謝傅拍了自己額頭一下,自己怎么調戲起一個老婆婆,連忙致歉:“老婆婆,我口花花習慣了,一時失言,望勿責怪。”
既風度翩翩又謙虛有禮,這樣的男人實在讓人生不起半點厭惡來,云臥雪低頭一笑:“先生,風趣。”
這時小文說道:“婆婆,吃啊,真的很好吃。”
小文的話也算為云臥雪解圍,拿起謝傅撕好的那一小片,放入口中品嘗起來,這小片油塌似乎還殘留著謝傅手指接觸過的溫度,這溫度似乎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溫度。
“走吧,我們再看看還有什么好吃的。”
三人行著,一路上云臥雪悄悄摸摸一小片一小片的吃著油塌,甘之如飴,不知不覺就吃完了。
小文突然發現云臥雪兩手空空,只有手指留著油污,驚訝說道:“婆婆,你吃完了。”
這話讓云臥雪顯得很不好意思,謝傅笑道:“老婆婆,很好吃吧?”
“很好吃,先生。”
“還要嗎?”
云臥雪只是一個猶豫,謝傅就道:“我回去再買一些。”
云臥雪哎的一聲,謝傅已經快步跑遠,望著他在人群中奔跑的背影,曾以為他冷如冰山,高不可攀,難以親近,實際上他是平和近人,他身上的品質明亮耀眼,也是那么溫暖人心。
一陣涼風吹來,衣衫單薄的云臥雪不由縮著雙肩顫了顫。
謝傅很快返回,手里拿著用竹葉墊著的油塌,來到跟前卻第一時間將油塌遞給小文,騰出手來解下身上的裘衣披著云臥雪的身上。
云臥雪受寵若驚:“先生,不可……”
帶著謝傅體溫的裘衣卻覆蓋在云臥雪的身上,謝傅笑道:“我一點都不冷,不信你看。”
說著捉住云臥雪那只蒼老的手就放在自己的手掌心,他的手暖的就像爐灶的外壁,讓云臥雪心底泛起一陣甜蜜的溫柔之意。
他真的很好,好到對一個只見過兩面的老婦人也滿是關懷體貼,可作為云臥雪,與他相處數月,她卻一次也沒有感受過。
想到這里又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接下來的路,云臥雪沒有再開口說話,好幾次她都想開口詢問,如果我是云臥雪,你還會對我這么好嗎?
曾以為她已經看透人世,無欲無求,殊不知沒有得到,也就沒有期盼。
一旦得到就想要緊緊去捉住。
快到家的時候,謝傅突然停了下來,云臥雪詢問:“先生,怎么了?”
“老婆婆,你說那位同然女真會不會很傷心啊?”
這一路上,謝傅腦海中一直在浮現出那種丑陋如鬼的臉,還有遮臉的布被揭開那一刻的眼神。
甚至他聯想在盧夜華,如果盧夜華在大火中得以茍活,變成這個樣子,她也一定會被世人所嘲笑所厭惡,而剛才在清風觀,自己就是如此一員,
這讓謝傅耿耿于懷,甚至覺得自己罪該萬死,他多么希望盧夜華如果還活著,不要遭遇世間的厭惡,他希望在千千萬萬的厭惡中,她能遇到一個溫柔的人,能給她一點點的溫暖。
他渴望著把這善意的溫暖寄托在那位遭遇不幸的同然女真身上,有一日能傳遞到盧夜華身上,無論她是生還是死。
對于謝傅突然冒出來的話,云臥雪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很快微笑:“她已經習慣了,她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這話讓謝傅更加難受,開口說道:“那是因為她不報任何期待,不行,我要回去為我剛才的失禮向她正式道歉,我要親口告訴她,我只是一時被嚇到了,我對她的容貌不存在任何惡意。”
云臥雪難以置信,會有人對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此重視上心。
“老婆婆,我就送你到這里了。”
謝傅說著轉身匆匆離開。
云臥雪望著他的背影,徹底的放開自己的情感,她愛這個男人,她愛他的血肉真實,也愛他的清雅朗凈。
蒼老的嘴唇輕輕吐出話來:“我……愛……你。”
天空又飄起了白色雪花,如同她將心中萬千愛慕之情盡情揮灑于天地之間。
這一刻云臥雪心中達到了自然圓滿的境界,也明白了入世的真諦……
謝傅一路奔回清風觀,好久沒有這么熱血沸騰了。
這三年多來,他憋得慌,無論現實還是夢里,每每都想為盧夜華做些什么,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此刻心中有種奇妙的感覺,只要對同然女真表達出溫暖的善意,這份溫暖善意就能傳遞到盧夜華身上,無論她在天上人間。
這也寄托了他最深最深的哀思。
來到清風觀,正要直接進入,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腳步來。
正所謂入鄉隨俗,入地隨規,他剛剛被人趕出來,這要再闖進去,難免要造成更大的誤會。
思前想后,他只是要跟同然女真道個歉,還是不要揚面正勢,私下更適合一點。
于是偷偷悄入。
這會已經天色暗了下來,在一處寬敞庭院,一眾女道正在安置三個死去女道的尸體,一名年長的女道正在用針線縫合成完整的尸體……
她們個個神情神倩肅稷,在燈火映照下,一派莊重氛圍。
謝傅心中暗忖,還好沒有擅闖,不然真的是冒犯別人禁忌。
目光巡視一番,并沒有看到同然女真的身影,這會確實不恰事宜,要不換個時間再來。
正猶豫著,一名女道領著一群女童到來,那群女童站成一團,看著眼前的三副冰冷尸體,悄寂中嗚咽聲斷斷續續響起。
這些女童捂著嘴巴克制自己的情緒,可是眼睛卻控制不住的流下眼淚。
不知道哪個女童帶著悲切喊了出來:“慧存女真。”
所有的女童就都克制不住,大哭著呼喊起來:慧存女真……同靜女真……同安女真……
一時悲哭之聲四起,站在旁邊的女道柔聲安撫著這群女童,安慰著也禁不住悲然落淚。
這番悲戚場面立即讓謝傅打消念頭,打算改日再來,正準備悄然離開,突然一面墻壁的詩句驟入謝傅眼幕——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謝傅只覺怪異,這是詩經中的一首詩,這首詩的意思是:你若愛我想念我,就快快提衣淌河過來,你要是不想念我,別以為就沒有別人想我,你這個傻哥哥。
這樣一首描述情愛的詩不應該在清風觀這種地方,顯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謝傅也沒有多想,悄聲離開這寬敞庭院,突又見詩句映入眼簾,在燈火幽暗處若隱若現——頭上紅花不用裁,滿身雪白卻春來。
一股莫名預感充斥全身,謝傅楞在原地,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這詩句正是出自他口,當時盧夜華一頭白發,他隨口念出這兩句詩句來安慰盧夜華。
說的是虞美人這種花,雖有五顏六色,當中白花卻是最為美麗珍貴,借此來贊美盧夜華雪白之美。
這句詩,他一輩子只念過一次,而只有盧夜華一個人聽過,此刻在清風觀的墻壁上出現,豈不是說明盧夜華出現在這里,豈不說明盧夜華還活著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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