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浮沉:、、、、、、、、、
六十多歲的余國琴比江云錦年長了十歲不止,又經歷了多年的生活磋磨,盡管把自己捯飭得干凈整潔,可一頭齊耳的短發雖然沒有怎么稀疏,也已經灰蒙蒙一片了。
被許久沒回家的女兒問中了心里的煩惱,小老太太大約是真的有點激動,也有點煩悶,
滿是皺紋的臉突然變紅了起來,打著磕巴道:“都是,哎,都是包子惹的禍。”
剛從鍋里盛出來的鍋巴粥還有點燙,小老太太也不著急吃,干脆把筷子放了下來:“年前的時候,
那時候天氣跟現在差不多,穿個夾衣就行的時候,
有一天我嘴饞,
自己在家做了幾個肉包子,跳廣場舞就晚了點。”
小老太太一邊說,一邊看著女兒,就怕她嫌棄自己啰嗦不愛聽,見女兒不僅聽得津津有味,還一邊聽一邊慢慢吃著那條翹嘴白,就說得更來勁了。
“正要出門的時候,我們跳舞的老姐妹就打電話來,說是你趙阿姨,你還記得不,就是以前也是我們廠里的,拆遷安置的時候都選在一起了。”
“嗯,我記得呢,媽,您接著說,趙阿姨怎么了?”路北岑笑吟吟接話。
“說是你趙阿姨跟兒媳婦吵架,
氣得晚飯也沒吃,就從家里跑出來了,她那個人有糖尿病,不能餓肚子,在小廣場上就有點發作了,她們見我還沒去,就給我打電話,讓帶點吃的過去給你趙阿姨吃,我就帶了兩個大肉包子加一壺茶水去了。”
“你趙阿姨大概是一肚子苦水跟幾個老姐妹也倒干了,也有胃口了,那大肉包子吃起來就有胃口,吃得特別香。邊上不知道哪個單位的退休老頭兒,就那小廣場上,到了傍晚都是老頭老太太,我那時候根本就還不認識那個老頭兒,聞見那包子香味兒就過來問,是哪兒買的包子,你那幾個阿姨也是多事,就說是我做的。”
路北岑聽著聽著,嘴角就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自家養母做的大肉包子,
那個香味兒,
一般人還真是抵擋不了,你就弄不明白,她怎么能把那個餡兒挑得有湯汁還沒有油膩感,是真的好吃得不行……
砸吧砸吧嘴,路北岑輕笑道:“媽,您可別再說包子了,說得我都流口水了,那能怪人家聞著香嗎?”
“你這孩子,你想吃媽還不給你包啊,今天沒買肉,明天一早我去買肉給你蒸。”小老太太一臉慈愛看向女兒,真是恨不得一股腦兒把她愛吃的都堆在她面前。
“嗯,媽,您接著說,后面呢?不會那人要跟你買包子吧?”路北岑一看這是要歪樓,連忙往前帶。
“那倒也沒有,他就問了一回別人,我是不是開包子鋪的,人家說不是,反正后面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七彎八繞打聽了好些我的情況,又見天兒跟我搭話,往我們這一堆里湊,以前他們那些單位退休的,都不怎么愛搭理我們這些企業下崗的,然后那些老頭老太太就老拿我倆開玩笑。”
小老太太一臉的煩悶又浮現在臉上:“我真是煩都煩死了,你說我前面大半輩子都伺候你爸……”小老太太說順了嘴,這時候突然意識到這個爸字有點膈應,念了半截又吞回了嘴里,舔了舔嘴唇才繼續道:
“反正我是受夠了,我就借口感冒沒去跳舞了,過了幾天我那幾個老姐妹就跑來跟我說,說是那個人真找她們打聽我,她們知道我是什么毛病,就沒給實信兒,但是又跑來勸我,說是那個老頭兒跟她們交了底,他是機關單位退休的,家里老婆去世了兩三年,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成了家,他想找個伴兒,讓她們給我說說。”
“我直截了當就給撅回去了,她們把話給帶了回去,那老頭兒倒也還知趣,就說不樂意就算了,沒必要特意躲著他,連廣場舞都不去跳了,還說他就是聞見我包的那個包子的香味兒,很像他去世的老伴兒包的包子那味兒……”
小老太太一臉的不痛快繼續道:“你說這都什么事兒,包包子里放點茴香粉都能惹出事來,哎,誰家包子餡兒里放點小茴香不是那個味兒?我就不該包那包子。”
路北岑看著養母一臉的惱怒,忍不住笑著勸道:“媽,咱這地方人包包子用茴香的可不多,那味兒可不是特別嘛!”
“我當時沒想到,后來整明白的時候后悔都來不及了。”小老太太端起鍋巴粥,呲溜了一口,又給路北岑碗里夾了筷子香椿煎雞蛋。
“還有后續啊?您也吃,別光給我夾!”路北岑也給養母夾了一筷子香油拌萵筍絲,小老太太喜歡吃這個,她記得清楚。
“那我感冒總得有好的時候啊,我聽她們給我帶的這話,也就放寬了心,過了幾天又出去了。那一陣子倒是相安無事,那老頭兒也不怎么往我們這邊來了。后來年前有一陣子天氣暖和,我們又出去跳了幾回,那天就是不知道怎么的,應該是踩了個小石子,然后又不知道踩了誰的腳,我腳就崴了,坐在地上就起不來。”
“我是聽我那些老姐妹說,那個老頭兒也不知道突然從哪里躥了出來,說是跑得比兔子還快,過來就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我看他那意思本來是要抱起來的,結果那年紀也是不小了,可沒小年輕那勁頭兒,我痛得說不上話,他就扶著我,跟我老姐妹一邊一個,把我送回了家。”
“后來他就見天兒來一趟,每次來就給我帶點小菜,他說他反正也沒啥事,上菜場也順路,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我也不好給他推回去不是,心想著反正也就三五天的事,等腳好了也就沒事了。”
“他那個人也挺和氣,自己給自己也捯飭得干干凈凈的,不抽煙也不喝酒,平時就是練練字看看書,后來我腳崴了我那幾個老姐妹為了陪我,就上我家來打打衛生麻將,他也能湊個腳,從來也不跟人爭吵,性格還是真挺好的。”
小老太太一看路北岑嘴角上揚,就連忙說道:“你這妮子可別笑,我一點兒別的想法也沒有,就是覺得這樣的人沒是非,平時在一起打打衛生麻將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不過完年,我腿腳好利索了,就鉚足了勁,做了一回大包子,也算是還他人情,他給我買的那些菜,堅決不要我的錢,雖然沒多少,那也總是人情不是,叫人知道了沒的還說我占他便宜。”
“哈,結果就是這十多個包子惹了禍,第三天他家兒媳婦和女兒就找上了門,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她們不支持她們父親再婚,說得我好像是上趕著要跟她們家老頭兒做二婚,還說我就是處心積慮投其所好,知道她們家老頭子喜歡那個茴香肉餡兒的包子,就故意怎么怎么的……”
小老太太說得臉都氣紅了,本來就是一輩子不怎么喜歡和人爭長短的一個人,那份憋屈叫路北岑看著就心疼。
“媽,咱不生氣,咱犯不上跟這樣的人置氣……”路北岑連忙放下筷子,手搭在養母后背開始摩挲著撫慰她。
“你說我一輩子干干凈凈一個人,真是沒吃羊肉還惹了一身騷,就連我那幾個老姐妹里,都有人覺得我是動了再走一腳的心思,我氣得一宿沒睡著,半夜就起來收拾行李,天還沒亮就出門搭車回來了,電話都不愛再接她們的,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嘛!”
路北岑最是知道養母的想法,她覺得一輩子經歷過養父這么一個男人,已經是上輩子欠的債,雖然她從來不提離婚,即使他后面十幾年都是那么混蛋,但是老人有她樸素的從一而終,不離不棄的信念,她能養活他,甚至照顧他,直到給他送終,卻并不是心里真的沒有傷痛的。
在養母樸素的認知里,男人即使不都是養父那樣的混蛋,但也都是甩手掌柜,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找老婆,尤其是老來伴,更像是在找保姆。養母覺得現在一個人的日子,那就是神仙一樣的日子,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想都想不到的日子,為啥還要自己再找個人給自己添堵,又不是沒吃沒喝沒錢花。
“媽,您干脆跟我去湖夏住一陣子吧,您看咱買的房子,您一次也沒去看過,我一個人住,我爸媽他們也都忙得很,根本顧不上管我,我吃飯都是湊和,您跟我去,我們小區里也有老太太跳廣場舞,您去了很快就能找到隊伍,還能照顧照顧我,我從小就愛吃您做的飯,天天想得不行……”路北岑開始叫苦,只能這樣來打動養母。
“可不敢這么說,那就是你的房子,你住著好就行,媽去了你還得天天惦記,干工作也不利索。”余國琴連忙拒絕,雖然說得原因是這些,實際上兩人心知肚明,這是不想讓江云錦和路旭升覺得膈應。
“媽,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我爸媽說的,你看年前他們看我忙,不都還讓阿皓來了兩回嘛,我回來之前,他們就說讓我把您接過去,他們是真顧不上我,您還能照看照看我的生活。”路北岑很清楚,養母這樣的人,一輩子辛苦慣了,你要跟她說請她去享福,她一定不會去,只有使一使苦肉計,興許還有點辦法。
聞言余國琴頭搖得更是飛快:“人家越是明事理,咱就更得講理,你說親生的爹媽都沒住到一起,把我這個養母接過去住,那心里能好過?甭管忙不忙,掙多少錢,多大人物,那在兒女的事上,也都是平常人,都是一顆肉乎乎的心,咱不能往里捅刀子。”
見女兒還要繼續勸,余國琴便像從前一樣開始轉移話題:“趕緊吃飯哦,等下菜都涼了,那個軟萩粑,等你走的時候我再做一些,你帶點回去,給你爸媽也嘗嘗鮮,現在城里都是用的艾葉打汁做的青團,我是覺得怎么都比不上這軟萩香……”
在養母身邊就是這樣,生活很樸素,老人家所有的智慧和愛,都體現在那一樣樣餐食里,傾盡全力,只想讓女兒吃得舒舒服服,恨不得給她填的壑滿溝平,把一年四季里所有能留的好吃的,都留給路北岑。
第二天跟著母親上山去扳春筍,回來用臘肉和韭菜煮了,筍還在鍋里,路北岑就像小時候一樣,坐在灶后頭流口水……
第三天又去田里挖薺菜,剁了豬肉拌餡兒包春卷,小老太太燙好皮子,自己坐到灶膛后面把火,路北岑自己動手,一邊卷一邊炸,一根根春卷在滾熱的菜籽油油鍋里翻滾,散發出特有的香氣,炸完春卷,已經被她吃掉了一小半,那就是兒時春天的味道……
吃不完留不住的,小老太太還要東家端一碟子,西家送一碗,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好像時光在這個小村鎮上,是凝滯在從前的日子里一般,三兩天之后,滿村子的阿爹阿婆都知道,是方家那個考上B大的妮子回來了,又把自家留存下來的好吃的,往她們家里送。
小老太太從來不問女兒的工作,更不問女兒有沒有找男朋友,在她內心,女兒在學習和工作上,是從來不用她操心的,至于女大當嫁的事,活了這一輩子,可能對小老太太來說,如果讓她重選一回,大約她是一定不會選擇嫁人的。
這樣原始而樸素的生活,就是能讓人內心安寧喜悅,時間就跟流水一般匆匆過去,臨走那天上午,小老太太開始拉著女兒一起,準備著琳瑯滿目的山野吃食,讓她帶回去給父母和朋友們品嘗。
嘻嘻哈哈間,路北岑的電話響了起來,可能是在這樣的地方,不設防習慣了,隨意接起電話,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時,路北岑有些呆怔。
“小北,你在哪里?在出差嗎?”蔣中澤的聲音響起。
路北岑下意識答道:“我在下江,在我媽媽家。”
“我想你了!后天來接機,一定要來!”
路北岑正要說話,電話那邊干脆直接掛了電話,她看著電話發呆,養母看著她笑了:“妮子喲,是哪個男伢子打的電話吧?”
根本還沒回過神,路北岑下意識搖頭,小老太太一幅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樣,笑嘻嘻就道:“妮子哦,你喜歡就跟人家好好處哦,你又不是我這老太太,前怕狼后怕虎干什么?”
“媽,我沒有……”路北岑連忙否認,卻不知她的臉已經在發燙。
“你不喜歡你發呆做什么?還臉紅,你這個性子像我,別扭得很,都埋在心里,年輕人談戀愛,喜歡就喜歡,怎么還不敢承認呢?現在都什么時代了,自由戀愛,跟以前可不一樣了,莫要錯過了再后悔哇!”小老太太瞇著眼笑,說完又丟下一臉不自在的女兒,開始自顧自收拾那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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