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年紀并不大。
只有十來歲的年紀,和那些氣勢洶洶的學子們相比,他算是年輕的。
甚至可以說是年幼。
那一張臉龐上還帶著濃濃的稚嫩,頭發有點松散的梳著,看起來有種很閑情逸致的感覺,但是他的那一雙眼睛里,卻是讓那些夫子,那些學子們,都比不上的高傲。
這種高傲,或許就是讀書人的那種高傲。
那種我為圣賢的高傲。
那種從骨子里,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高傲。
“小子趙社稷。”
年輕的少年對著陳康拱了拱手,然后行了讀書人之禮,說道,
“來向陳千戶證明。”
趙社稷的聲音很輕,慢慢的隨著風飄蕩出來,給人一種恍惚的感覺。
但是,落在這眾人的耳中,落在那山巔之間,卻似乎有千鈞之重。
整個書院的門口都是瞬間死寂了下來。
那些熙熙攘攘的學子們,還有那些面色鐵青的躲避著的夫子們,一個個臉上青紅交替,有著掩飾不住的慚愧。
而陳康則是皺起了眉頭。
他在東廠做事這么多年,看到的事情,看到的人也是相當的不少的。
自然也是有著幾分能夠看人的本事。
他從這個趙社稷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絲讓他所敬佩的特質。
也是品質。
他握著弓箭的手微微的緊繃了一些,然后也是不自覺的朝著旁邊移動了一些,箭尖瞄準的方向,也是從趙社稷的身上,轉移到了別處。
“偌大的書院,難道就要你一個尚未及第的少年人來擋我的箭?”
陳康目光閃爍了一下,哈哈笑著道,
“實在是太可笑,太無趣了。”
陳康的話音落下,那手中的弓箭直接便是砰然松開,黑色的弩箭帶著無與倫比的嗡鳴之聲,直接朝著書院的大門口掠去。
弓箭擦著趙社稷的臉龐掠過,然后重重的射在了趙社稷身后的大門頂部,也就是原來懸掛著書院的牌匾的地方。
弓箭震碎了石頭,然后直接深深的戳入了這個大門門框之上。
弓箭的尾部,還是在咄咄的響著。
那些躲在趙社稷身后的學子們,那些夫子們,看到著弓箭射出來的瞬間,已經是一個個的尖叫出聲,驚恐無比的躲閃起來。
他們混亂一片,驚恐一片。
而趙社稷卻好像完全沒有看到一般,沒有動彈,也沒有反應。
直到這弓箭插在了大門的頂部。
“陳千戶。”
趙社稷沒有理會身后的那些夫子,那些師兄弟們,而是一直平靜而安穩的看著陳康,這臉龐上的神色也是依舊平靜。
就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
他笑著道,
“不要用這種話來詆毀書院,沒用的。”
“讀書人,是讀書人,不可能全部都是圣人。”
“讀書的目的,不是讓所有人都做圣人,而是讓所有人都努力朝著圣人的方向去走,去努力接近圣人。”
“怕死,惶恐,沒關系。”
“只要我們的夫子,我們的師兄弟們,他們怕死的時候,會覺得這種行為羞愧,這就可以了,說明他們沒有白白讀書,沒有愧對圣賢。”
“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趙社稷居高臨下盯著陳康,眼睛里的光,是那么的炙熱,那么的驕傲。
聲音也是完全的無所畏懼。
“好一個伶牙俐齒啊。”
陳康聽著這趙社稷的話,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他本想借著剛才那一句話給書院的那些夫子,那些學子們全部誅心。
但是沒想到,卻被這趙社稷給輕松破解了。
他的話音落下,那些惶恐,羞愧的學子們,夫子們,這臉上的神色都是開始逐漸清明了起來。
趙社稷說的沒錯。
書院的目的不是讓所有人都變成圣賢。
而是讓人們讀書。
讓人們知道圣賢的樣子,然后朝著圣賢的方向努力。
只要讀書人比未讀書之前有進步,這就說明讀書是對的,書院也是對的。
不能因為書院里不全都是圣賢而詆毀書院。
而看輕書院。
“你說的很有道理。”
陳康自知是辯解不過趙社稷了,后者這一句話,一個觀點,已經無懈可擊。
陳康只能夠自愧不如。
他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倒是也不少,所以對這種辯論上的失敗,倒是并沒有多少在意的。
辯論失敗沒關系,只要這絕對的力量還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他就有絕對的優勢。
“但是,這并不能夠讓我放過你們。”
陳康看向了書院里的那些人們,那些滿目惶恐,滿臉蒼白的人們,然后大笑著道,
“我還是要殺光你們。”
“給這天下以儆效尤。”
“我知道。”
趙社稷聽到了陳康的這些話,臉上的平靜并沒有因此而發生絲毫的改變。
他一直都知道陳康的目的。
剛剛陳康站出來,之所以沒有立刻屠戮書院,而是給書院一個機會。
根本不是陳康大發慈悲。
而是陳康想要不僅殺了書院的人,還要誅書院的心。
即便是自己能夠擋住這誅心。
也擋不住他殺人。
所以,趙社稷早就是有了心里準備。
他沒有絲毫的意外,也沒有絲毫的恐懼,而是依舊平靜。
“其實我站出來,也不是想要讓你放過書院,而是想讓你知道……”
趙社稷笑了笑,那腰板又似乎是挺直了一些,大聲道,
“讀書人的脊梁,永遠都有的。”
“不會斷!”
“哪怕是你們殺光了我們,哪怕是你們找到了云中先生那樣的讀書人之中的敗類,都沒關系,真正的圣賢,永遠都在。”
“只要書還在,我們就在,讀書人就在,讀書人的精氣神就還在。”
“你們不可能永遠的蒙蔽世人!”
陳康聽著趙社稷的話,又是輕輕的冷哼了一聲,道,
“你還真是小看我們東廠了,東廠的目的,可不是蒙蔽世人,而是關隴。”
“關隴戰事將起,我們必須要保證大魏朝的安穩,才能夠讓我們在關隴和遼東安排的那些僵尸,那些探子,能夠不會陷入死地。”
“而待解決了這些,誰還會在乎你們讀書人說什么,做什么?”
“你……”
趙社稷聽著陳康的話,這面色微微的恍惚了一下。
陳康的這些話,只說給他一個人聽的。
都是通過秘密的內力傳音傳給趙社稷的。
趙社稷有點懵逼。
“你是個不錯的家伙,我讓你死個明白!”
“下輩子投胎,哪怕是能夠做圣賢,也不要做這種沒有腦子的。”
陳康沒有給趙社稷反應的時間,也沒有給他別的再說話的機會,他手中的箭已經是再度搭在了弓上,然后這次用力的將弓箭拉成滿月,對準了趙社稷。
陳康的話音落下的瞬間,便沒有再留情,隨著弓弦炸裂,這黑色的羽箭直接是朝著趙社稷的面門爆射而去。
陳康經過剛剛的對話,還有看趙社稷的舉動,已經是明白了。
對方是不可能和自己妥協的。
自己也沒有辦法說動對方妥協。
既然彼此不是一個陣營的,那就完全沒有再留手的意義了。
陳康原本第一箭的時候,其實是有放過趙社稷的意思,這樣的人,來日能夠給大魏朝帶來不少的好處。
但是,陳康是不能看到對方的成長了。
因為他不能夠讓后者在這個時候破壞自己的計劃,破壞督主的計劃。
“只能說你趙社稷生不逢時吧。”
陳康看著羽箭射出去的一瞬間,這臉龐上也是浮現出了一絲濃濃的惋惜。
弩箭最終是射在了趙社稷的面門上,然后,直接洞穿了他的眉心,射在了他的腦袋里,一道殷紅的鮮血,從趙社稷的眉心之上迸射了出來。
瞬間,將周圍的天地都似乎染紅了。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趙社稷的臉上神色依舊平靜,有著他這個年紀完全不相稱的成熟和高貴,他喃喃自語,聲音逐漸的落下,然后,整個人也是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鮮血,順著他的眉心流淌出來,然后迅速的將這書院門口的臺階給染紅。
鮮血順著臺階慢慢的往下流淌。
天地之間的氣氛,變的格外的死寂。
也格外的壓抑。
“小師弟……”
“趙社稷……”
那些夫子們,那些倉皇驚恐的學子們,此時此刻,看著那個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的趙社稷,臉上的神色都是變得恍惚了起來。
他們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陳康,竟然真的如此狠辣?
狠毒?
“傳我的命令。”
天地一片死寂的時候,陳康已經是對著身后的那些東廠的番役們,發出了真正的命令,那聲音冷酷的好似金鐵棚主那個,
“踏平書院,殺無赦!”
“是!”
隨著陳康的話音落下,那無數的東廠番役們,都是紛紛的爆喝出聲。
狂暴的聲浪好像是滔天的浪潮一般,在這天地之間翻滾蕩漾而起。
直接呼嘯著涌入了蒼穹。
嘩啦啦!
嘩啦啦!
嘩啦啦!
緊接著,那無數的東廠的番役們,也都是紛紛的朝著書院的大門沖了過去,那刀光,那森冷的殺意,再也不遮掩分毫。
整個天地都好像是要崩塌了一般。
“不!”
“救命啊!”
“快跑啊,東廠殺人了啊!”
那些夫子們,學子們,這個時候,也是紛紛的都反應了過來,他們尖叫著,驚恐的咆哮著,瘋狂的朝著四面八方逃竄。
那場景,格外的混亂。
無法形容。
陳康沒有理會人們的殺戮,他沿著上山的石階一步步的走上來,然后站在了這個已經死去的趙社稷的面前。
他低頭看著后者的尸體,這臉龐上的惋惜之色更濃。
他看的出來,這個人真的是不錯。
“可惜了啊。”
陳康搖了搖頭,然后踩著趙社稷的鮮血,朝著書院里面走去。
書院里面,已經是慘叫連連。
濃郁的血腥味道,蔓延。
“督主。”
云州城的驛站里,汪亭沒有離開,而是守在了陸行舟的身邊。
前面的事情,搜查,調查,鎖定人犯等等,都是汪亭來做,而如今,到了最后收割的時候,就應該是陳康還有他那幾千東廠番役的事情了。
汪亭終于是可以帶著密諜司的人們,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而那些殺戮的事情,則是讓陳康去忙碌。
“喝茶。”
汪亭將一杯剛剛沏好的茶水,端到了陸行舟的面前。
“嗯。”
陸行舟接過了茶水,輕輕的吹散了茶水表面的熱氣,放在嘴邊抿了一口,香甜醇厚的味道涌入舌尖,給人一種十分舒服的感覺。
“這江南剛下的冬茶,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啊。”
陸行舟笑著贊嘆道。
這是云州特有的一種冬茶,只在冬天經過第一場霜雪的打熬后,才將茶葉采集出來,然后再制作成茶葉,這泡出來的茶水果然不一般。
比皇宮里的那些貢品參茶都是好上了不少。
“陳康那邊做事,不會有什么意外吧?”
品著茶,陸行舟又是問道。
東廠的根基畢竟不在江南道,這么大規模的屠殺的話,肯定會引起不少人的反抗,或者是指責辱罵之類的。
陸行舟有些擔心。
也可以說,是比較在意云中先生做的事情,能不能給自己帶來好處。
把這場殺戮帶來的負面影響全部給抵消掉。
“督主放心吧。”
汪亭賊兮兮的笑著道,
“有云中先生,不會有問題的,他現在已經開始在江南道游走了,在各地各州府,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然后給咱們東廠正名。”
“云中先生雖然怕死,雖然沒什么出息,但是做這種事情還是相當不錯的。”
“奴才派人去泰州那邊跟著云中先生偷偷的觀察了幾日,效果還真是不錯,他寫的那些文章,完全有道理。”
“不得不說,這些讀書人一個個嘴皮子簡直無敵。”
汪亭都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是不敢相信。
之前的時候,云中先生還是明明對陸行舟左右看不順眼,對東廠完全抵抗,甚至要反抗東廠,要滅掉東廠,但是轉眼之間,他就成了東廠的走狗。
他說的那些話,他的文章里說的那些話,讓汪亭都覺的不敢這么想。
東廠,竟然是這樣的東廠?
這么好的東廠?
這云中先生,已經是完全沒有底線了。
“隨他去。”
陸行舟笑了笑,又是道,
“接下來,你準備解決云州和貴州的水路問題,這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