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太陽移到西邊,船只駛入港口。
齊平從小憩中醒來,走上甲板,就看到千帆聚集,碼頭上停泊的一艘艘商船堆擠。
賣苦力的民夫將寬大的木板一頭搭在岸上,一頭搭在船舷上,“嘿哈”聲里,一派熱鬧景象。
江風襲來,水面泛起金色的波光。
抬眼望去,越州城就在前方,不如京都巍峨壯麗,卻別有一番江南水鄉氣質。
“好熱鬧,這碼頭比之京都也不差什么了。”一名名錦衣興奮觀瞧,船工則操控船只緩緩朝岸邊停靠。
“何止是不差,單論數量,比京都有過之無不及。”船老大笑呵呵地說。
作為大運河上的老船長,他對越州同樣熟悉。
商貿發達的地方氣質也會松緩一些……齊平屹立船頭,感受著微涼秋風中的潮濕氣息,連日來憋在船上的苦悶也消散大半。
其余人同樣如此,恨不得立即上岸,好好休息一番。
然而偏就在這時候,齊平望見碼頭一邊,忽地騷亂起來。
數名穿著青衣,戴著小帽,手持棍棒家丁模樣的人,呼嘯而至,大聲叫嚷著“閃開”、“哪里跑”、“抓住她”之類的詞。
沿途所過,碼頭工人們紛紛退避,無人敢惹。
“那是什么人?”眾錦衣也注意到了,不禁疑惑。
船老大望了眼,心中一跳:“許是哪家府上的家丁。”
正說著,河邊人群突然擠出一女子,似是正被追捕的,眼見無路,絕望之下“噗通”一聲跳進了河里。
旋即奮力朝遠處游。
“該死!”
“這小娘皮……攔住她!”
一群惡奴站在岸邊怒罵,將棍棒朝河中丟去,炸起水花,唬的那女子驚恐地轉變了方向,竟朝齊平一行方向逃來。
只是許是氣力不支,或者不怎么會水,游了沒多久,便朝水下沉去。
“救命……”
兩只手在水上絕望抓著,眼瞅著開始“咕嘟嘟”冒泡。
齊平眼皮一跳,旁邊洪嬌嬌急了:“我去救人。”
齊平并未阻攔。
只見女錦衣將武器一丟,腳步一點,跳入河中,不多時,便拖著那投河女子,返回船上。
“咳咳……咳……”女子甫一上船,便跪著大口吐水,這時候眾人才看清容貌。
竟是個二十出頭的美貌姑娘。
骨架纖細,臉蛋素白,神情柔弱,楚楚可憐,是典型的越州女子,柔柔弱弱,望著便令人憐惜,身上有些許淤青。
穿著一件淺色的羅裙,長發微亂。
這時候渾身給冰冷的河水浸透了,那薄薄的衣裳貼在肌膚上,胴體若隱若現,看的血氣方剛的錦衣們口干舌燥,血脈僨張,眼睛都直了。
就連齊平都忍不住瞥了眼,旋即感受到洪嬌嬌的目光,才清咳一聲:
“拿件衣裳給她。”
“奧!”老胡應聲,去拿衣裳了。
那貌美女子咳嗽完,怯怯地望了眼眾人,害怕地叩頭:
“各位大爺救命!”
眾人紛紛看向齊平,后者沉吟了下,說:“靠岸,問問情況。”
“好。”
船只本就距離岸邊很近,轉眼間,便穩穩停泊,放下木板。
這時候,那伙兇神惡煞的家丁提著棍棒沖上來,為首的一個朝跪地女子一指:
“抓回去!”
“等等。”齊平上前一步,擋住對方,平靜道:
“你們是何人?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幾名家丁止步,為首者掃了眼船上一群青壯,似乎也頗為警惕,不知來頭,倨傲道:
“我等乃是國公府上的,這小娘皮乃府上婢女,偷了主人東西,本該按規矩處理,誰想膽大,竟逃了。”
國公府……齊平眼神一瞇。
船上眾錦衣也是心頭一凜,心說這么巧的嗎?
一行人剛抵達,就撞上與吳家有關的人,多少透著幾分詭異。
齊平神情不變,扭頭望了女子一眼:“他們說的是真的?”
披著外衣,黑發濕噠噠垂在臉頰上,楚楚可憐的女子眼圈一下紅了,哭泣道:
“沒有,我沒有……”
說著,一邊嚶嚶哭泣,一邊將情況說了下。
大概意思就是,她本良家,名為“花娘”,父親乃是個爛賭鬼,在賭場里輸紅了眼,將她輸掉了,轉賣給了吳家小國公做奴婢。
那小國公見她美色,欲要用強,花娘不從,傷了小公爺,便逃了出來。
一番話聽得眾人蘊怒不已。
這橋段為啥這么熟悉……是了,典型的紈绔子弟設套糟蹋良家戲碼……這種故事我聽過起碼幾十次……齊平心中嘀咕,面上卻是一臉正色,望向家丁:
“看來說法不一樣呢。”
為首家丁沉下臉來,淡淡道:
“這位公子是外地來的吧,但也該聽過越國公老爺的名聲,不論她偷盜與否,都是我們府上的私事,公子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齊平笑了,眼神閃爍,覺得有意思起來了。
洪嬌嬌目露慍色,身為女子,最見不得這種事,余慶等人顰眉,放在京都,誰敢與他們這般說話?
只有錦衣緹騎欺負人的份,從沒有被欺負的時候。
當然,也有眾人沒穿錦衣,便服打扮的緣故……
這時候,港口周遭許多人望來,沒人敢出聲,就連負責巡查碼頭的小吏,也躲的遠遠的。
“呸,也就只懂仗勢欺人。”有漢子低聲咒罵。
“唉,可惜了那姑娘。”一名老翁搖頭。
竟似是對此司空見慣一般……更沒人覺得,這幫外地人會敢出頭,畢竟,這可是“吳越”。
寧肯得罪官老爺,也不敢招惹國公府的“吳越”!
甲板上,齊平將周遭民眾表情盡收眼底,洗髓三重的聽力讓他得以捕捉到那些聲音。
不禁皺眉。
未見時,只道吳家勢大,如今卻是窺見一角了。
這就是宗族嗎?
幾個惡奴罷了,連朝廷官吏都不敢上前,全當沒看見。
“呵,怪不得皇帝要給我密令,看來也是對此心知肚明。”齊平心中冷笑。
三百年啊,一個與王朝同齡的大家族,在這個遠離皇權的地方,會有多大的權勢?
這還是衰落后……若是鼎盛時期呢?
齊平一瞬間想了許多,愈發意識到,查案的阻力之大。
心中電閃,看了看哭的梨花帶雨的花娘,心中有了計較,面容冷淡道:
“我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涼國律法大過什么家規家訓,具體如何,還得朝廷決定。”
幾名惡奴愣了下,繼而嗤笑,為首一人雙手拄著棍棒,輕蔑道:“所以?”
齊平認真道:“我會將她送去府衙,你們若有異議,可去府衙報官。”
幾名惡奴一聽,笑得前仰后合。
船老大變色,他是不大清楚齊平等人身份的,只知道在京都里應該有些背景,可這里不是京都啊……
“公子……”
附近,一些靠近的人聽到,亦是驚訝,旋即搖頭,心說果然是年輕氣盛,見那女子可憐,亦或心生愛慕?
替她出頭?
呵,可也不看看對面是誰。
即便你有些背景,家中有權勢,可還能大過國公?更何況,還是在越州……
“強龍不壓地頭蛇,況且,還不是地頭蛇,是地頭龍。得罪了吳家,幾個小伙子完了。”有人搖頭,不再多看。
幾名惡奴笑罷,眼神也愣了下來,為首一人毫無征兆,突然掄起棍棒,朝齊平面門砸去,臉色兇惡:
“見你娘的官!”
“啊!”
花娘驚呼,不敢去看。
這一棍,明顯是奔著人命去的。
船老大等人亦是心膽巨震,旋即,卻發現余慶等人,竟是一動不動,絲毫沒有半點驚慌。
反而是一副看戲的姿態。
“砰!”
下一秒,船老大只見一道人影爆射出去,人在半空,骨斷筋折,口噴鮮血,大聲慘叫,卻是那為首的惡奴。
你一條木棍不知怎的落在齊平手中,他神情淡漠,忽而邁步,在其余家丁驚恐的目光中,輕飄飄,一棍棍點出。
每點中一人,后者便吐血倒飛,跌落回岸上。
眨眼間,幾名家丁幾乎全廢,哀嚎聲連成一片。
只剩下最后一個,臉色煞白,雙股戰戰,呆立原地,眉心上方半寸,懸著一條長棍。
“留你一命,滾回去送信,想要報復,就來府衙找我。”齊平眼神淡漠地說。
“當啷!”
那家丁手中棍棒跌落,撲通跪地,連聲稱是,旋即連滾帶爬,朝遠處飛奔。
等跑遠了,扭頭恨恨地看了齊平一眼,回府上報信去了。
等人走了,碼頭嘩然,船老大心說苦也,暗暗決定,等下便返航,先離開這是非之地。
“恩公……”花娘驚呆了,跪在甲板上,仰頭癡癡地望。
這時候,遠處幾名胥吏趕來,看看地上被廢的家丁們,又警惕地看向齊平等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們別走!”終于,一名胥吏大著膽子喊。
生怕幾人逃了,不好給國公府交代。
齊平邁步上岸,冷冷掃了他一眼,說道:“帶路。”
“去哪?”
“越州府衙!”
一群人離開,碼頭上的發生的事開始四下傳開。
洪嬌嬌將花娘帶上,一行人在岸上雇了馬車,進了越州城。
進城后,方見繁華。
城中商鋪林立,白墻黑瓦鱗次櫛比,酒旗飄揚,熱鬧非凡。
更因地處南方,雖眼下已是深秋,氣溫稍低,卻也還是如夏季一般,楊柳翠綠,花草遍地,令人心中不快很快淡去。
府衙坐落在城中偏北,一行人抵達時,太陽已然落山,門楣上寫著府衙大字的燈籠亮起。
好在衙門還未關閉。
通報后,眾人在衙門口等了不一會,便見朱紅大門內,一群官員蜂擁而來。
為首的,是一名面白、發福的文官,頭戴朱砂,穿圓領衫,束腰帶,官袍胸口繡著的是“云雁”,代表品秩四品。
正是城中知府,姓張。
甫一出門,目光便落在為首的余慶與齊平身上,眼神一動,笑道:
“本官張允,見過余千戶,齊講讀。”
他選的稱呼也很講究,從屬關系上,余慶最高,按照規矩要放在前頭。
但齊平名氣太大,且身份特殊,故而,喚作“百戶”就多少不大合適,倒是東宮講讀一職,雖品級不高,但說出去好聽。
余慶拱手:“下官見過知府大人。”
千戶乃是正五品,更何況,知府乃地方大員,余慶還是很客氣的,當然……也只是“客氣”而已。
齊平笑道:“張知府認得我們?”
張允笑道:
“越州城雖遠離京都,但兩地消息還是靈通的,雖未謀面,但二位的名字,本官也如雷貫耳,尤其齊講讀在問道大會上,力挫南方諸國,擊敗禪宗,更是揚我國威,本官只可惜未能目睹,卻不想,今日卻見到了真人。”
“是啊是啊。”
“齊講讀少年英杰啊。”
其余官員也紛紛吹捧。
顯然,這幫官員對齊平的背景還是很了解的,知道其深受皇帝賞識,更身兼道門、書院弟子,腳踏兩條船而不翻……
眼下雖官職不高,但日后不可限量。
自然不敢怠慢。
齊平笑呵呵聽著,隨意商業互吹了兩句。
而這時候,跟在隊伍后頭的碼頭胥吏,已經嚇的面如土色。
他雖能猜出這群人恐怕是有些背景的,卻也沒料到,竟與知府大人平等相交……不,甚至是被舔的角色。
而在聽到“問道大會”后,才陡然醒悟,終于猜到了這悍然出手的年輕人的身份。
不禁愈發恐懼,汗如雨下。
“各位遠道而來,舟車勞頓,快請進衙門休息下,可有了下榻之地?”
寒暄后,張知府盛情邀請,旋即,才注意到了那名胥吏,以及隊伍中,一名女子:
“這是……”
齊平笑容淡了幾分,望向那胥吏:“你說吧。”
后者“噗通”跪地,先是叩頭,旋即一五一十,將碼頭經過說了一遍,聽得府衙一群文官皺眉,心中暗罵。
“竟有此事,”張知府沉下臉來,望向齊平,又換了一張歉疚模樣:
“本官馭下不嚴,讓各位見笑了。”
齊平笑了笑:
“知府大人不必自責,離京時,便聽聞吳越之名,今日也算見識了。只希望大人秉公辦理,莫要讓幾個惡奴,玷污了越國公的名聲。”
“那是自然,自然。”一群官員僵笑,假裝沒聽出話中諷刺。
一行人當即朝后衙走,洪嬌嬌等人帶著花娘離開,去偏廳休息,齊平和余慶則入了內堂。
眾人落座,衙役看茶,張知府才問出心頭疑惑:
“不知兩位此來越州,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