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廣場上。
秋日艷陽高懸,遠處巍峨的宮殿佇立,四方青磚無限延展開去。
襯的佇立于此的兩位皇女格外渺小。
長公主與郡主是在朝臣入殿后抵達的,靜默佇立,等待散朝時,能第一時間得到結果。
“阿嚏。”
冷風吹來,嬌小玲瓏,臉龐精致的安平輕輕打了個噴嚏,揉了下,鼻頭便有些發紅。
長公主瞥了她一眼,將身上的披肩給她披上。
安平裹在衣物里,扭頭,看向“姑姑”,忍不住開口:
“你說,他會不會有事?”
永寧那滿是書卷氣的臉龐上,精致如刻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并未給出回應,安平璀璨的眸子,灰暗下來。
會不會有事?
大概……不會好過吧,至于更深層的擔憂,即,齊平是否真的投敵,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長公主視線飄遠,藏在袖子里的纖手攥著,捏了把汗。
就在這時候,忽而,一道穿道袍,繡陰陽八卦的人影飄然走出。
兩位皇女一愣,心說怎么有個道人出現,而且,都沒看到他進入。
那道人好奇地看了她們一眼,身影一閃,離開了。
長公主心頭一動,猜到此人可能是道院中人,可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她突然意識到,金鑾殿內,可能發生了一點她預料之外的變化。
又等了一會,遠處的建筑中,文武百官如潮水般涌出,朝這邊蔓延過來。
散朝了!
永寧與安平對視一眼,都是精神一振。
目光朝人群望去,并未看見齊平,卻發現,群臣神情復雜,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們,更是低垂著頭,很沮喪的模樣。
穿黑紅錦袍的杜元春,昂首挺胸,望見兩女,輕輕頷首。
永寧口干舌燥,高聳的胸脯起伏,意識到了什么,忙喚來人群中的小太監:
“本宮問你,朝堂上發生何事,為何群臣這般模樣?”
她沒有直接問齊平,而是拐彎抹角。
小太監低眉順眼,不敢隱瞞,當即繪聲繪色,將朝堂上的一切,給講了一遍,竟也是酣暢淋漓的模樣,似乎頗覺過癮。
而兩位皇室女子已經呆住了。
安平瞪圓了眼睛,仿佛聽書般,腦補出了殿內刀光劍影,唇槍舌劍,那小捕快身陷絕境,陡然翻盤,被皇帝當庭扶起。
更豪邁而行,七步成詩,痛斥都察院。
若非親耳聽聞,八成以為,是市井說書先生編造的橋段。
“所以……他果然是冤枉的……非但洗刷了冤屈,更大罵了那幫人?”安平郡主眸子亮亮的。
心中懸著的大石,終于落地,更是喜笑顏開,只覺天氣都明朗了許多。
沒事了!
長公主藏在袖子里的拳頭舒展,手心滿是滑膩的香汗,嘴角微微揚起,努力維持著矜持。
又想到,救下齊平的竟是首座,愈發驚奇震撼,突然想起什么:
“那齊大人呢?為何沒出來?”
安平小雞啄米般點頭:“對呀對呀,他人呢?”
小太監道:
“陛下請齊大人去宮里歇著了,要說說話。”
道院。
當東方流云返回這座古鎮般的建筑群中后,便聽到犬吠聲,金黃色的柴犬撒歡奔跑過來。
“弟子見過犬鎮守。”東方流云不復在朝堂上的傲氣,謙卑極了。
阿柴沒搭理他,只是搖著尾巴,朝天空嗷嗷叫,很快,一道裹著道袍,長發用木棍扎在腦后的身影降臨。
東方流云眼觀鼻,鼻觀心。躬身拜下:
“弟子拜見魚長老。”
魚璇機今日沒怎么醉,眼神是清明的,虛踩空氣,懸浮在他頭頂,問道:
“此去如何?”
東方流云道:“齊師弟已然無恙。”
“不錯,滾吧。”魚璇機擺擺手。
東方流云屁顛屁顛離去,不敢多呆,一溜煙跑出好遠,才扶著膝蓋,喘氣休息。
“大師兄,你好像很怕魚長老?”青衣道童走過來,不解地問。
東方流云直起腰身,輕輕嘆了口氣,負手而立,眼眸滄桑道:
“小師弟,你還是太年輕,以師兄我縱觀歷史所得,凡是絕美的女子,身旁往往伴隨危機,若是與天選之人有牽扯的女子,更是極為危險,貿然靠近,恐有災殃……”
頓了頓,他一臉鄭重,無比嚴肅道:
“尤其切記,絕不要對這些女子生出別的念頭,最好,連話都不要說,如若不然,輕則打臉,重則身隕道消!”
小師弟表情茫然,張了張嘴:“大師兄……”
“懂了么?”
“……懂了。”
鏡湖危樓。
心情不錯的魚璇機輕飄飄落下,驚訝發現,首座竟未入睡,而是凝視南方。
“你在看什么?”魚璇機問。
身披陰陽魚道袍,長發黑白間雜的道門首座說道:
“這一代禪子不日將抵達。”
魚璇機一怔,眉眼間輕佻盡去,鄭重問道:“禪宗想干嘛?”
首座道:“入世。”
國子監。
早課尚未開始,學堂內,讀書人們交頭接耳,議論陣陣,在等待著朝會的結果。
忽而,學堂外的晨光里,一名小廝疾跑而來,氣喘吁吁地在學堂門口站定:
“少爺,早朝……有結果了!”
何世安起身,緊張問道:“究竟如何?”
那名小廝跟著禮部尚書一同去的皇宮,散朝后立即跑來了這邊,還是熱氣騰騰的消息。
其余讀書人也都閉上了嘴巴,期待地望過來。
小廝也不打怵,不慌不忙,將聽聞來的消息說了下。
因為不知道細節,故而,又腦補了些,但大體經過,是沒錯的。
當眾人聽到,道院來人證明,助齊平洗脫嫌疑,不少人露出吃驚的神情,心想這些天的傳言里,不是說道院不曾開口嗎?
果然,傳言總是靠不住的。
“齊平沒事了!”
盧安與王晏二人組也興奮不已,這意味著,六角書屋不會倒。
一些先前詆毀過齊平的學子,則沉默不語,低調極了。
而等聽聞,皇帝陛下親自攙扶,齊平作詩這一節,整個學堂內,先是鴉雀無聲。
旋即,有人拍案叫絕:
“好一個七步成詩!果然不愧是我涼國詩仙!”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句子……”另外一名學子動容。
若純以詩詞水準看,這一首,相比于齊平過往的詩詞,不算太好,但勝在有故事加成。
眾所周知,有故事的內容,更易傳播。
就像為何齊平詩仙名氣大?
詩作量大質優是一點,更重要的,是桃川詩會上人未至,蓋壓京都的故事好。
而今日這一首,更是如此,許多人意識到,等這故事傳開,與詩作相輔相成,日后恐會成為“典故”。
將自己的故事,融入詩句典故,為后人訴說……這便是名傳千古。
而讀書人,哪一個抗拒的了?
“名垂青史……呵,那楮知行,襯了齊公子一次還不夠,又襯一次,有趣,有趣。”一人拍手稱快。
一人嗤笑:“跳梁小丑罷了。”
皇宮。
早朝散去后,齊平便被宦官領著,沿著宮殿側門,朝深宮中走。
表面上的說辭,是功臣蒙難,陛下深感不安,單獨安撫齊百戶,但齊平懷疑,皇帝就是想私下嘲笑自己……
媽蛋……騙的我好苦,我就說,怎么想不起京都有哪個金姓大戶,原來是假名,你干嘛不叫“黃先生”?我沒準就能猜出來了……
齊平腹誹。
臉上是沒顯露半分的,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心中就一個字:大。
真特么大。
迷宮一般,饒是他記憶力驚人,但也是走的迷糊,搞不清身處何處。
說起來,會不會碰上妃子?
比如上次那個狐貍精……齊平好奇心旺盛。
不多時,給引入了一片花園中,領路的太監笑道:
“齊大人且在御花園稍等,待陛下處理完事務,再來見你。”
御花園啊……齊平點頭:“有勞公公領路了。”
“齊大人客氣了。”太監說,拎著拂塵,扭著屁股離開了。
時至秋季,御花園中草木寂寥,已有凋零之意,那燦爛的秋菊,也日漸衰敗。
清晨時分,露珠滾過草葉,世界無比安靜,齊平站在這古典園林中,只覺心靈都沉寂安穩了許多。
只是,未免太安靜了,住的久了,大概會很寂寞吧。
“在想什么?”忽而,身后有腳步聲傳來。
齊平忙轉身,但見身材修長,風儀翩翩的皇帝面帶笑容走來。
這位帝國的統治者年歲不算大,與杜元春相仿,大概還沒到四十,容貌相當英俊。
不意外,皇家嘛……一代代填充美貌后宮,基因改良下,就算太祖皇帝是個丑逼,三百年下來,后代也變成俊男美女了。
“微臣參見陛下。”齊平相當上道。
皇帝站定,雙手合攏在身前,似笑非笑道:
“這時候知道行禮了?前兩次,可不是這樣啊。”
“……”齊平心頭暗罵,果然拿這事調戲我。
“罷了罷了,你這樣朕反而看不慣,便照往日相處一般即可。”皇帝擺手說。
呵呵,我信你我是狗……齊平想著,抬起頭來,裝出一副少年青澀拘謹的模樣來:
“是。”
皇帝抬手示意:“一起走走吧。”
說著,兩人一前一后,便在這御花園中散起步來。
陽光灑下,這片天地都仿佛明媚著。
皇帝感慨道:
“大河府滅門案、林氏后人復仇案、皇陵案、走私案、官銀劫案……再到如今,若是在此前,有人給朕說,有人可以在區區半年里做到這些。
從一介胥吏,走到六品,將一家書鋪,從籍籍無名,做到京都無人不知,跨入洗髓之境,更同時拜入書院與道院兩大修行圣地……朕準保治他個欺君之罪,可眼下,這一切卻真切地發生了。”
齊平謙虛道:
“其實也不全是我的功勞……”
恩,比如書鋪的經營,齊平雖把控了大的方針和策略,但主要經營的還是大孝子。
而能做到這些,又大多依賴于“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皇帝搖頭:
“莫要自謙,你做的那些事,朕都知曉,大到對天軌的改良,小到白糖、麻將……都極有意思,有時候,朕都會感覺慶幸,若非永寧慧眼識人,將你撈了過來,帝國豈不是要失去一名英才?”
頓了頓,他又搖頭,說道:
“應該也不會,你這種人,是不會甘于寂寞的,總能抓到機會,逆天改命,從這一點上看,朕不如你。”
朕不如你!
聽到這話,齊平詫異地看了皇帝一眼。
“很吃驚?覺得朕不會說出這般話語?”
皇帝扭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語氣平淡且隨意:
“昔年,我涼國太祖皇帝之所以能推翻舊朝,驅散妖族,締造九州人境一統,所依賴的,也非一人,而是知人善用,做不好的,無妨,去尋有能力者輔佐就是。
如此,才有今日之道、書兩院,才有十二護國神將……天生地養,人雖乃萬物靈長,卻皆有不足,帝王概莫能外,先祖皇帝便曾坦然承認過這點,朕自認無法與太祖皇帝相比,卻也有效仿之意。”
皇帝說著,輕輕嘆了口氣:
“朕生來便在深宮,后立太子,更只在先皇之下,此后登基,便成了帝王,雖亦恪守祖訓,勤勉治國,但若說才能,倒也并不出奇,若是將朕丟去紅塵,大概是不如你的。”
齊平沉默了下,有些意外于這位帝國統治者的坦誠,說道:
“陛下人中龍鳳,臣不如遠甚。”
商業互吹。
皇帝搖頭失笑,緩步前行,繼續道:
“此番事件,倒是辛苦你了,永寧前幾天還來尋朕,但不好泄露,只好擋了回去,如今‘真相大白’,倒是該論功行賞,你想要些什么賞賜?”
這個也可以商量的嗎?齊平眼睛亮了,正要開口。
便聽皇帝自顧自沉吟道:
“恩,若是賞賜金銀田畝,宅院書畫……太傅說你不很在意這些俗物,也不缺。”
齊平:“呃,臣其實……”
皇帝繼續道:“若是賞賜修行之物,倒是于你更有用處,只是不久前便賞賜了一回,總不好重復。”
齊平:“那個,重復也沒……”
皇帝打斷道:
“至于升官晉爵,你資歷還是太淺,功勞雖多,可你要知曉,走得太快,未必是好事,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齊平不說話了,幽怨地看他,心說我不說了行吧,啥都給你說完了,要不你直接賞賜個公主、郡主吧……
好吧,他就隨便想想……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說道:
“對了,說起來,東宮還缺個講讀官,不如加一個官銜吧,有此身份,日后你入宮也方便些。”
講讀官?齊平一怔。
到這時候,他哪里還聽不出,這蔫壞的皇帝早就有想法了,故意逗自己玩呢。
至于東宮講讀,他倒是知道,東宮是太子的居所,故而,所謂“講讀官”,便是太子的老師。
恩,真正傳道受業那種,不是“三師”、“三少”那種虛銜。
齊平為難道:“陛下,我在鎮撫司衙門挺好的,而且,我能教太子什么?”
皇帝說道:
“無妨,這講讀之職,只是兼任,你平素還是在鎮撫司,每個月記得去東宮幾次,給太子授課便可,不費力,至于講授何物……你既擅長詩才,又聽聞精通數術,玄機部長老都向你請教……講這些即可。”
啊這……這么隨便的嗎,齊平詫異,皇帝卻一錘定音:
“就這么定了。齊愛卿,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很淦。
你都定了,還問我?齊平瘋狂吐槽,臉上不露分毫:
“全憑陛下做主。”
“哈哈。”皇帝笑了起來。
華清宮。
一輛馬車停下,長公主與安平先后從車廂里下來。
不同于去時的匆忙,兩人回來時,步伐姿態都輕松了許多。
雖然沒能見到齊平,但得知并無大事,便不用擔心了。
因為不知道齊平啥時候出來,兩人一合計,也沒繼續等,乘車回宮。
“啊呀,站了那么久,可累死我了。”安平郡主進了房間,輕巧地踢掉鞋子,踩在了那雪白如云團般鋪陳于地的羊絨地毯上。
一屁股坐下,覺得很熱,扯開領口用白嫩小手扇風。
永寧抿嘴直笑,正要說什么,忽而瞥見,安平領口中一條項鏈露出,其上,嵌著一枚散發迷蒙光輝的珠子。
長公主笑容一滯,狀若好奇道:“你這項上珠子有些新鮮。”
“哦,這個啊,”安平郡主隨口道:“喚作星珠,是齊平上次送我的,給你看看?很好看的。”
長公主淡淡一笑,袖中松弛的素手再次攥緊:
“不了。”
齊平并未在宮中逗留多久,很快從御花園離開,給太監領著,出了皇宮。
等到了宮門口,正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這。
深色的車簾掀起,露出杜元春的臉龐:“上車。”
“哦。”齊平點頭,鉆進寬敞的車廂,開始匯報自己與皇帝的見面細節。
“師兄,太子講讀是個好差事嗎?”齊平虛心請教。
杜元春思考了一陣,緩緩吐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