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竇?”
外面在下雪,東部巫族王帳內,端坐在中央金鹿爛翅龍座上的竇立德停下手中筆,打眼來看下方俯身之人。“籍貫是河北河間人?”
“是。”竇濡恭敬做答。
“是河北本地人,還是關西來的官宦人家?”
“祖籍是關西。”
“河間大營副總管竇丕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如此說來還是故人?”
“正是如此……若非如此,也不至于當夜便降了,還勸都速五他們一起降……只是,小子寧可不如此。”
“哎呀……你為何在此處呀?”
“做大使……小子回到關西,因為是竇氏子弟,父親又做到副總管,還死在了河北,長安朝廷無論如何也要給小子一個登堂入室的職務,家主是竇尚,他安排的,讓我加禮部侍郎出使巫地,又因為前魏成義公主的緣故,中部那里不好做事,便來了東部尋都藍。”
“竇濡。”
“小子在。”
“咱們都是河北來的,你也曉得我們幫內情,也應該曉得我……前途、安全,我都能與你,你現在把你覺得有用的訊息都匯報過來。”竇立德終于也不裝了。
竇濡同樣沒有裝,乃是從懷中取出幾張紙來,通過一旁侍衛遞上。
竇立德當年造反前就是做縣吏的,如何不通文案,只是大略一掃便在其中一條上心中微動,卻指著另一條皺眉開口:“你覺得都速五會反?”
“回稟龍頭,不是覺得都速五會反。”竇濡抬起頭正色解釋道。“而是說,這一類投降后還握著直屬兵馬或者部落的巫族人根本不可信,一旦我們南下,而突利又來,甚至不需要突利來,只是都藍單騎回來,長安再給些許諾與好處,他們可能都會反叛……這些人反叛,就好像他們昨日匯集到此地服從李龍頭一般,也好像他們當日一陷入困境就投降一般,都是習慣,都會格外輕易。”
竇立德點點頭:“我曉得了,兩三日后李龍頭平叛回來,我與他細細說,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或者穩一穩,開春與中部或盟或戰,定下來再南下。”
竇濡沒有接話。
“關中的府兵折沖府位置,倒是跟以前一樣?”竇立德指著另一條來問。
“他想改也難。”
“白道關守將還是陳凌?”竇立德忽然指著一個人名來問。
“他這人比較倒霉,明明是淮上人,卻不知道壞了什么事,被攆到白道關看守毒漠最東面的白道。”竇濡趕緊解釋,而且解釋的非常詳細。“后來巫族南下,他的上司梁師城降了巫族人,趁勢割據毒漠南側各邊郡,稱了可汗,他也就跟著一起降了,結果陛……結果白橫秋回來,攆走巫族,韋勝機平定梁師城,他又倒戈相向……應該是覺得他已經降了一次巫族,還從中倒戈了回來,而大英在關中勢態穩固,白道這種地方說是要害,可沒有交戰就是荒野邊陲,依舊用了他這個罪人。”
“你覺得他能降嗎?”竇立德認真追問。
“不好說。”竇濡想了一下,搖頭以對。“真不好說。”
“也是。”竇立德復又指向下一個名字。“常負,此人應該是我們軍叛徒,竟在榆關?還只是副將?”
“是。”竇濡小心解釋。“榆關是毒漠東段到中段三關之首,統轄三關,身后的榆林鎮有專門的一位將軍,姓于,是八柱國之后……常負作為降人,本身有些名份,按照慣例授予了鷹揚折沖府,給了將軍身份,但偏偏之前有人說,府兵輪流衛戍宮中以及長安城,若是他趁大軍外出時起了歹心,不免要出亂子,便將他安置在邊關。”
竇立德點點頭,不置可否。
而竇濡瞥了對方一眼,終于主動開口:“稟告竇龍頭,在下以為,這些東西其實都是細枝末節……這些人,可能反正,也可能堅守,都無所謂,因為大勢壓下去,紛亂如麻,肯定有人反正,也肯定有人堅守……關鍵是要成大勢,而且壓上去。”
竇立德一愣,終于也笑,卻是指著身前的這些紙張來對:“那你告訴我,怎么成大勢?大勢難道不是這么一條條一件件摞起來的嗎?便是李龍頭旬日平定東部,不也是我們在后方一件件甲胄,一斗斗糧食給湊出來的嗎?竇濡,你既要反正,便該拿出點認真做事的樣子了,不止是我們幫,你們關西當年成事的時候也是這么來的,幾張紙可不行……榆關跟白道關,什么時候會知道咱們這里消息?”
竇濡思索片刻,給出答復:“動靜這么大,那邊根本瞞不住,更不要說還有許多逃人會想著去尋他們,我估計年關時候白道就知道了,榆關最多差兩日,過完年也知道了……”
“你能去做內應嗎?”竇立德忽然插嘴。
竇濡猛地一驚,抬眼去看身前人,遲疑片刻,方才緩緩出言:“其實不是不行,但屬下有三個疑慮……”
“說來。”
“我若一去不復返……”
“那就不復返,你也說了,大勢之下,紛亂如麻,等我們打到跟前,你覺得大英氣數已盡,自然會做出選擇;反過來說,我們沒法給你這種見識過兩家虛實的人造成威脅,那就當我是看在大家都姓竇的名義上,以此行副帥的身份給你做了赦免。”竇立德言之鑿鑿。“便是一輩子不再相見,也只當有緣,將來我死了,給我去三一正教觀中立個牌位就算還了。”
“那……我到了關內,該如何去做?”竇濡呼了口氣,繼續來問。
“你身份比較高,最好還是希望你能討個任命,握個守關之權,到時候直接獻關。”竇立德懇切道。“但真沒有這個任命也無所謂,好生存身便是……畢竟此番不過是見你心里明白,做個嘗試罷了……譬如說,若是關西大軍及時擁上,你在關中什么都不是,便是給我送軍情,我們也只當是替對家誘敵。”
竇濡再三俯身拱手:“竇龍頭這般誠懇,我若不應,反而虛偽……還有最后一件事,龍頭想讓屬下去哪個關?”
“我其實也不知道。”竇立德茫然以對。“但還是去白道關吧,畢竟榆關有大將坐鎮,怕輪不到你。”
“是。”竇濡再三拱手,應了下來。
年關說來就來,過完年,就是三征后群雄并起以來的第八年了,張首席來到這個世界也要十年了。
十年間,他結識了無數英豪,在濟水流域建立了幫,以絕對核心領導者的身份開辟了河北根據地,繼而并吞北地、徐州、淮西、晉北,勢力擴展到了近百郡。
期間,他帶領軍擊敗和吞并了齊郡張須果集團、河間薛常雄集團、幽州羅術集團,鎮壓了北地八公勢力;聯盟,収降,合并了淮右盟、河北登州義軍、武安李定集團、北地蕩魔衛集團;還抵御了白橫秋自晉地而來的一次大規模軍事干涉、在落龍灘接應回了被大風卷走的別動部隊、在江淮一帶阻擊了江都驍銳重兵集團。
甚至,還黜了一條真龍。
一樁樁,一件件,誰敢不認張首席是如今天下至重之人?
實際上,到了今年年中,幫就按部就班的開始了最后的統一戰爭嘗試,而且目前完全不落下風……或者說,就是軍占盡了上風,實力盡顯。
然而,就是這么一位志在至尊的人物,帶領著這么一支軍隊,卻在這一年的年關,被人攆的棄城冒雪而走。
沒錯,司馬正真的南下了。
而且是傾巢而出。
在確定兩家都把自己的調解方案和最后通牒當廢紙后,原本一直在東都養精蓄銳的三萬眾,包括了多位修為登堂入室的高級將領,在司馬正的帶領下,直接自東都城正南方的伊闕關排闥而出,然后自官道鋪陳而下直趨南陽。
算算時間,明日下午,也就是大年初一估計就要到淯陽郡北面門戶魯陽關了,而過了魯陽關,那他張首席最常待的武川城可就首當其沖了。
東都軍軍容嚴整,氣勢洶洶,其速度、兵力遠超想象,無數哨騎飛奔而回,將消息帶回,而張行召集幾位龍頭,只用了一刻鐘便通過決議,立即放棄武川,向東南避其鋒芒。
彼處有方城為基地,還有西唐山、雉衡山做側翼遮蔽……當然,關鍵還是那句話,避其鋒芒。
坦誠說,有些狼狽,而之前承受了那種傷亡,過年都在外挨凍,現在又要棄地而走,很多營頭都有些士氣沮喪之態,尤其是這次出兵,因為偏南的緣故,來了很多所謂雜牌軍、新軍——不說內侍軍、牛達剛剛在徐州整編的新營頭以及剛剛収降的幾千淮南兵,就連伍驚風的營頭也有很強的獨立性,范廚子那些人也都算舊習氣。
得虧張行親自騎著黃驃馬在路邊不時與這些兵馬交談安撫,誰要是抱怨,便哈哈大笑,告訴這些人,軍只是正常的戰術轉進,而真正被逼急了的,當然是此時耀武揚威的司馬正。
核心是要笑,要大聲笑,也不管人家懂不懂什么叫戰術轉進的。
包括幾位龍頭也都親自馳馬往來,用類似言語和軍紀提點軍心。
到了中午,來到雉衡山下,氣氛稍微松了一點,幾位龍頭又被張行喊到路邊一處廢亭內,只稍作討論,又匆匆喚了兩人過來,正是內侍軍總管王焯跟情緒最低落的騎軍總管劉黑榥。
后者非但沒有撈到他最期盼的轉進如風、合而殲之的理想騎兵態勢,反而因為大雪和爛仗損傷不少,如今干脆要被動撤離,這跟開戰初期的攻城略地形成了鮮明對比,不免情緒郁郁,只想著能打漂亮仗。
“劉黑榥。”張行開門見山。“我們商議了一下,都覺得司馬正這是被逼急了……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任他鋒芒畢露,否則咱們軍心先不穩了,戰術轉進要變立足不穩繼而潰敗的……你跟張公慎,還有幾位龍頭麾下給你湊的兩千騎做補充,從這兒往東北面走,取道潁川繞過去,去撓他們后背,斷他們后勤,遇到小股兵馬,直接吃掉,能不能去?”
“首席這般說了,如何不能?”劉黑榥咬牙道,卻毫不遲疑提了個要求。“但我的兵也疲累,減員也多,戰馬也不足……”
“我讓王總管退到淮陽去,做你也是我們這邊的后繼……”話到這里,張行去看王焯。“王大頭領,現在就是兩國在拼底力,淮陽府庫那里你自己調度,但那是新降的地方,冰天雪地,便是想搜刮都難,最近的熟地就是你們譙郡那里,那邊還有沒有糧食、騾馬、布帛、衣物、軍械儲備?不止是府庫,你告訴你們的人,是幫里借支的,算利息……咱們幫不許有高利貸,低利借貸,算在賦稅里也好,專門償還也罷,趕緊湊一批來,錢帛送到這里,騾馬軍械給劉總管!”
王焯立即應聲:“讓余燴趕緊回去湊,我正好從淮陽接應……但說實話,錢帛還算充足,軍械有一點,可騾馬委實不足。”
“無妨,有什么算什么。”張行答應,復又去看單通海。“滎陽呢?”
“府庫全已經納入坐鎮濟陰的柴龍頭那里,至于民間……滎陽真不行。”單通海嚴肅否決了張首席的建議。“首席,因為滎陽對著龍囚關的緣故,那里多駐軍,也做了專門的授田安置,民間多是基層軍士……不能在年前、春耕前從他們那里借騾馬,他們會心慌,部隊知道了也會心慌。”
張行一聲不吭。
而單通海也繼續說了下去:“可以從濟陰、東郡借,那里是我們起家的地方,便不是頭領的家眷,也是舵主、護法的家眷,最差也是親戚在,而且騾馬也多,很多可以用作戰馬……借他們的!我讓我家里人先把騾馬全送出來,再去借他人的。”
張行再看劉黑榥。
劉黑榥聽到一半就已經頭皮發麻,此時還能說什么:“首席請放心,若是這般我們還不曉得拼命,便該我劉黑榥白活這幾年了……這仗打完,若是真把騾馬全損耗了,我光著腚去給那些叔母們拉犁頭!”
說到這里,他還是不走,就在雪地里來捻馬鞭:“我知道這個時候多要什么都算不要臉,但首席既然給了我這個任務,我總要盡量完成,而我跟張公慎都不是修為上見長,得有個能碰硬仗的……”
“秦寶,你帶走一百踏白騎,跟他走。”張行扭頭來看身后。
秦寶沒有吭聲,只盯著張行來看。
張行無奈:“你去了,伍龍頭還在,況且我是宗師境地,開戰后突飛猛進,修為提升不斷。倒是司馬正,他之前那么強橫,乃是因為在東都立塔的緣故,河陽要塞前自然威猛,可如今他自家離開東都,跨越百余里到這兒……此消彼長,怎么可能讓他再有河陽那種機會?”
秦寶聞言思索片刻,前面不好說,但司馬正的情況倒是真如此,河陽之戰那位大宗師明顯不是尋常大宗師的水平,倒是無話可說了,便拱手告辭:“首席保重。”
劉黑榥得了秦寶外加一百騎踏白騎襄助,再無任何借口可言,當即也在雪地里恭敬一拜,連帶著王焯,紛紛走掉了。
下午時分,張行抵達方城。
方城是南陽盆地北側東面入口,正如魯陽關到武川是南陽盆地正北面入口,而伏牛山下是南陽盆地西面入口一樣……若是司馬正明日按時抵達魯陽關,甚至進一步到武川的話,那么北方三強的軍政領袖,隔了兩個多月而已,就再度完成了狹隘區域內的三角對峙態勢。
但抵達方城后,張行根本懶得理會為啥又是三人對峙,為啥司馬正一定要來,也不想白橫秋現在是什么反應,只先去看后勤,看能不能充足的熱水供應給撤下來的軍士泡腳,看有沒有熱飯?
在得知事發倉促,柴火確實不足后,便下達了新的軍令,要求頭領以上的軍中高層不得使用額外燃料,所有一切物資必須與自己本營軍士一起公開使用;同時要求更后方的駐軍,無論如何在明日轉運一批物資過來,退下來的本軍則明日一起去砍柴;最后,張行幾乎將武川城內帶回來的物資與方城內搜刮了一圈,湊了既有肉食,又有金銀,還有冬衣布帛,甚至包括一些優質軍械在內的東西充作賞賜,要求各營無論如何,依著之前的戰功在今夜之前發下去。
處理完這些,天色已經發暗,張行就在王雄誕營內連著踏白騎一起吃了飯,轉過頭來,還是去城樓洞子里去睡覺。
到了這個時候,他是終于開始有時間去想一想了……白橫秋什么反應無所謂,最好被嚇的直接跑回關中,部隊軍心渙散,但不大可能,最多是往后撤撤,甚至伏牛山地形好,撤都沒必要……關鍵是,司馬正為什么要來?為什么敢來?會不會真打起來?
張行想了一刻鐘,想的頭都疼了,都想不到什么符合大勢與邏輯的思路。
但是,從人心和感性的角度來看,司馬正這個時候做什么都似乎是合理的……他和他背后的東都勢力真的被逼到墻角了,今天路上那些話,也不是單純在安慰下面的軍士。
張首席擅自揣度,問題的關鍵在哪里?
如果是從整個東都人心來看,恐怕問題恰恰就在于東都幾乎算是大贏特嬴的河內之戰!
這一戰,司馬正采取了絕對正確的謹守關隘方略,一直壓到戰役最后白橫秋看討不到便宜撤軍了,方才大發神威,而且不用一兵一卒,幾乎是單人之力攪得河北、關西兩家灰頭土臉。
但這一戰的影響未必全是好的,比如說司馬正的過于強橫,讓下面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或是覺得司馬正這么強,未必不能當面決戰大勝;或是覺得司馬正這么強,下面人一點功勛都無,單純想求戰。
而更要命的一點是,河內一戰前,東都內里是極度絕望的,是已經做好了拋棄東都之外所有地盤準備的,但隨著河內一戰結束,他們的相關心理建設反而失效了。于是等到軍突襲過來,幾乎是掃地一般并吞淮西,然后又跟關西人一起爭奪他們的南陽盆地時,東都人就繃不住了。
這是東都人的心思,還有司馬正本人的。
張行老早就察覺到了,司馬正這個人現在有一種明確的自毀傾向。
但不是那種自暴自棄的自毀,而是想著要帶走點什么,以及留下點什么,從而證明點什么的自毀……他想要的應該是犧牲和殉葬。
至于具體內幕嘛,張行大概能猜到一些什么,無外乎就是被四御撕扯掉的天命殘余投射到了他身上,他被賦予了極大天命映射的同時也早早被撕扯掉爪牙,被四御當成了此番亂世的最終獎勵。
按照四御的劇本……甚至可能只是祂們的傳統,各自選定的人或者群體的勝利者可以殺掉這個人,穿上他辛苦鍛造的盔甲,占據東都,從而成為此番亂世的天命之主。
司馬正本人應該是在進入東都這個給他預設囚籠后察覺到這一點的,于是他本能的開始憤怒、開始反抗,他對自己這身修為有一種復雜的情感,他覺得這不是自己的東西,可偏偏又想證明這是自己的東西,想證明不是那套盔甲而是他司馬正本人才是真正天命映射。
他想證明,四御其實是在違背天道糟踐他!
這種生存與毀滅、本我與外我、天命與人心的自我矛盾,造就了他這種自毀傾向。
這個人或許是人中龍鳳,卻一直沒有什么主見,而現在,這種想證明什么的自毀成為了他的主見。
所以,司馬正本人也是不憚于冒險的。
換言之,這一戰,司馬正很可能會再度親身出戰,會打起來。
想明白這一點后,張行一聲輕嘆。
他當然也不憚于作戰,他之前跟秦寶的話也沒有糊弄,他的確感覺到自己修為也隨著戰爭天平的傾斜在躍躍而動,或者隨著幫勢力的擴展、發展,可能再來一場特定的勝利,就會成為大宗師。而且到目前為止,這次河南出兵其實也算是完成了戰略目標……也就是擴地和進一步壓迫關西與東都,以摧毀和消耗這兩家的戰爭潛力。
但與此同時,毫無疑問的一點是,作為戰略上的施壓方,他這個首席錯誤的低估了全面戰爭開啟后的全局崩塌速度。
慘烈不可控的戰事已經發生了,而且還要繼續發生,直到勝負分明。
那天他呵斥王代積,何嘗不是預感到什么,而且果真只是在呵斥王代積,沒有指桑罵槐呵斥司馬正?沒有呵斥他張首席自己?
想到這里,大年夜的,張行竟然有些睡不著了。
張首席輾轉反側,萬里之外的西北方,大概是天黑的晚的緣故,自然還有人在替張首席縱情享樂……不是坐在金鹿爛翅龍椅上的竇立德,而是在中部王庭宴會上的張世昭。
張世昭張大頭領是下午到的王庭,據說顛的都差點吐了,然后卻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把話給說了,把事辦了——家書當面送給成義公主了,成義公主還對著信哭了一通;話也給突利可汗當面說了,但突利可汗還對東部的覆滅有些懵,畢竟他堂兄都藍反復就是那幾句話,一面之詞而已,所以,對于軍題中應有之義的結盟要求放一邊不說,這位中部可汗反而跟張世昭這個老熟人打聽了半日東部覆滅過程,還有幫的架構,張行性格,包括免不了問一問這天下誰能得呀之類的廢話?
反正折騰到天黑,才想起今日是南人的年節,老婆成義公主最看重的節日,然后趕緊給故人擺宴。
宴會上,湊熱鬧的巫族貴人不說,竟然不止有都藍一個幫的生死仇人,另一位讓張世昭都沒想到的故人兼幫敵對竟然也在——崔儻崔公和他侄孫崔二十七郎留在了巫地!留在了中部巫族,成為了成義公主的賓客!
對此,張世昭絲毫不懼,他大咧咧的與都藍問了好,然后又從容問了崔儻他家四郎的去向,得知崔四郎去了關中,做了張世靜的幕僚后也不以為意,便開始吃吃喝喝。
咋地,當著突利可汗跟補妝出來過年的成義公主面,誰還能在宴席上殺了他?
這還不算,吃飽喝足后,眼看著氣氛正好,這位前大魏相公也不管自己下午被顛成什么樣了,竟然第一個開始下場跳舞!
沒錯,正如死掉的高督公擅長跳北地舞一樣,張世昭相公擅長跳巫族舞蹈那也是出了名的……胯扭的那叫一個順暢風流,而且在向突利可汗和成義公主獻禮后還主動跑到都藍面前跳象征和解的舞蹈。
都藍被氣得半死,偏偏上面堂弟突利和那個老公主還在拍手叫好,便只說反正巫族人不過南人的年,自己肚子不舒服回去早早睡覺,惹得成義公主臉都黑了。
于是,張大頭領又來給崔儻跳,崔儻目瞪口呆,寄人籬下的,不是說不愿意給突利可汗和成義公主一個面子,關鍵是他也不會跳呀?!
倒是突利,不知道是突然來了興致,還是怕老婆一直不高興,竟然親自下場,代替崔儻跳了一回!
跳完之后,兩人拉著手轉著圈哈哈大笑,回到座位上各自連用鹿角杯飲了三大杯!引得所有人一起來舉杯,連成義公主都是喝滿了三杯才離場的!崔儻都捏著鼻子陪了兩杯!
哎呀呀,氣氛好的不得了。
就這樣,宴席一直開到二更天,一直號召大家不要停的張世昭眼看著醉醺醺撐不住了,包括突利在內,許多陪宴的王庭貴人也都醉醺醺撐不住了,終于撤宴了。
也就是這時,被人扶起來張世昭張大頭領忽然撲到身側文修宗師崔儻身上,嚇得后者趕緊施展真氣扶住他。
卻不料,張大頭領此時竟然努力直起身子抬起頭,指著旁邊的文修宗師對著也要回轉后帳的突利大聲來言,酒氣撲了身側之人一鼻子:“可汗!崔公跟我是舊、舊……識!蒙你今天親身做了舞蹈,替我們消了……公事上的仇怨!我今夜我要跟他我……同榻而睡,抵足而眠!明天起來,起來就是好……好、好友了!”
可能是修為作用,突利雖然喝了許多,但相較于張世昭還是更清醒一些,此時聞言,也不表態,只是哈哈大笑,擺擺手就扶著肚子走了。
而張世昭真就拽著身側人胳膊,要與崔儻同帳而眠。
崔儻這輩子都沒想過會有酒蒙子來拽自己,要跟自己困覺!楊斌當年都不敢這么干!但張世昭剛剛抵達,突利都沒安排睡的地方,他想趕人都不知道往哪里趕!
最后,只能勉強扶起身側之人,在王庭衛兵戲謔的目光中一起回了住處。
好在回去把這廝往二十七郎榻上一扔,就直接鼾聲如雷,睡了過去,倒沒有再鬧什么幺蛾子,也是讓崔儻松了一口氣——寄人籬下真難!
也不知道清河今年下了幾場雪?
就在同一時間,王庭西側大約二十里外,四野昏暗的夜色中,一個野山之下,蘇靖方及其部剩余的五百騎失去了道路,是他們傍晚抓的活口把他們帶到這里,如今已經被宰了。
而軍中剛剛議論,建議借此山背風遮光來做休息,明日一早,再抓個活口,或者再放個鳥雀跟著也行,畢竟晚上連鳥雀盤旋都看不見。
蘇靖方也沒有辦法,只能認可這個建議,于是全軍一起下馬,如之前那般,戰馬在外,人在內,分成二十多個小圈,挖了火坑,尋了點柴火,點燃了簡易篝火,準備用些熱食。
也就是這時,蘇靖方親眼看見,有人將吃剩的紅山野核桃殼扔進了火堆,但火堆并沒有迅速吞沒這玩意,而是慢慢的燃掉了這些東西。
“還有多少核桃?”蘇靖方心中微動,卻是想起了自己恩師教導過的一個小伎倆,但其實也沒有多少期待,只隨口來問。
結果那紅山出身的親衛騎士以為他要吃,立即從腰中取出來一口袋核桃來,非只如此,他的親衛幾乎都是武安紅山籍貫的,也都紛紛掏出一個口袋來。
可見紅山的野核桃確實出名。
“先別吃。”
胡子拉碴的蘇靖方接過來一袋,下了軍令,然后在一眾親衛矚目下對著火堆掰開了一個大核桃,小心掏出里面的肉仁吃掉,只將大核桃殼小心放到一旁,又取了一個小核桃,也一樣掏出肉仁,復又把小核桃殼捏碎,如是再三,用了好幾個小核桃殼,都盡數捏碎了塞入到大核桃殼內。
隨即,其人稍作遲疑,用手裹住真氣,直接將還在火中沒有燃盡的核桃殼取了一片出來,小心放在了核桃碎殼內里。
最后,在確定里面的核桃碎殼依然還在陰燃后,他扯了一根馬鬃,將大核桃外面捆好,這才看向那些疑惑不解的親衛們:“還有多少烏鴉跟麻雀?”
親衛們不敢怠慢,立即將最后幾籠鳥雀取出來。
蘇靖方伸手抓住一只麻雀,再度用馬鬃將那個大核桃緊緊綁在麻雀爪子下方,接著放飛。
麻雀飛出后想落地,卻不能立足,只能往夜色深處而去。
蘇靖方也不多言,直接開始搗鼓另一個大核桃,其余親衛還是不明所以,但出于對自家主將多年的信任,以及這么干并沒有損失他們的核桃肉仁,倒是無話可說,只紛紛仿效。
很快最后幾籠,大約各十來只烏鴉與麻雀被依次放飛,消失不見。
但等到大家吃完東西,喝完水,乃至于各自昏沉睡去,也都沒有什么動靜……便是蘇靖方在往野山上四下看了幾次無果后,也直接倚著一個小土坡、挨著火坑睡了過去。
時間來到三更后半段,蘇靖方還在睡覺,張世昭也在睡覺,大家都在睡覺的時候,可能是王庭內修為最高的一位,也就是清河崔氏的流亡人崔儻有些焦躁的翻身坐起。
他修為其實沒有那么高,不確定是什么征兆、心血來潮,還是被張世昭的到訪搞得心煩意亂。
畢竟,天下大勢往何處傾斜?
東部巫族覆滅意味著什么?
突利夫婦是個什么態度?
若是突利合盟,自己能否借著這一回跟幫消了通緝,回清河來家度過晚年?
若是突利不愿意合盟,自己會不會被逼著上戰場?
最怕的,乃是突利表面上合盟,實際上是想騙軍遠征軍主力南下,然后再翻臉襲擊對方身后……那到時候自己該怎么自處呢?
是想法子提前消除通緝,立即回家,還是跟這突利做這一遭再行觀望?
可惜四郎不在,沒有人商議。
正想著呢,隔著榻下侄孫的微微鼾聲,外面忽然有人喊走水。
崔儻大驚,直接跳將下榻,騰起真氣便卷出屋外,然后立即又懵掉——原來,只是百余步外,王庭核心區的一處老舊木屋角上,起了一把子火,火苗還沒旁邊火盆大。
果然,很快有人過來,幾盆雪撒上,立即熄了,遠處更有人喝罵這些值守侍衛看不住一個火盆還要影響貴人睡覺云云。
只能說,巫地冬日下雪封凍,可不耽誤王庭多是永久性建筑,而且頗多老舊木材,再加上封凍本身對水源也有影響,防火還是要注意的。
另一邊,崔儻看著火熄,又把真氣奮力撒出去,也沒察覺哪里有成建制沒睡覺的人在潛伏,便只好回身。
然后剛一轉身,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回頭再看,只見王庭還是老樣子,核心區域火源稍多,以作照明,遠處則干脆黑漆漆一片,只有幾處零星的火點。
暗叫一聲自己疑神疑鬼,其人便轉回自己住處了。
又過了一陣子,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朦朦朧朧中,似乎又有人喊了起來,崔儻覺得奇怪,再度翻身坐起,這次是從容走到屋外,然后卻又陡然愣住。
無他,可能是修為的緣故,王庭各處驚醒的人不多,便是近處一些侍衛還有些疑惑和猶豫,似乎根本無法分辨和做出判斷。但崔儻何等修為,他看的清楚,也聽得清楚,確實是起了火,燒到了東西,舔到了房子,到了絕對算是單家單戶火災的地步,而且不是一處兩處,竟然是零零散散,雜七雜八,莫名起了十來處火!
這是怎么起來的?
這個時候,一陣夜風卷來,崔儻立即意識到,若是不能迅速滅火,馬上火勢就會瘋長,王庭就要陷入混亂!
于是,其人披著衣服,往前一步,本能便要騰起真氣,親自以宗師之尊去救火。
也就是這時候,身后忽然有人出聲:“崔公,事已至此,你還要往哪里去?”
崔儻如遭雷擊,呆立不動。
PS:三號那天鬧了個烏龍……那天到的順豐是書友老爺送的水蜜桃!當然,兩千張簽字紙是真的,但還沒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到,要花多長時間,當提前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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