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既定,李定并沒有著急用飯,也沒有著急召集將領,反而去巡視了登陸港口周邊。
看得出來,雖然渡海本身一波三折,但蘇靖方侯君束這些先發部隊還是很堅決的執行了他李龍頭的軍令——依托著原本的港口、部落建筑,內內外外設立了大量的簡易柵欄,布置了帳篷,而且各處都蒙上了氈布,算是進行了某種堡壘化。
與此同時,外圍各處哨騎密集,將登陸點周邊遮蔽完全,那兩個事先收買的跟北地聯系緊密的部落也被牢牢控制在本地。
很顯然,大家都能理解這些軍令的本意,就是要保密嘛。
“大雪已經停了,從明天開始,前鋒……也就是第一批渡海且休整過的各部兵馬,立即分散出擊,務必要將方圓百里各巫族部落、零散戰團給擊敗……戰后,能収降收降,不能収降則俘虜他們的青壯男女,連帶著牲畜、糧草盡量送到此處。
“各營、各部、各戰團之間要相互援助,若有余裕而周邊友軍陷入苦戰求援而遷延不去者,逾半日則斬其主將。
“軍事上必須保密,嚴禁明文記錄兵力、位置,對収降部落只統一說是十五個營外加七個戰團。
“若方圓百里清理干凈,而無大的軍事動靜,則自動擴展范圍到方圓一百五十里。但不許擅自攻擊他們的王庭直屬大部隊,更不許越界襲擾他們的王庭。如果實在是因為距離過遠沒法上繳戰利品,許你們自行其是,屠戮俘虜、焚燒財貨、保留馱獸和戰馬,包括允許降人趁機擴充部隊,我都以戰帥之名一力擔之,絕不影響你們將來的人事。
“但不許強暴,更不許私留女性,因為會影響力和速度。
“擴散攻擊的唯一要求是,必須在三日內折回至距離此間百里范圍內一次,與本帥發出的信使、哨騎、巡騎接觸,檢查最新軍令。若沒有遇到巡騎,也可以主動派遣信使,告知位置。三日加半日內沒有明確百里內位置并回復至此處者,視為全軍反叛!”
一個極度簡易,臨時釘滿了木板,隱約有些牛糞味道的土屋內,借著燭火,剛剛渡海而來的李定發布了一系列軍令。
認真來講,這軍令明顯不對勁。
要知道,渡海前李定還要求前鋒務必對港口進行封鎖,現在為何反而大張旗鼓?為何不去趁機攻擊毫無防備的東部巫族王庭,反而大肆劫掠?
怎么想怎么都跟此番跨海之戰的戰略要求大相徑庭。
而且,這種對軍紀的明令放松,哪怕是大家都知道渡海而戰的嚴峻,曉得是軍事需求,卻因為跟軍一貫的軍紀推崇而讓人感覺不安,乃至于產生抵觸。
但是,黑延、黃平、張世昭在內的幾位具有發言權且代表性不同的幾位遠征軍高層,全都保持了沉默,儼然是早有討論,而執行命令的各部,基本上是李定的武安軍嫡系,也都沒有誰反駁。
實際上,如蘇靖方、侯君束都腦子靈活的人,聽到最后,已經猜到了李定的主意,都反而凜然起來。
走出土屋,外面海風的咸腥味瞬間涌來。
竇小娘忍不住靠近自己丈夫,兩人走到一個暗處,前者剛要說話,便被蘇靖方給打斷:“這是打仗,不許質疑軍令!我有猜想,但不好跟你說,現在說了,就是肆意揣度軍令,你只曉得戰帥這般布置是有道理的便可……你要是覺得殺俘虜下不去手,便在百里內先尋到一個部落収降了,讓他們自己去做。若是他們再強暴和屠殺,你又覺得不滿了,可以對他們做軍紀處罰。”
竇小娘不解:“把臟事推給他們我曉得,可這不是逼反他們,壞了大事?”
“不必顧忌,不反當然是好事,但真反了他們也不算壞事。”蘇靖方交代了一句,便做催促。“趕緊去準備吧!”
竇小娘雖然還是不解,但既得了丈夫的言語,多少也有了些底氣,便也匆匆消失在了夜幕中。
臘月初七,幫的渡海遠征軍剛剛渡過多半戰力,在還有兩到三萬戰兵,同樣數量的輔兵,以及數不清的預定物資尚未抵達的情況下,直接發動了大規模掃蕩攻勢。
猝不及防下,百余里內的大小部落……或者更確切一點,基本上全是混血的巫族小部落遭遇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沒辦法的,來之前,幫遠征軍做了極為精細的準備,大量的間諜以貿易、使者的名義穿越苦海,對臨著苦海的這些部落分布情況早就了然于心,而領兵的頭領們甚至專門上了課,由間諜和北地人們做了講解……然后又是一場風雪,阻礙了遠征軍渡海的同時,也讓那些混血部落陷入到了某種半封閉狀態。
總之,百里內的戰果有些讓李定失望,但又不好說什么,于是掃蕩范圍迅速擴大,從百里范圍到百五十里,然后再到兩百里。
一時間,整個東部巫族風聲鶴唳,終于無可抑制的騷亂乃至于崩潰起來。
張行是臘月初九知道白橫秋出武關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在潁水與司馬正對峙了七八日。
坦誠說,最近這幾日內,軍進展不大。
北線被司馬正攔住,只是南線按部就班的吞并了淮陽、汝南、汝陰諸郡,還鬧出了牛達跟伍驚風爭功于淮安郡的事端,再然后,便聽說了王代積、聞人尋安的分野……這個時候,立功心切外加夢想回到南陽故地的伍驚風故伎重施,遣其弟伍常在為主,領了兩個營嘗試去詐唬南陽,具體來說是想把王代積給半路攔下來,然后挾持這位淮南軍的創始人直接吞了南陽諸郡。
結果就是,兵過西唐山的時候,這兩營兵遭遇到了羅方帶領的南下東都援軍與護送王代積北上淮南軍的夾擊,一敗涂地,伍常在都差點沒回來。
進取南陽之事,一時因為兵力與后勤淪為泡影。
這個時候,河南一帶又下雪了,不大,但迭加上之前幾場雪,足夠讓天地一色。
一大早,軍營內之前清掃出來的道路上,重新蒙了一層細碎白色。幫首席張行捏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餅子,帶著一眾隨從從一個棚子里走出來,紛亂的腳步立即將這片細碎給抹開。
然后只轉過一個柵欄,迎面見到單通海領著一幫子人過來,便上前招呼。單通海和河南幾個行臺的頭領又不是反賊,也自然不用躲著,也都擁了上去。
雙方打了個招呼,最后理所當然的演變為所有人看首席與龍頭互動交談。
“后勤這里還行,就是這幾個郡的新糧都不在庫里,全是陳糧做的儲備,咱們自己的糧食估計得十來日才能續上。”張行將餅子掰開一半分給對方,示意對方嘗一嘗。“你一早去營內走著,軍心怎么樣?”
“不好說……一分為二吧。”單通海接過餅子咬了一口,不由皺眉頭做答。“上面的頭領跟中間的軍官都挺高興,哪怕是西唐山敗了一陣,可一下子吞了五六個大郡總是真的,授田呀、退役職務呀,還是挨著河南老地方的地盤,自然都高興,可下面的軍士們還是嫌冷,嫌過年前打仗,嫌餅子不好吃,還嫌……”
“還嫌什么?”
“還嫌首席跟我與他們說話不算話。”
“哦?”張行略顯詫異。“我跟他們誰說過一定能回家過年嗎?還是你說的?”
“都沒有。”單通海正色道。“但臨近年關,總攔不住風言風語……尤其是之前大戰也有些營頭去了的,解散后大家都以為要過年。”
“不是這樣的。”張行三兩口吃完難吃的餅子,拍拍手言道。“且不說我沒有對河南這邊的營頭說過什么,便是說過什么,那又如何呢?軍事上的事情,哪里能瞻前顧后?河內一戰,誰也沒想到關西軍看似洶洶,其實那般虛弱,也都沒想到司馬正這么厲害……既然這么早就結束了河內戰場,戰機擺在眼前,不來豈不荒唐?更不要說,此番進軍雖然辛苦,但卻必然省下將來雙倍的辛苦,怎么都是應該來的。”
單通海捏著半張餅在旁邊因為清掃而堆積成的雪窩子里走了幾步,竟沒有反駁,反而認真點頭:“正是這個道理。”
“要說給下面聽。”張行叮囑了一句。“說比不說強……這個時候沒必要求全責備,咱們辛苦,關西人比咱們更辛苦,東都干脆只能坐視我們將他們視為魚肉來分割。”
“這是自然。”單通海依然沒有駁斥。
話到這里,兩人都陷入沉默,張行干脆往一旁轅門走去,單通海也只是跟上,順便把這半張餅子吃完……沒辦法,確實不知道該聊什么,雖然有白橫秋的軍情變化,但昨日晚間已經開過軍議,兩人也已經做出了討論。
具體來說就是,接下來就看司馬正退不退,若是今明兩日內退了,北線主力就大膽往西去,跟白橫秋爭奪南陽;若是司馬正不退,北線干脆就棄了潁川半郡,從南線去南陽,再去跟白橫秋做爭奪。
而無論如何,后續的后勤補給都要繞一些路從遠離東都的淮陽經行,而且要維持動態補給,以防司馬正搞出什么花樣來。
不過,隨著兩人并肩走了幾十步,張行瞥見對方一直走在雪窩子里,到底是沒忍住,干脆主動來問:“單龍頭是覺得今日軍議哪里不妥?當時為何不直言相告?”
單通海不由搖頭:“不是戰事的事情,而是一些別的想法,有些遠了,而且大敵當前,未必合適。”
“全幫資歷最老的龍頭跟首席之間有什么話不合適?”張行不以為然。“說嘛。”
單通海不由駐足正色:“首席,伍驚風伍龍頭這一回便是幫規軍法不好說,也算是犯錯了吧?”
“自然。”張行點頭。“他為了爭功,越過牛達所占的淮安郡,沒有任何后繼兵馬便遣了兩個營冒雪過去,結果大敗……就像你說的,軍法和幫規上沒法為了這種事情跟他做分明,但咱們心里都該有計較,他身為龍頭,要為這一戰之敗績和死傷,包括爭功的事情負責任的。”
單通海點點頭:“我不是為他求情,甚至都不是他的事情……我是恰好想到,按照首席之前對天下的許諾,頭領數量是要分地域人口以作公平的,而伍龍頭之前資歷,怎么看都是將來關西前三,他部眾中也多是西面來的,可現在他弄了這樣的事情……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此時白橫秋病死了,關隴里誰舉關西降了,難道真要哪個降人居于伍龍頭之上?若是這般,將來關西會不會出亂子?”
張行聽到第一句話便曉得對方會錯了意,只是忍耐,等到對方說完,干脆負手反問:“單龍頭之前以為,將來伍龍頭會是關西諸頭領前三?”
“自然,他、白三娘、李四……”
“都不是。”張行搖頭失笑。“不過巧了,我預想中將來領袖關西的幫內頭領之首,正是你單通海單龍頭。”
單通海愣在雪窩里,連著后面許多頭領,都有些發懵。
“老單,按照地域、人口劃分頭領數量,外加科考與強制筑基的一部分意思,是為了得了天下后后人能公平上升,是打的補丁。既是補丁,如何能影響根基?”張行繼續負手笑道。“更何況,咱們得先打天下,才能有這些,又如何能強行為了以后的公平壞了功臣現在的公平?若是按照你想得那般,怕是剛剛打下來天下,就要再反的,反的還是河北、東境的自家人……功臣穩不穩,是一個朝廷上來能不能立住的根本。”
單通海回過神來,但明顯還是有些茫然:“那我……”
“還是要按照體統和規矩來的。”張行認真解釋。“舉個例子,現在北地是咱們的地盤,咱們也跟蕩魔衛約定了北地頭領的總數和比例,假設現在開始就施行這個方略,真能把北地的頭領份額都給他們和本地人?依我說,現在要算的話,李定和他之前武安行臺已經搬過去了,無論怎么排列,他們這些人也都要走北地的人事才對。
“類似的,將來關西平定,你單通海來不來中樞不曉得,去不去其他地方打仗也不曉得,但總該挑個時候立個暫時的關中行臺維護兩年治安,到時候將你單龍頭和一大批咱們自己的頭領安排進去,就地落了戶籍……到時候,你們本身不說,等到兩三代人,你們的后代自然也是正經關西人,就要走關西的榜單入仕了。”
單通海恍然大悟,卻又有些尷尬,乃至于臉上發紅:“是我鉆了牛角尖,這樣就妥當了。”
“這是單龍頭講規矩,卻忘了戶籍還能落地遷移,更忘了等咱們得了天下,戶籍怎么落咱們說了算。”張行連連擺手。
單通海如釋重負之余復又重新探討起來:“只怕到了后來,各地方人口不一樣,為了這個戶籍還要重新鬧起來,而且各地方還要結黨對立。”
“誰說不是,但那些干咱們什么事?”張行望著遠方一片素白,幽幽來道。“咱們能一統四海,弄個比之前公平一些的制度,修個比以往對老百姓更寬松些的律法,讓孩子們都能筑基,堅持授田,多修水利,鼓勵商貿,讓商稅多些農稅少些,再黜幾條真龍,對得起歷山的兄弟們,就足夠了……”
“對我們這些人是足足夠了,就怕對首席你不夠,首席可是要做至尊的。”聊到這里,就純屬閑聊了,單通海竟然也帶了笑意,只是不曉得是不是促狹之笑。
“成則成,不成,到時候再想想辦法,湊一湊、借一借,說不得還是有路數的!”
“至尊也能湊一湊、借一借給弄出來嗎?”
“所以,老單是想我成至尊,還是不想呢?”
“自然是想的……”
二人難得氣氛融洽,連帶著跟隨而來的頭領、參軍、文書們也都心情大愉……但也僅僅如此了,張行先行肅立看向營地深處,然后是單通海,接著是其余隨從……很快,尉遲融親自帶領數名響鈴巡騎冒雪穿霧而來,告知了軍中兩位主心骨一個消息。
前線哨騎來報,司馬正全營明顯提前了早飯,現在正在拔營。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但兩人也不好干看著,便各自回營準備。
然而,事情很快偏離了預想,司馬正全軍既起,卻并沒有沿著潁水直接后退到轘轅關、回東都,而是選擇了徑直向西走。
西走當然也是有路的,東都八關,南側沿線三關,除了東南的轘轅關,還有正南的大谷關、西南的伊闕關呢。
但問題在于,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繞路?
關西既然大舉出兵,南陽六郡之地回旋空間又那么大,對東都而言,是不可能在兩家夾擊下繼續維持的,按司馬正之前表現也沒有這個意思,不然也不會早早選擇在陽翟匯合王代積了。
所以,他們不直接回去,而是西撤,恐怕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希望以此盡量拖延、調度起軍,希望關西軍盡量奪取南陽,然后讓兩家主力在襄城淯陽一帶,也就是他們眼皮子底下對撞……當然,也很可能是繼續三家首腦面對面對峙,于東都而言最好的結果恰好也是對峙!
冰天雪地,后勤壓力極大,三方再各自心懷忌憚,對峙過程中軍心不免要離散到一個份上,到時候東都大軍養精蓄銳,直接從三關沖殺出來,未必就不能再來一次更勝一籌的河內之戰。
真要是到了那個份上,關西軍如何不曉得,于軍來說,不要說南陽諸郡,怕是連淮西諸郡中靠北面的部分也要吐出去,甚至到時候地盤都未必是最大的問題了。
于是乎,張行與單通海臨時再做商議,決定不再被司馬正牽著鼻子走,而是直接南下,且看司馬正敢不敢扔下東都跟過去。
當然,即便如此也是要講策略的……二人決議分兵,張行決定帶領兩位宗師和踏白騎以及部分譙郡郡兵偽作被調動隨從西行,單通海則在后方從容調度大部隊移營,卻要往潁水下游奪取對岸的潁川西南部城池以作立足……等張行那邊跟到大留山的時候直接掉頭,往潁川郡西南部匯合。
就這樣,計議完畢,即刻施行,張行果然親自帶領往西面追去,隨行頭領不過牛河、魏文達、秦寶、尉遲融、張金樹、曹汪區區數人,兵馬不過五六百踏白騎與千余梁郡郡卒以及數百巡騎,連王雄誕營這類親兵都未帶,真真是一個先鋒樣子。
一路行來,雪花愈大,踏白騎尚有余力,巡騎有戰馬也能支撐,可隨行梁郡郡卒不免有些艱難起來,到了中午就開始有人掉隊,當然,東都軍掉隊的更多,張行也沒執行什么嚴酷軍法,只讓巡騎將帶回來的東都軍交予掉隊的郡卒,開具文書,允許他們自行緩慢往返營地而已。
以此來確保路程。
然而,明明一切都算是妥當,可越往西走,張行就越不耐,終于遠遠望見大留山,其人便干脆勒馬:“全軍止步!秦寶,遣人去告訴王代積,讓他陣前搭話!”
秦寶稍微一頓,也沒多問,便騎著斑點瘤子獸騰出,然后帶著十數騎踏白騎出列,軍更是直接在雪中止步。
等待期間,雪越下越大,張行也越來越焦躁起來,而王代積終于隨秦寶出現在陣前遠端時,這位幫首席更是徑直騎著黃驃馬踏雪向前。
兩位宗師不敢怠慢,魏文達、牛河分前后隨上,還未靠近,兩人也都一起察覺,司馬正就在山后不遠處關注著此間。
另一邊,張行打馬往王代積跟前來,眼瞅著對方在馬上似乎要拱手寒暄,要來什么一段佳話似的,竟一邊過來一邊劈頭蓋臉來罵:“王老九!你作得什么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聰明?既撇了責任又維持了忠義人設?!大魏到這個份上,要它的忠義頂個屁用?!誰會顧忌?!我們年年科考爆滿,強制筑基的孩子都開始當隊將了,你信不信明年這個時候我就有一千五百騎的踏白騎?!我到時候要用你?!”
王代積駭的面色發白,張口結舌,努力提醒自己,這是張三在唬自己,而且司馬正還在后面看著呢,一定要撐住,結果還沒掙扎完呢,對方已經來到自己馬前,直接隔著鹿皮手套給了自己一巴掌。
這下子,王代積清醒了不少。
“你看到這雪了嗎?”張行一巴掌下去之后繼續喝罵。“慈不掌兵是一回事,為兵為將拼卻性命也是我們這些人活該,可為你自作聰明和一點不甘心,多少人要再來無謂搏殺?!你但凡清醒些也該知道,雪地里這種搏殺要死多少人?但凡我們與關西軍在南陽那里撞上,前后不能支援,便是死傷累累的結果,到時候誰會記你的忠義與委屈?!只覺得你不要臉,沒有擔當,自私自利!”
說到這里,張行復又一巴掌下去,轉身便走,走過幾十步遠,似乎還是不解恨,竟回頭對著呆立的王代積繼續狠狠來言:“到此為止,我不可能再與你絲毫情面了,下次對陣,必想方設法活剝了你!”
說完,方才歸隊走了。
翌日,也就是臘月十一,方才冒雪抵達潁川郡襄城縣城,與單通海等人匯合。
而司馬正、王代積則繼續西行,也是翌日才進入襄城郡郡治承修縣——雙方都挨著汝水,分上下游,隔著一百三十余里,遙遙相對。
臘月十二,積雪甚厚,確定白橫秋已經冒雪奪取了幾乎整個淅陽郡而淮南軍畏縮到南陽一隅后,張行干脆扔下司馬正,繼續南下,直入淯陽郡內,準備與白橫秋并爭南陽。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進入到一年最冷的階段,南陽如此,巫地自然也是如此。
數日內,這里下了兩場小雪,不足以形成積雪,卻依然給幫的遠征軍形成威脅,因為太冷了,風卷起這些堅硬的雪花后,簡直像空中飛起了鹽粒,砸在人臉上生疼。
不止是小雪,還有能讓馬匹忽然整個摔倒的沙坑,足以割破皮膚的干草,看起來可以搗冰燒開實際上苦澀難言的冰洼子。
一切的一切,都逼著遠征軍成為了來之前課程下的頂好學生……沒辦法的,人教人,怎么都不行,事教人,一教就會。
唯一的幸運在于,來之前到底是教過,也做了準備。
火光映照之處,竇小娘翻身下馬,揭開面罩,不自覺的轉動了一下脖子——別的地方都還好,無外乎是厚重一些,但鐵圍項下面的毛皮圍脖是最難受的,一運動就發熱,一發熱就出汗,還不敢輕易解開,不光是因為此處是防護要害,更是因為一旦揭開,風一吹,立即結冰,體弱的更是有直接翻到的,所以只能呢個忍受。
當然,竇小娘本可用真氣沖刷的,堅持不用,只是一種從高雞泊時代就養成的習慣,她總是擔心自己不能察覺到下屬的難處,所以不作戰、不偵查時一般不動用真氣。
“又開始了嗎?”下馬后,小娘明顯有些憤怒。
“對。”一位來自于高雞泊的隊將一邊接住了自家主將的戰馬,一邊冷笑道。“這位達奚部的‘少大人’專門避開頭領你跟我一起掃蕩這個小部落,不就是為這個事情嗎?”
“人呢?”竇頭領聞言愈發煩躁。
“還在后面忙呢……”隊將依舊戲謔。
竇小娘楞了一下,施展真氣手段聽了一下,然后便往著火的建筑后方而去,旁邊隊將收起戲謔之態,扔下馬韁,趕緊上前,試圖攔住對方,卻被小娘隨手一推給擋在身后。
隊將與其他護衛無奈,只好緊隨其后。
繞過兩三棟著火的建筑,來到一處土屋前,只見甲胄、刀劍、毛皮、衣物四處散落,十幾名本地巫族武士正在門前各自說笑,見到來人,立即驚得跳了起來,趕緊往土屋南側背風地方去……然后便是男人的喝罵聲、女人的哭泣聲、混亂的金鐵聲、慘叫聲……聽到慘叫聲,小娘終于駐足,一時有些無力,卻又有些疑惑不解。
且說,渡海來之前,竇小娘是上過課的,而且絕對是認真上課的那個,她其實心里曉得是怎么一回事。
草原上,部落兼并就是這么殘忍,殺掉上層男性,占據牲畜財產,掠奪女性和下層男性……這其中,女性是生育工具,下層男性是打仗的兵器與放牧的鞭子,就是不能把這些人當人來看,就是要當做財產來看。
而且部落兼并的目的往往并不是擴張,而是生存本能。
前一年水草豐盛,大家見面一起開宴會,后一年下了大雪,就要想著法的搞偷襲和屠殺。
如果掠奪的物資不足以過冬,有時候質量不好的女性與下層男性也會被系統性殺掉……經濟、生存、傳統……這幾個詞竇小娘都知道,都學過。
甚至,她心知肚明,當遠征軍擊潰這些部落,他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實際上,遠征軍渡海而來是干嘛的?不就是來殺人的嗎?
憑什么又瞧不起人家部落內部的侵襲?
然而,當親眼看見這些巫族人毫不遲疑的自相殘殺,見識了被自己收服的自稱達奚部的貴族武士迫不及待的于戰場上強暴破亡部落女性后,竇小娘還是覺得惡心和難以接受。
“竇將軍!”
達奚部繼承人見到全副甲胄的竇小娘立在火光之前,呼出的寒氣模糊了形象,剛剛套上衣服的他不由打了個寒戰,然后便要解釋。“我……”
“不用解釋。”竇小娘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我知道……我上過課,你們總是在戰場上強暴女性,尤其是部族里最好的戰士最喜歡這么干,未必是管不住自己,也不是故意要跟我作對,而是巫地這里朝不保夕,遇到年輕、健壯的女俘不趕緊播種,誰知道明天被滅族的是不是自己部落?誰曉得明天死的是不是自己本人?對不對?”
達奚部的這幾十名年輕貴族如釋重負,那達奚部繼承人見到竇小娘如此講道理,更是徹底放松下來,趕緊來到身前下拜,表示感謝……沒辦法的,這幾日里,達奚部先是被人家直接攻破逼降,然后部落隨從之后又在數日內大肆擴張,叫聲親奶奶都是應該的……當然,達奚部的人現在也知道了,人家是一位幫大龍頭的女兒,眼下突襲巫地另一位龍頭學生的媳婦,叫奶奶估計人家也不認。
不過,一念至此,這自稱達奚部的巫族部落繼承人反而有些疑惑,不管如何,這位竇將軍都是個剛剛成婚的年輕女性,也不會喜歡這些的,眼不見心不煩不理會自己不就行了,為何還專門來找自己?
只是來敲打自己?
正想著呢,其人便抬起頭來,卻正見到一道火光自自己身側飛來,扭頭去看時,竟然是一柄冒著離火真氣的白刃。
下一刻,達奚部繼承人當場身死,身上也燃起熊熊火焰。
達奚部少主的隨從武士們懵了一下,便要四處逃竄,竇小娘的隨從以及駐守在此地的本營軍士明顯也愣了一下,方才開始獵殺這些人。
那隊將殺了一人后,尤其不滿,立即上前要做詢問。
孰料,竇小娘反而擺手:“想法子放走幾個人,去給他爹報信……那邊的事情我已經有安排,你不要管。”
隊將這才醒悟,趕緊執行去了。
達奚部的頭人是當夜逃竄的,走的時候,只帶走了十三騎。
而這使得他只花了半夜加一白日的時間,就見到了都藍可汗……具體說是都藍可汗親自帶領的大軍。
都藍可汗本人確實沒有見這個冒姓達奚的野種部落頭人,只一名年輕的貴族武士過來與他說話,得到消息后也立即消失,只將其人與隨行十三騎收納到軍中而已,而這一切免不了引得這位頭人在馬上痛哭一場。
實際上,一直到晚間落帳,這名貴族武士方才同七八個同列一起,依次將得來的訊息告知都藍可汗。
聽完各類軍情匯報,都藍可汗遲疑片刻,沒有征詢在座的巫族貴人們的意見,而是看向了一位明顯是南人的年輕武士:
“竇大使,你以為如何?”
那名年輕南人武士,也就是大英頂尖門閥竇氏年輕一代佼佼者,此番大英出使巫地的大使竇濡了,聞言認真回復:“小使以為,之前在王庭的時候,可汗與諸位貴人商議的極為妥當,軍此番過來,或許正是為了與南面爭功而大舉劫掠;之前一步步擴展劫掠,到了距離港口兩百里的距離又開始有營團卸磨殺驢,似乎正是因為劫掠范圍到了極限,準備撤軍的意思……”
“竇大使,你莫以為我聽不懂你們南人說話的機鋒。”和十年前相比,如今多了滿臉皺紋的都藍搖頭嗤笑。“你左一個或許,右一個似乎,不就是不以為然嗎?你到底什么意思?”
竇濡沉默片刻,恭敬拱手以對:“可汗,我擔心李定此來另有居心,未必是劫掠。”
“怎么說?”相較于周圍貴人們肆意喝酒吃肉,都藍身前的酒水、肉食未見減少,甚至就連他的語氣都似乎和緩了不少。
“可汗,我曾聽人轉述張行議論政治,他說凡事必有初,循著事情的前身去做,便能輕易三分。”竇濡認真回答。“而如今巫族三部與如今南地各家關系恰好就是這么順著過往來的……就好像我來尋可汗,是因為可汗素來是反魏的,我們大英也是推魏而成,兩家天然相合;不去中部找突利可汗,則是因為突利可汗受義成公主影響深遠,始終想打著大魏的旗號做事情,我們自然沒法與他們交接……至于幫,他們雖然也是反魏出身,而且已經立國,卻收納了大魏許多核心皇族,齊王曹銘與前太后俱在河北,那么他們有沒有可能為了牽制我們大英,利用這個關系跟突利可汗聯合呢?這樣的話,李定此番冬日出兵就未必只是劫掠吧?”
這次輪到都藍沉吟起來了。
但很快,這位做了快二十年東部巫族共主的可汗還是搖頭:“竇大使,你這話是有道理的,怎么都得防著幫跟突利結盟對付我們東部,這是關乎我們東部存亡的要害之事,但這跟眼下一戰卻沒有關系……他李定是來劫掠馬上要走也好,是準備引誘我過來替突利創造戰機也好,便是過苦海來看看風景的都罷了,反正我都要速速擊敗他!”
竇濡一時無言以對。
且說,這位竇氏精英子弟來到巫地以后,多少曉得一些巫地內情,知道都藍的苦衷:
這位可汗到底年紀大了,修為也停滯了許久,在部落政治體制下很容易招致內部的質疑,尤其是巫地現在有兩個山頭,突利那邊無論是威望、實力、血統都不弱于都藍——這種情況下,如果不能對軍的挑釁進行堅決回擊的話,倒不必忌憚軍跨海立足,只怕王庭直屬大部落會有人倒向突利那邊。
這才是要命的事情。
當然,除此之外,另一個讓竇濡無法反駁的事實是,從軍事角度而言,都藍的安排也的確有道理——無論如何,李定渡海而來,打下他立足之地便可全勝,而考慮到幫在河內大戰(他還不知道南陽戰端再啟)投入的實力,那么李定此番出兵實力必然有限,依著都藍王庭的能耐,自然是可以戰而勝之的。
于是,竇濡也不多勸,只是從另一個角度做了提醒:“蕩魔衛到底降了幫,可汗需小心人家有大司命……”
“竇大使想多了。”都藍干脆擺手。“若是按你這般計較,北地早就吞了巫地了……大司命真過來,就真有人招待他。”
竇濡終于不再言語。
而都藍見狀,也不再計較,只目光掃過那些表面上吃吃喝喝,耳朵卻都豎起來的東部巫族各部貴人,先是微微斂容,待到所有人停止動作,整個大帳只剩風聲之后,方才冷笑出聲:
“你們都聽到了嗎?現在賊人距我們不過兩百里……但他們撒出來的兵馬也擺到了兩百里,咱們不能再遲疑,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親自帶著祖龍旗,率騎兵大隊突襲,夜間便可抵達!你們各部貴種和精銳都要隨行!”
眾頭人早有準備,聞言各自拔刀喧嘩,就在王帳內呼喊起來,全都贊同這個軍令。
北方的戰事越來越激烈與頻繁,就在雪花與寒氣鋪陳了大半個天下的時候,謝鳴鶴氣喘吁吁的跌坐在了南嶺的山窩子里,引得南嶺馮氏的幾位隨從子弟竊竊私笑……南嶺的瘴氣對凝丹以上、宗師以下的修行者而言是一個天敵,很多北方來的凝丹高手到了這里都要丟份子,而現在看來,這位江東八大家最出名的謝老公子,似乎也擺不脫這個命運。
沒錯,為了防止消息泄露,謝鳴鶴先抵達東都老家,然后選擇突然繞行江東外海,先于南海郡登陸,然后又北上至南嶺深處,前后花了一個整月的時間,終于在臘月十三這天抵達了南嶺二十一郡的實際軍政宗教文化中心——圣母山。
按照白有思的要求,他是來搬救兵的。
PS:這次新冠堪稱酣暢淋漓……發燒,燒到全身發燙,意識模糊,然后刀片桑,咳嗽鼻塞,以為要完的時候,前頭晚上忽然全身蕁麻疹,昨天上午醒過來,蕁麻疹消退,四肢浮腫,雙手一攥那個酸爽……同時全家被帶著一起中招,中間還穿插著寶寶急性喉炎,大半夜全家在醫院求她做霧化……大家有身體弱的,尤其是獨居的,家里有老人孩子的,真不要不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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