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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落缽原上,遠山近野,一覽無余,數十騎飛馳而過,驚動了不少放牧者與采集者,他們抬起頭來去看,不由略顯詫異,但也只是略顯,便繼續忙碌去了。
這一行數十騎,雖然一人雙馬,精悍難掩,而且文武分明,但都不出意外,尤其是還有掛著白狼尾的白狼衛在其中。唯一的問題是,那面紅底大字旗不免讓人感到奇怪,北地號稱八公七衛一百個團,卻不曾記得哪個戰團喚作“出黑”?
然而,面對此旗,原野中的牧民還能將此事當做一個笑話,落缽城內,現任鹿野公元寶起就沒法淡定了。
實際上,在獲知消息后,這位年約五旬,理論上應該正在一方領袖黃金年齡的北地八公之一,當時便大驚失色起來:“確定嗎?果然是賊親自來了?”
其人身前堂內,雖然稀稀疏疏,卻也站了二三十人,周圍人一時間竟都不吭聲,場面異常尷尬。
這個場景倒也沒什么玄乎的……根子其實還在大魏身上,大魏當年號稱天下只缺東夷一隅,倒不是胡扯,曹氏對巫族三部、對北地都有相當的統治滲入,甚至是過乎其半的。別的不說,北地封建制度上的八公七鎮基本上順著大魏走的,而且是遠交近攻,北面那幾家是聯姻、結盟,高高抬起,南面這幾家,尤其是柳城跟落缽城,就是完全征而服之,取而代之了。
甚至白狼衛、鐵山衛,因為地理原因,之前也相當程度上被大魏所掌控,整個蕩魔七衛也都實打實的向大魏低頭稱臣然后接受敕封的。
至于說前任柳城公姓侯,前任鹿野公姓梁,現任柳城公姓李,現任鹿野公姓元,全都來自于關隴,只不過一撥是大魏建制前一撥大魏建制后,那就更是明證了。
非只如此,到了曹徹時期,大魏更是派出了于叔文這樣的宗師大將擔任方面,以北地中央山脈為界,理論上執掌整個北地西麓的三公三衛,外加幽州西北部一郡、晉北一郡,實際上是把控苦海,隔絕北地、巫領,既是大魏整個北面屏障,也大大加強了大魏對北地統治。
換言之,元寶起這個黃金年齡,反而充分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青年時代和中年時代,都是大魏的傀儡。
或者更直接一點,在聞得軍出苦海與擲刀嶺后,領內最大的主戰派,近來崛起掌握權勢的元寶起長子元戎已經帶領領內主力南進,那剩下的人,包括元寶起都是什么成分?他們這些人在曉得張行的旗幟出現在落缽原側后方,似乎要往鐵山衛時,又能如何?
“確定無誤!”來匯報的這名戰團佐領看到場面尬住,無奈拱手行禮,以作重申。“元公,我們看的清楚,就是傳聞中張首席的紅底黜字旗,還有白狼衛的人隨行,然后我們團首親自過去招呼,確定是張首席,還有白狼衛黑司命親自陪同,直接明言要經鐵山衛,過葫蘆口,去黑水見大司命……我們團首說了,畢竟他是您老人家座下軍官出身,我們這伙子人也多是落缽城的跟腳,不能不來一趟,然后問你有什么想法,又需要我們如何做?”
白白胖胖的元寶起聽到這里,愈發慌亂,便來問左右:“那如之奈何呀?”
周圍人一開始還是無言,但眼瞅著元寶起將目光投向了來人,似乎準備向來人作問“如之奈何”,便有一名老者上前,拱手無奈言道:“元公,那張首席應該是真要去黑水見大司命的,不然黑司命如何親自陪同?而且算算時間,攔截也是來不及的。”
“所以,只是路過,無須顧慮?”元寶起稍微振奮。
“不能不做顧慮。”那老者無語至極。“元公想一想,黑司命既隨行去見大司命,十之八九是蕩魔衛要因為之前數十年跟大魏的仇怨要倒向幫了,尤其是這張首席本就出身鐵山衛,之前他在河北被英國……皇帝圍困,但是鐵山衛沒有出兵,他舅舅竟也集合了幾個戰團南下救援,那敢問他現在路過鐵山衛,會不會就勢喚起一些人趁我們空虛來攻擊我們呢?”
元寶起嚴肅起來,認真再問:“如之奈何呀?”
“一則速速請世子回援;二則,聚攏跟咱們要好的戰團,就地在城池周邊防護起來。”老者只能繼續說下去。“因為即便是鐵山衛來攻,也最多是來一些戰團。”
“那就這么做。”元寶起趕緊來言。“趕緊做。”
周圍人這才努力吐了一口氣出來。
就在鹿野公元寶起運籌帷幄之際,張旗不響鼓的張首席一行人,也來到了一處地方,然后進入了一個戰團駐地,并見到了一個熟人。
說起來,此人還算是幫的頭領吶。
“宇文頭領,你如何在這里呀?”張行見到出迎之人,明顯一愣。“是專門等我嗎?我看到宇文的旗幟還覺得奇怪……”
宇文萬籌也明顯措手不及,卻又趕緊來笑:“本該我問首席與黑司命為何在此,如何反而盤問我了?我們本就在這里過得冬,如今四月份天熱起來,正要協助這里的人春耕,然后便要去做礦石轉運的生意了。”
黑延聞言嘿嘿一笑,倒是沒說什么。
反倒是張行,明顯來了興趣,乃是接連不斷的發問:
“戰團沒有固定過冬的地方?”
“工業、商業、農業、牧業,運輸,漁獵,全都做?而且還幫人打仗最大的利市在哪里?”
“本地耕種與放牧的矛盾大嗎?”
“戰團之間如何相處,會不會爭地盤?戰團跟八公七衛之間呢?戰團之間有組織嗎?”
“戰團內部如何承襲?”
張行接連不斷來問,宇文萬籌似乎也曉得對方二征時被人家東夷大都督打成白癡的事情,倒是知無不言。
其實,張行雖然內里上的確是個外人,但既然戰略上吃定了北地,尤其是這大半年休整期間,怎么可能不做功課?八公七衛,戰團制度,多少曉得一些情境。
譬如蕩魔衛中明顯的內部分離態勢,八公中貴族由來淵源導致的派系斗爭,以及無論八公七衛都普遍存在的南、東、西三面隔離導致的地域爭端,外加那條在被稱為大興山的中央山脈上泰然處之卻給整個北地人帶來微妙心態的真龍……他其實都知道。
至于戰團這種因為地廣人稀、冬日偏長、山脈阻隔等自然環境而產生,又被黑帝爺親自代言過,在北地綿延幾千年歷史的軍事化生產生活自助團體,他當然也知道一些根底。
但這不是來了嗎?
總得問點啥吧。
實際上,張行甚至在河北時就早已經確定,眼前這位宇文頭領,其實是聽濤城陸夫人的根腳多一些,而按照幫的既定戰略,河北既下,便來圖北地,而北地最大的假想敵,目前來看就是把控了北四公的陸夫人。
但知道又如何?
就這樣,當晚張行一行人宿在宇文萬籌處,后者也設宴招待,宴后雙方要害人物還聚在一起聊了許久,一直到夜色已深,宇文萬籌等人才好離開,方便對方休息。
不過,黑延卻一直拖到最后,等屋內只有六七個人,才忽然開口:“張首席曉得為什么宇文……宇文頭領的戰團要在此處活動嗎?”
“因為這個地方是北地南部要道葫蘆口的西面必經之路。”張行愣了一下,才從容做答。“必是陸夫人給了他任務,讓他冬日一結束便至此地看管,觀察往來人員物資,確保南部情報通暢……說不得還有必要時封鎖葫蘆口的任務。”
黑延也愣了一下,不由反問:“原來張首席早就知道……這是與他打奪隴假賽呢?”
“怎么算假賽?”張行不以為然道。“他固然是陸夫人的人,可也是正經的幫頭領,也真切在我們幫最危險的時候南下救援過……便是日后真打起來,幫上下也不會忘記他這份恩義的。”
“張首席這話倒是敞亮。”黑延再三頓了一頓,方才嘆氣起身。“而且不管如何,咱們來的這般快,整個北地全都措手不及,便是誰有惡意,怕是都來不及放出來的……也無妨。”
說完,徑直離開去歇息了,屋內便只剩四人。
人走后,張行沉吟片刻,扭頭又來問問秦寶:“如何?營地果然沒有不妥嗎?”
“之前沒有,夜里便是要做手腳也要等三更、四更。”秦寶聞言起身。“不過我得去看看瘤子獸跟黃驃馬,親自上點夜料。”
說完,也直接出去了,這時候屋子里只剩下張行、賈越、許敬祖區區三人。
張行沒有吭聲,坐在燈旁的椅子里好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許敬祖起身踱步,不知不覺就出了門,賈越留在最后,枯坐了一會,也站起身來告辭離去了,全程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
而賈越一走,許敬祖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摸了回來,還像模像樣的拱手匯報:
“首席,我看了一圈,這宇文萬籌應該沒有做什么手腳,其實剛剛黑公說的極對,首席這般快,整個北地都措手不及,何況是這里?”
“還是河北打的太快了。”張行回過神一般道。“整個北地就沒有對付我們的戰略意識……”
“自然也是這個意思。”許敬祖立即附和。
張行猶豫了一下,繼續來問:“那你說,宇文萬籌曉得咱們知道他根底嗎?”
“應該曉得。”許敬祖認真分析。“便是他小瞧了我們,也不該小瞧黑公這個堂堂一衛司命身份的地頭蛇。”
“說得好。”張行點頭。“既如此,他豈不是真與我們打假賽?”
許敬祖猶豫了一下,然后正色來言:“首席,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就說嘛……”
“首席,咱們這次過來,一則是既入北地,總要與蕩魔衛認真討論一份,見個分曉,能拉攏的就拉攏;二則也是要擺明車馬,打草驚蛇,弄清楚其他各方的立場,方便日后進軍……對也不對?”
“打草驚蛇,敲山震龍……是這個意思,不然我為什么要大張旗幟?”
“既如此,首席何妨喜怒形于色呢?”
“嗯?”
“之前數年,咱們幫雖然一直在發展,但無論內外總還有傾覆之危,那個時候首席在政令上光明正大,在內外交際上則喜怒不形于色,好讓他人猜不到首席心思,這當然是對的。但是現在,幫根基已成,河北這一戰已經很清楚了,將來就是與那幾家拉鋸、決戰,然后席卷罷了,而從幫內來說,首席更是名位已定,再無人能動搖,那于首席而言,無論內外,其他人其實都是居于下的……這種情況下,不讓下面的人知道首席的心意,反而容易誤判形勢。”
“也就是居于上者,不能不教而誅。”張行心中微動,不由點頭。“說得好。”
“是這個意思。”聽到贊賞,許敬祖反而順勢趕緊找補。“不過,具體到宇文萬籌此人和今日之事倒也無所謂,因為咱們只是過路的而已,明日就走,此人也無足輕重,不差這一回。”
“不不不。”張行連連搖頭。“宇文萬籌是有功之人不說,只說喜怒形于色,未必只是對他本人有效果。”
許敬祖旋即恍然……正是如此。
翌日天亮,張行等人休息妥當,起床后就發現,戰團駐地那排永久性房舍前早排開了木桌,于是所有人一起來用餐,也是上下一致,完全按照幫廊下食的規矩來,真的是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而就在餐桌上,吃了兩口的張首席忽然開口了:
“宇文頭領,你在此處守著葫蘆口要道,可曉得幫內通緝的要犯李樞、崔儻是否是逃到了北地來?”
就坐在張行身側一桌的宇文萬籌明顯驚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行立即便曉得是怎么回事了,卻還是追問不停:“如此說來,便是沒見到了?”
宇文萬籌還是沒接話,與此同時,周圍人也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原本喧嚷熱鬧的廊下食陡然安靜下來,雙方都看向了中間方向,秦寶與賈越二人更是本能放下了筷匙。
孰料,已經答應別人要喜怒形于色的張首席依舊面色如常,甚至繼續裝起了糊涂:“這樣的話,你要多留意,有了他的情報和落腳處便速速上報到南面……現在整個河北都是咱們的了,想聯絡也方便。”
“是。”宇文萬籌這才松了半口氣,而松了半口氣后又只能硬著頭皮來做試探。“但話雖如此,北地這么大,且勢力眾多,所謂八公七衛一百團,再加上那崔儻雖是文修,可到底是個宗師……首席,只怕我這里是有心無力。”
“無妨的。”張行擺手道。“剛剛都說了,現在整個河北都是我們的了,那北地還會遠嗎?此去黑水見大司命不就是要說北地的下落嗎?我也不瞞宇文頭領,我已經將北地視為囊中之物,臥榻所在了,那敢問又怎么會讓敵人與叛賊繼續藏在自家囊中,睡在自家臥榻呢?肯定是要除掉的。”
宇文萬籌張了張嘴,一時不敢多說話,卻也不敢不說話,只能點頭糊弄:“是,首席說的是。”
此番畏縮之態,莫說跟當日初見時堂皇去試探對方一幫之主修為的豪氣截然不同,便是跟昨日的熱情圓滑都差了幾分。
實際上,不止是宇文萬籌,其團中許多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倒是一旁認真聽完了的黑延卻忍不住冷笑一聲:“張首席果然志在必得。”
“若非志在必得,我何必輕身而來?”張行毫不猶豫答道。
黑延嘿了一聲,不再言語。
張行則舉起手中湯碗,以作示意,賈越等人反應過來,隨之舉碗,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周圍人也多趁勢用餐,宇文萬籌更是吃的最快,生怕再被張首席問上幾句話來。
飯吃完,眾人各懷心事忙碌起來,宇文萬籌躲不掉,更是忙前忙后,幫著對方一行人準備出行。
不得不說,人家宇文萬籌果然做事萬全。
馬匹夜間被悉心照料,干糧清水被補滿,少數路上有些損傷的戰馬還被主動更換,此外每人的馬上還多了半張春日羊羔皮做的軟墊……據說還能圍在脖子上,勒在腰上也行。
總之非常實用。
最后,檢查完出行準備,其人還親自牽馬,將一行人送往東北面葫蘆口方向的大路上。
果然,臨到告辭的時候,張首席又開始做幺蛾子了。
“補了多少匹嗎?”張行從宇文萬籌手中接過韁繩,卻又扭頭來看賈越。
賈越愣了一下,立即親自去查探,一會就跑回來告知:“首席,補了七匹馬。”
“七匹馬,還有五十四張羊羔皮,記下來,打個欠條。”張行旋即吩咐。
聞得此言,許敬祖立即跳下馬來就來寫條子,而宇文萬籌只覺得心中慌亂不已,也顧不得許多,直接就勢扯住張行來言:“張首席,若是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你直言便是,何至于此?”
“你不懂,這是為你好。”張行一聲嘆氣。“宇文頭領,我曉得你是陸夫人的人,幫北進,陸夫人什么意思,誰也不好說,指不定就要刀兵相見……”
宇文萬籌聽到這話,反而沒了之前的顧慮,不由苦笑:“首席果然全都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張行繼續言道。“只不過,我們幫要講道理,當年最艱難的時候,你受謝鳴鶴謝總管召喚,隨我舅舅南下救援,這份恩情絕不會忘……你這個頭領,也絕不是什么虛妄說法……宇文頭領,我明白告訴你,我希望你能棄北從南,省的大家難做。”
宇文萬籌低頭不語……這便是明確表態,不可能背棄陸夫人了。
“我就曉得如此。”張行見狀也不生氣,也不錯愕,而是轉身接過了許敬祖打好的欠條,寫了張三二字,然后也不用印鑒,而是拔出金錐,以錐尖刺破食指,滴血于上,然后以拇指按壓,忙完這些,才將欠條遞給對方。“宇文頭領,我也不瞞你,幫里最近在討論特赦的事情,準備每年在軍務上設置幾個特赦名額,真有那一日,也必然有你一個……但是,那肯定是年底的事情了,在這之前,李龍頭便要打來,他是個不講情面的元帥,所以我才給你留這個欠條,到時候充當赦令,當年去北上救援的那批人,可以免受抽殺之刑。”
宇文萬籌雙手接過來,不免慚愧:“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首席之腹了,謝過首席。”
“你不要謝。”張行翻身上馬,在賈越與黑延的注視下望著宇文萬籌幽幽來言。“這只是一次性的,若你反復強行交戰,李定那廝斷不會給你留余地,況且一旦交戰,刀兵無眼,一張紙如何救得了你這么多兄弟,你也該給他們留些余地。”
說完,倒是終于打馬走了。
當夜宿在了葫蘆口。
葫蘆口是北地中央山脈南端與燕山山脈北麓延展的交匯點,是北地南部地區的核心通道,考慮到蕩魔衛中大司命所在的黑水衛至尊石窟位于北地中央山脈東麓北面位置,此地算是張行此行道路的唯一必經之所。
故此,甫一落帳,秦寶便親自往前方去巡視,黑延也派出了人去找接應,許敬祖更是親自去負責晚炊。
趁著這個時候,篝火旁的張行主動向賈越開口了:“老賈,沒有話與我說嗎?”
“沒有。”賈越干脆來答。
“那為何自從進了北地腹心,便覺得你有些心事?”
“是有心事。”賈越嘆氣道。“但心事只是心事,要見到大司命,聽他說清楚才能知道該如何做如何說……”
“那到底是什么心事?”
“其實也簡單,就是不停的想,咱們身上這個黑帝爺點選到底是個什么意思?是要為黑帝爺做事情還是為蕩魔衛做事情,總不能是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事情吧?還有,現在你局面這么大,照理說蕩魔衛該直接同意兩家合一,一起做大事才對,可是沿途走來,連黑司命都明顯有別的想法,要待價而沽,更不要說北地各處其他勢力了。所以越走心里越慌,但又只是慌,沒有真見到不好的事情,不免有些焦躁。”
“原來如此。”
“倒是首席你,直接這般奔葫蘆口來了,鐵山衛就不去了?你舅舅家里不說,你到底是在那里長大的……聽濤城你也去過的,差點還成了陸夫人的手下……”
“想不起來了。”張行沉默了片刻,無奈以對。“都想不起來了。”
賈越復又嘆氣:“所以沒有話與你說。”
這下子,反而是張行被堵住了嘴。
二人沉默下來,但不知是不是錯覺,山谷上方的風聲越來越大,而且雜亂起來,張行微微皺眉,剛要詢問,黑延便回來了。
“張首席,葫蘆口那頭遇到了我們蕩魔衛的兄弟,估計過兩三日會迎上黑松衛來的大隊人馬。”黑延就勢坐在篝火旁,明顯放松了不少。“到時候老夫我也算是能松口氣了。”
張行指了指上方風口:“黑公,這個不需要小心嗎?”
黑延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稍有星光的頭頂,反而不解:“小心什么?”
“這風不對吧?”張行正色提醒。
“張首席,這是北地。”黑延無語至極。“赤帝娘娘的風刮不到這里,北地的風,都是從這大興山上與北面冰海里卷出來的……”
張行略有恍然,但似乎還是有些不解。
賈越在旁進一步解釋:“首席,現在不是冬天,亂風只能來自山上,而山上是有吞風君的,有些真氣亂流也屬尋常。”
張行這才醒悟,卻依然有些許不解:“可這吞風君不是在長白山天池上嗎?”
北地中央山脈整體喚作大興山,其中北段高聳,雪線之上的部分極多,喚作長白山,而山上有個類似于之前曹徹在晉北祭祀黑帝爺的天池,被認為是吞風君的巢穴。
“四處跑的。”黑延伸了伸腳,好整以暇。“有個說法,說是當年黑帝爺跟吞風君有過約定,整個大興山雪線以上都是祂的……不拘于天池。”
張行這一次才徹底放松下來,呼了一口氣出來:“我說嘛,這剛剛入夏,便是北地,也該是暖風和煦才對,怎么就真氣亂流,北風倒刮,甚至有些發冷呢?不過,這吞風君自領大興山,四處亂竄,難道不會給北地百姓帶來麻煩嗎?據說中原那里,真龍一動便要奪地氣的,奪了地氣,來年收成就不好。”
“若是從這個說法來看,北地每年冬日四五個月,大雪封路、封山兩個月,也算是年年都被奪地氣吧?”賈越幽幽來言。
“是有這個說法,但也有人覺得這是北地的正常氣候,而且北地到底是至尊親領之地,所以吞風君現世,便是耗費地氣,也都是至尊親自度讓真氣以作滋養的,并無人間損害。”黑延儼然曉得更多說法。“除此之外,吞風君是天下寒冰真氣之源,北地修行者用此真氣的十有一二,還有專門敬奉吞風君的戰團、道觀,過于苛責吞風君的說法怕是立不住的。”
張行再三點頭,心中卻又泛起一絲怪異之感,因為他怎么聽怎么覺得,這黑帝爺跟吞風君的關系恐怕沒有那么妥當呢?
就算是自己多想,可若奪取北地,自家這個幫又該如何面對這條占據了北地中央山脈的真龍呢?
三個北地人正聊著呢,忽然間,不遠處的山谷凹口內,眾人存放戰馬的地方,明確傳來幾聲嘶鳴……不過,也僅僅就是幾聲嘶鳴,并無別的動靜。
但張行聽了片刻,忽然一驚,便站起身來,黑延與賈越也意識到了什么,隨即起身。
“三哥。”就在這時,秦寶緊張過來。“要出事……黃驃馬跟瘤子獸都有些嘶鳴不安之態,其余戰馬個個畏縮,怕是被什么嚇到了。”
張行與其余幾人交換眼色,一起看向了頭頂。
彼處,月暗星稀,亂風鼓動,隱約能感知到一股雜亂的真氣在山頂鼓蕩……這個時候,隊伍中其余人也察覺到不對,因為明顯變冷了。
“不要緊。”身為東道主,黑延趕緊安撫所有人。“無非是真龍過境,這是常事,大家散開安坐,看好牲畜不出聲就行……片刻而已。”
眾人依照言語,各自緊張散開,一時間只有張行、秦寶、賈越、黑延四人留在原地望天,這四人既是此行中為首四人,也是隊伍中修為最高的四人。
不過,四人表情態度明顯各異。
黑延是緊張,饒是他親口做了安慰,此時反而最為嚴肅,畢竟,真出了什么事,肯定是他這個引路的東道主來負責……而說句不好聽的,真惹怒了幫,別處逃得開,他們白狼衛靠著南面是斷然跑不掉的。
賈越也明顯緊張,但卻更多是防備姿態。
而秦寶在曉得是怎么回事后,如今半點緊張都無,只是好奇……畢竟,莫說見到真龍,他可是一锏把真龍砸趴下過。
至于張行,他也應該會好奇,但偏偏剛剛恰好想到這條真龍的怪異之處,不免有些出神。
頭頂亂風越來越激烈,同時漸漸統一轉向北風,而北風帶來的寒氣也越來越明顯,張行立在那里,努力嘗試感應北面遠方必然存在的那股真氣……但就是做不到。
這倒是證明了一件事情,他這個能力真就跟幫的治權息息相關,現在北地不屬于幫。
正在胡思亂想中,忽然間,一股磅礴巨大的真氣自頭頂滾來,山谷內,周遭平地起霜,亂風更是呼嘯如雷,仿佛一瞬間從夏入冬。
非只如此,所有修行者也都覺得渾身真氣鼓蕩,張行更是覺得丹田內真氣如潮,滾滾不停……隨即,四人在內,許多人抬著頭,眼睜睜看見高空中一個龐大的雪白色身影輕易掠過,速度極快,卻因為顏色清晰以至于人人都親眼目睹。
真龍既過,秦寶忍耐不住,沿著山谷兩側夾壁騰躍而起,似乎是想去看真龍形狀。
而張行體內真氣剛剛稍穩,復又有起勢,不由大驚,趕緊也騰躍起來,將將在崖壁之上截住對方,然后本能便要施展真氣,再度翻上崖頂立住……唯獨寒冰真氣使出同時,心中微動,卻又使出難得的手段,轉出長生真氣,靠著長生真氣特性掛在崖壁之側,垂了下來。
秦寶心中有異,不敢怠慢,倒是沒有多余反應。
或者說,來不及有多余反應,剛剛落地,寒氣再來,真氣再滾,而這一次寒風卻居然自南面來,然后伴隨著一聲穿破了亂風且越來越大的龍吟,一個巨大的身影撲在了葫蘆口上方的山崖之上。
吞風君居然在空中繞了一個回旋,去而復返!而且直直落在此處!
下方上百戰馬徹底失控,有的嘶鳴逃竄,有的跪伏于地,還有的干脆七竅流血。
隊伍中幾名沒有修為的還好,那些有修為的人,全都覺得體內真氣不受控制,仿佛身體是個水桶,而桶內的水莫名搖晃起來一般。尤其是那幾名修為低下的文書,原本以為真龍已走,站起身來,此時當頭一落,居然站立都不能,直接撲倒在地。
多處篝火,此時也被撲散,卻又有火苗砸在一旁的帳篷上,復又燃起。
也是亂做一團。
然而,無人敢去攙扶戰友,也無人敢去追索馬匹,去救火,所有人在內,只要還有行動能力的,全都抬起頭來去看頭頂的白色巨物。
葫蘆口只有十幾米寬,對于撲在上方的巨大的真龍而言未免狹窄,實際上,大家只能看到白色一條線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張行還是察覺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情狀,譬如那白色的外層不是想象中的鱗片,而是羽毛;再譬如,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反而覺得在徹骨的寒氣背后,有一股被藏著的龐大熱量。
頭頂之上,真龍在挪動肢體,每動一下,山谷內便字面意義上的地動山搖……山石滾落,巖壁坍塌。
但還是無人在意,因為下一刻,一只巨大的,火紅色的眼睛,出現在了眾人的頭頂。
張行死死盯住了這只眼睛,或許只是錯覺,他感覺雙方在凌空對視。
就在張行身側,賈越毫不猶豫拔出了自己的直刀,秦寶來不及去尋武器,即刻拔出了靴子處的金錐,黑延遲疑片刻,也拔出了自己的直刀,三人將張行夾住,一起來看頭頂。
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張行覺得頭頂的真龍似乎在遲疑什么,然后忽然間,不曉得谷中哪里卷來一股暖流,似乎是受此刺激,吞風君猛地騰空而起,直直向北去了。
眾人目送真龍消失,卻因為前車之鑒,許久不動,一直到一個帳篷被燒干凈,方才漸漸活動開來。
“救人,救火,疏通道路,檢查物資,繼續準備晚炊。”張行下達的命令極為簡短。
忙了好一通,才安生下來,但氣氛卻有些怪異……大家紛紛議論之前的真龍,卻沒有一個人敢大聲的。
而張行幾人,也都各自無話。
過了片刻,許敬祖端來一碗羊肉湯,親自奉給張行后,卻又立在一旁,小心來問:“首席,那吞風君至此,明顯是有針對……莫不是來看首席你的?”
此言一出,周圍人無論是隨行幫精英還是白狼衛騎士,俱皆來看,躺在地上的傷員都好奇抬頭。
“或許吧。”張行端著湯碗正色來答。“但說不定也是來看賈頭領的,我們倆都是黑帝爺點選。”
“原來如此。”許敬祖狀若恍然。
“我可沒法轉用其他真氣。”賈越咕噥了一聲,卻無人在意。
“如此說來,那吞風君只是好奇了?”許敬祖繼續來問。
“或許。”張行不以為意道。“或許是存了惡意,想要吞殺我們,但是這谷底不是至尊允祂的地盤,不敢下來;又或許是善意,曉得兩個至尊點選在此,單純來打個招呼……但那又如何?于真龍而言,無論善惡,一動而已,凡人便要遭如此大禍,無論如何都是受不起的。”
許敬祖原本已經準備好了話術,是準備用來安撫人心的,此時卻硬生生咽了下去。
倒是張行,此時完全喜怒形于色了:“要我說,這吞風君于北地,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咱們若存了并吞北地的心思,便也要有處理吞風君的準備……只不過,并吞北地需要多方下手,對付吞風君也要做好多般準備,或戰或驅或和,都要看具體走向,但必須料事從寬,切不可存僥幸之心。”
許敬祖連連應聲,心中卻已經醒悟,這首席剛剛受了那真龍威迫,已經存了殺機。
但出乎意料,蕩魔衛的人居然沒有太多反應。
一夜翻覆,第二天一早,眾人便立即上路,并被迫沿途清理葫蘆口內的落石與塌方。而很明顯因為昨夜動靜太大,引來了不少人,一開始是數人數十人的戰團巡邏隊伍、附近牧民,上午時分,則遇到了一支兩百余騎來自于白練城的隊伍。
有黑延這位在北地數得上號的人在,在他的指揮下,雙方相向動手,一下午就打通道路,幫一行人也穿越了葫蘆口,正式抵達北地三區的東部丘陵地區。
此時,身后宇文萬籌的人也追過葫蘆口,張行等人就勢將傷員托付,然后徑直換馬離去,到了這個時候白練城的人方才曉得,之前黑司命親自護送的人,竟然是如今的河北之主,天下前三的雄主。
驚愕之下,也不敢做什么反應,只能匆匆折回白練城以做匯報。
另一邊,張行等人既出葫蘆口,便順著東部丘陵地區的核心大道一路疾馳,晝夜交替,一意前行,越白河,翻赤嶺,中間婉拒了來迎的黑松衛大部隊,三日后便進入黑松衛那標志性的巨大黑松林,在這里匯集了黑松衛的司命陸惇,也就是陸夫人親父后繼續北上,終于在第五日見到了蜿蜒曲折卻又波濤洶涌的黑水河。
眾人就此改道,逆流而上,往大興山北段長白山下而去,又過了五日,便抵達黑水衛。來到此處,北三衛中另一家司命藍大溫也已經在得到訊息后抵達,便親自出城池來迎。
這么算來,這黑水衛中已經有一位大司命,三位司命在了。
這就很像是認真討論事情的樣子。
于是張行就跟隨這些人繞過足堪稱之為大城的黑水衛山下臨河之城,登到石山上,入了石門,轉入一處山谷,卻見到與下方臨河木石大城截然不同,山上各處都是石頭,許多建筑都是在石山上用真氣劃出來的,鑲嵌其中。
而最惹人注目的,赫然是這座石城四面,密密麻麻,皆為文字圖畫的石刻。
稍作停留,三位司命繼續引路,張行也隨之而去,乃是入了山谷,轉到內部深處一座并不是很大的黑帝觀前,眾人此時才發現,觀后赫然是一處巨大之石洞,而且明顯是天然洞穴。
石穴巨大空曠,仿佛不似人能居,遠遠望去,燈火之下,只有一處祭祀地點和一些石桌石椅。
“這就是俗名說的神仙洞。”藍大溫稍作介紹。“是至尊老爺修行立志的地方,當初就是在這里匯集了數百豪杰,建立了蕩魔衛,決意蕩平天下魔物;也是從這里屢次發兵南下,試圖為人族爭得天下氣運;當然也是在這里證了至尊之位……不過,咱們今日不去這里,得先去見大司命。”
張行點點頭,眾人再度啟程,卻是從黑帝觀一側上了一處石頭長廊,越過長廊,就有一座與中原無二的建筑,乃是外面一個院子,中間一個大堂,兩側兩排公房。
大司命本人就在這里面日常辦公,處理七衛乃至于整個北地各類事宜。
張行依舊坦蕩,結果臨到這個院子門前,卻又駐足……他當然不是怯場,而是意外的看到了一個面熟之人。
“你不是李十二郎的妹妹嗎?”張行駐足在門前,看向了石門前肅立的一名戎裝女子。
“張首席好記性。”那女侍,也就是李清洲了,扶著腰中直刀冷冷來顧。“竟然還記得我們兄妹。”
“真是時也命也。”張行一聲嘆氣。“我以為天下紛亂,不會有這種萬里之外恩仇相逢的戲碼……”
“張首席不必顧慮。”李清洲依然扶刀,語氣卻幽幽起來。“兄長送我來北地避禍前就有言語,要我斬斷中原故事……”
“我可沒見你斬斷。”張行看著對方握刀之手,不由嘆氣,他是真心有些可惜。
“張首席誤會了。”李清州再度握緊直刀。“我扶此刀不是為了中原故事,而是為了北地恩義……我如今乃是陸夫人之武令官,自然要做謹慎護衛。”
張行點點頭,然后越過身側陸夫人的親爹陸惇,去看剛剛來接自己的藍大溫:“藍司命,我以天下之任,孤身千里至此,是為了跟大司命還有諸位司命共論北地之將來,這陸夫人何至于此呀?”
藍大溫愣了一下,然后看了眼陸惇,不由捻須笑道:“那誰知道,說不定是來探親的,陸夫人不光是出身黑松衛,她舅舅就是黑水衛的……張首席,咱們總管不了人家走親戚吧?”
張行也笑:“說得好,天大地大,如何管的了人家?”
說完,便昂首踏進去了,身后賈越、秦寶不顧風塵仆仆,各自引眾隨行,二十余騎行列入內,倒是讓三位司命愣了一下,方才趕緊跟上。
張行一馬當先,入得門內,進入大堂,卻見里面石桌石椅橫列,遠端一名披著黑氅的黑胖黑衣老者正在皺著眉頭來比對一堆表格,石桌側面隔著四五個空位的地方,一名四十余歲的布衣婦人端坐不動,手里還拽著一個十來歲的錦衣孩童。
若非女子面容光彩照人,說不得已經有宗師之能,張行幾乎以為這是一個替貴人照看孩子的仆婦呢。
“你來了。”黑胖老者待張行走到石桌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好像見到熟人一般。“先坐,我對對今年羊羔皮的賬目,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我來吧!”張行徑直越過那布衣婦人,來到黑胖老者身側,將桌上表格拿起來掃了一眼,便直接吩咐。“大司命這把年紀,庶務早該交給我們年輕人才對……許敬祖?”
許敬祖原本小心翼翼,正想著領著文書們站到什么地方去,此時聞言一個激靈,飛也似的跑過去,替大司命去計算羊羔皮了。
黑胖老者,也就是天下僅存幾位大宗師之一了,也順勢將眼前文書表格一并推了出去,然后搖頭來笑:“這些新東西好是好,可對我卻不好,以前根本算不及的,也就算了,現在有了這些,勉強還能算,就不得不算。”
張行直接坐在對方身旁,握住這位實際上初次見面的大宗師之手,然后昂然來言:“所以說,這些庶務應該交給年輕人來做……大司命,我此行只有一個目的,請你將蕩魔七衛及所有附屬戰團、貨棧、港口、山林盡數托付給我。”
這個時候,陸夫人剛要起身與自己父親見禮,三位司命,秦寶、賈越,都未落座,許敬祖更是捧著一堆文書到邊上小桌,只看了一個“四百八十三張羊羔皮”,便心下一顫,與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起來。
自己只是勸這位首席喜怒形于色,沒勸他單刀直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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