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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四日,滹沱河徐水一戰結束后只隔了一日,稍微收攏匯集了一下兵力,幫首席張行便親自兵發幽州。
兵力不多,張行為首,外加王叔勇、徐師仁、賈越、元寶存、王雄誕、張公慎、竇小娘、蘇靖方八營,以及秦寶所領二百八十七騎準備將構成的踏白騎,還有馬圍帶領的一整隊五十名參軍、三十名文書。
當然,大頭領、宗師牛河隨行,新降的侯君束也隨行。
此外,張行還召喚了在鄴城的封常、許敬祖兩名分屬文書部與軍務部的高階文書,讓他們帶著人即刻從鄴城前來隨軍。
一同準備越過徐水的,還有李定為首,張十娘、劉黑榥、翟謙、馮端、房彥釋、蘇睦、韓二郎、常負、樊梨花等頭領帶領的另一部隊集群。
他們的任務是協助張行攻下河間到幽州城下通道上的良鄉、涿縣、固安三城,然后就要轉向西側聯合李定留在彼處的兩個營,構成一個針對西線的重兵集團,控制原本要落袋的博陵之余,還要尋機對河北平原西北角的代郡、上谷、恒山三郡下手。
與此同時,張首席手書指令,以雄伯南徐世英居鄚縣,建立大營,執行軍法,點算軍功,追殺殘余部眾,管控、抽殺、接受俘虜,打掃徐水滹沱河之間戰場,并尋機支援北面張行、西面李定。
以單通海為首,組織一支五到六營為主的別動隊,西進博陵,入恒山,與李定呼應,共同應對西線……二人以李定為主。
以白有思竇立德謝鳴鶴居河間,収降河間大營,檢索河間大營將士兵丁名單,按照原定受降名單任命頭領,分發職務,精選精銳,按照原定計劃設置軍管,協助鄴城大行臺進行地方接收與基層官吏的任用。
其中,縣令、縣尉以上的任命,要有河間白有思、竇立德、謝鳴鶴三人中一人以上推薦,再由鄴城陳斌、魏玄定、柴孝和三位臨時大行臺總制合議后,通過監察部審查,最后由人事部發布任命。
有任命流程不暢者,隨郡守、郎將、頭領以上任命訊息,報首席張行決斷。
完全可以說,張首席只是草草安排了一下身后,便徑直率領軍過了徐水,進入幽州地界。
三月十五,軍便越過巨馬水,同日奪得幽州第一座城,卻不是預定三城,乃是偏西面在巨馬水南岸、徐水北岸的遂城……他們根本就是被徐水南岸戰斗與幽州潰軍的望風而逃給震懾住,主動投降的。
三月十六,主動請戰的軍先鋒劉黑榥沿著巨馬水支流白溝極速北上,涿縣城內的幽州軍潰兵如驚弓之鳥,棄城而走,逃走時還因為與地方上的沖突引發動亂,讓本有穩固城防的幽州南線門戶、河北數得著的大城,輕易為軍所奪。
三月十八,良鄉與固安同時陷落,其中,良鄉是投降,固安是負隅頑抗了兩日,連著木質望樓與本地縣令外加一名幽州軍郎將被徐師仁一箭給射碎,然后三個營一起強攻打下。
而當日晚間,張首席便入駐良鄉。
同時發布軍令,以蘇靖方守涿縣,竇小娘守良鄉,而張公慎守他曾經安家十數年的固安。
三月十九日,張行繼續北進,逼近幽州城,卻是按照之前的討論,只帶了五營兵,李定也同時發兵,則是按計劃往西去了。
而到了這日下午,前后不過四五日而已,張行張首席來到了距離幽州城南的籠火小城。
“這是幽州城的衛城?”張行來到此地,稍一打量,便意識到了此城的意義。
“是,就好像韓陵城于鄴城一般,也如金庸城如東都。”回答張行的是在河北半獨立割據過數年的元寶存,其人言語輕松,捻須泰然。“這種一方之首府,城池一大,不好防御,就要設置一些犄角以作衛城,籠火城就是幽州城的衛城。”
坦誠說,很多人對元寶存能隨行出征幽州而劉黑榥卻只能隨李定去西面是不解的,這人未見的什么戰陣本事,但也有人猜到了原委,是要借這個人的資歷與身份來做招降工作。
“確實。”王叔勇也插嘴道。“桑干水在幽州城南,籠火城與幽州城夾河而立,是標準的防守犄角。”
“便是衛城,如今也被幽州人這般干脆棄了,可見是窮途末路了。”元寶存繼續來笑道。
“我不是說這個。”張行擺手道。“我是想說,要是把籠火城算作幽州衛城的話,是不是有點遠?咱們現在站在城頭上,往北看,都看不到桑干水。”
“是有點遠。”馬圍蹙眉開口。“剛剛問過本地人,這里到幽州城有二十五里,中間還隔了一條挺寬的桑干水…據說…原本是前唐時一個縣的縣城,地方遷移亂了許久,城池卻因為跟幽州城隔河呼應被留了下來,專來做衛城的。”
“二十五里確實有點遠了。”徐師仁也皺眉了。“作衛城有點遠,當做出兵的大本營也有點遠。”
“若是首席準備壓住羅術,對幽州其余各處攻心為上,屯在這里已經足夠了。”元寶存認真來勸。
張行沒有回答,而是往北面平原上去看,引得其余人也只好暫時閉嘴,一起去看……只見下午陽光下,這片幽州最精華之地遍地青綠,不過是一仗而已,莊稼就躥了起來,而幽州這地方素來春日風多風大,風卷原野,綠浪滾滾,端是壯觀。
但是,似乎也只有綠浪滾滾。
正看著呢,身后一陣嘈雜,回頭去看,乃是士卒正嘗試將張行那面淪為他私人旗幟的紅底“黜”字旗立在這座本就是軍事化城池的正中間高臺上,但因為風太大,中間夯土臺子上的設施又有些陳舊,再加上沒有幾個有修為的人來管這個,鬧得有點麻煩。
張首席既看到了這一幕,自然不能放著不管,秦寶當仁不讓,就要過去處置,侯君束也趕緊要下去幫忙。
“暫時不立旗。”就在這時,張行直接喊住了秦寶,然后轉身與眾人給出自己的態度。“天色還早,咱們打起旗號來往桑干水邊上走走,看看幽州城,順便找一找有沒有更合適的地方……要是沒有,就再回來,有的話就換,這地方離幽州確實有點遠。”
“首席說的對,既來之,自然要打個照面。”元寶存立即應和。
眾人商議妥當,便留下賈越、王雄誕在籠火城不動,而張行打起旗號,領著幾百騎而已,包括牛河在內的其余幾位頭領一起隨同北上,往桑干河邊上去眺望幽州城。
尚未抵達桑干河,景色便已經變了,因為前方火起。
來到桑干河南岸,更是看的清楚……原來,此地北岸幾個渡口、村市,全被臨時燒毀,河上本有數座浮橋,此時也盡數被幽州人主動燒毀,但有意思的是,居然有一座形制古樸、長達百步的三孔單拱大石橋留下沒動。
“有意思。”張行遠遠看著這個石橋,不由失笑。“這是不舍得,來不及,還故意的?”
“應該是不舍得或者來不及,咱們來的太快了,幽州兵逃得又散漫,而這橋據說是何稀何副分管恩師當年隨大魏主力征討幽州時建造的,幽州人十分敬愛,都喚作幽州橋。”馬圍正色道。“但要說故意,也有些道理……畢竟,有了石橋,咱們兵少,說不得就會不想造浮橋,可真要進軍和退兵的時候,這個石橋就成要命的卡口了。”
“有些李龍頭用兵的痕跡了。”張行繼續笑道。
這算是個玩笑,而眾人也并無異色,甚至有幾人附和。
且說,滹沱河徐水這一戰的具體戰果還沒送過來,影響也還沒有完全展現出來,但無論如何都得承認,這一戰過程極快,損耗極小,但規模極大,戰果極大,影響也極大。
最明顯的戰果,當然是河間大營所領河北三大精華之郡完全易手,幽州主力半數以上覆滅。
完全可以說,這一戰,基本上從軍事角度掃平了幫統一河北的主要障礙。
借此影響,別的暫且不提,幫中上下對李定的認可程度是大大提高的……這就是軍事人才的作用,就說沒有李定那天晚上過來說的那句話,這一戰有沒有這么輕易吧?又會多死多少人吧?
按照張行前幾日路上的吐槽,不消多,要是李定能再打兩場這樣的仗,他在幫內威望就能到前五了。
就這樣,眾人瞧過石橋,再去看河水,又來掃視河床與兩岸地形,還去看對面城墻……時值下午,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金光粼粼,水流不止,卻并不急促。兩側皆是青苗,河上河邊又起煙火,北岸幽州軍倉皇撤離,自是一番狼狽,唯獨城上旌旗還算齊整,卻又不見羅術的帥旗。
看了半晌,往自家所立的南岸一看,儼然是大旗滾滾,陽光普照——又一番景象了。
“這片河道這是最近被整修過?”看了半日,張行率先打破沉默,卻是指著當面河水來問了個奇怪問題。
“必然如此。”馬圍打量了一下,立即回道。“應該是當護城河來用的。”
“難得遇到一個知道整修河道的,卻只是為了作護城河。”王五郎忍不住嘲笑。
“確實。”徐師仁瞅了眼周圍的煙火,不由嘆道。“這些立地的軍閥,既不知制度,也不曉得律法,何況是民生?就桑干河兩岸這片地,要是再能整備一些灌溉,便是哪里都比不上的樂土……可偏偏,只是修了護城河。”
“幽州城也修的堅實。”元寶存也瞇眼道,卻又來看沒怎么說話的牛河,轉到了另一個話題上。“牛督……牛公,敢問一句,若是有宗師在此立塔,果真能抵抗三位宗師或者一位大宗師嗎?”
“按照道理是能勉強如此。”牛河的回復非常簡單。
“按道理?”
“自然。”牛河正色道。“按照道理來算,這就好像一個沒有修為的人對另一個沒有修為之人一般,似乎應該是平手,但實際上大家都曉得,一個人對一個人,十之八九是能分出勝負的……有的人,一個能打十個,有的人連路邊野狗都撕咬不開。”
這話通俗易懂,元寶存也恍然:“都是宗師,總有強弱,就好像凡人相對,也有強弱……那白總管既刺了一龍,又斬殺了兩位宗師,是不是宗師里最強的?”
牛河搖搖頭:“不曉得……”
“不是。”張行接口道,同時繼續望著河對岸。“宗師里最強的應該是司馬正,三娘屢屢不能勝他。”
眾人明顯一滯。
馬周忍不住嘆氣:“東都……東都!”
很顯然是意識到了日后進取東都的艱難。
“想東都太遠了,拋開司馬正,宗師里三娘應該算是高出一截的。”張行笑道。“不過,即便如此,她怕是也沒有元大頭領想的那個本事……按照三娘自己所言,她在東夷殺錢支德的時候,是誘對方離開草關后動的手,當時就曉得,若錢支德留在草關,她根本沒有能力拿下對方,最多是靠殺戮關內低階修行軍官來消磨。”
元寶存連連頷首:“原來如此,不過到底是幸甚,魏文達被咱們直接在河間撲下來了。”
“崔儻還在。”馬周皺眉提醒。
“馬分管呀馬分管。”元寶存捻須而笑。“我不曉得宗師,但卻曉得崔儻……他這個人,在大魏壓迫下忍了幾十年,早就忍慣了、躲慣了,敢問他不能在清河立塔,如何在幽州立塔?要我說,現在去勸降,正是時機,便是不降,也十之八九能跑。而且,咱們是與他交過手的,他一個文修,便是真有萬一與我們開戰,也手段有限。”
很顯然,元寶存是在一如既往的強調眼前幽州城軍事威脅很小,應該以政治攻勢為主。這當然是金玉良言,只不過只有以政治攻勢為主,他這個入幫不過一兩年的降人才能發揮作用也是實話。
回到眼前的正事,眾人也能意識到元寶存的意思,但幾位領兵的頭領卻都沒有反駁的意思。
一則,大家早就得了張首席言語,曉得就是要靠著施壓來摧毀幽州的坐地虎們,幽州城和羅術只是個把手,真正的仗已經打完了;
二則,如今看是看了,聊是聊了,但眼瞅著一直到桑干河畔都沒有立足之地似乎也是真的,真就是一馬平川……幾個村寨也被燒了,總不能過河去立營吧?
過河就有合適的地方嗎?
“河對岸有合適地方嗎?”張行思索片刻,繼續來問。
“有個地方,未必合適。”馬圍脫口道。“桑干河對岸上游,有一座渡口,喚作盧思渡,是順著桑干河從晉北轉運物資糧草的大渡,便是也燒了,必然也有像樣的圩子……但那里距離幽州城也有二十里。”
眾人愈發無話可說了。
“那就這樣吧。”張行也沒有再堅持。“秦寶……你帶領踏白騎過橋繞城一周,以示威嚇,沒有什么意外,咱們就回去,勸降事宜明日再說。”
于是乎,眾人都不再言語……也沒什么好言語的,都只立在河堤上,望著踏白騎來看,然后很快就又面色古怪起來。
原來,秦寶一馬當先過了幽州橋,居然便起了他那怪異的雷系真氣,而隨后兩百多踏白騎也都紛紛隨從,將真氣釋放起來,而真氣聯結一片,自然是以秦寶那黑光為底色。
威風自然是威風,但剛剛流傳開的外號踏白騎怕是要改成蹈黑騎了。
再一想,更加覺得古怪,這外號剛剛起來了,首席竟不需要親自領兵沖陣了。
河對岸,夕陽下,秦寶耀武揚威,中途甚至借著胯下龍駒往城墻上一騰,雖然沒有越過那高達五丈高的城墻去殺戮,但只是凌空一顯,卻也足夠駭人了。
而過了好一陣子,臨到天黑前,秦寶方才重新從幽州橋上回來了……沒辦法,幽州城太大了,不帶護城河,周長三十余里。好在全程幽州城八門緊閉,無一兵一卒出戰,甚至都沒有一支箭矢射下來,這才能暢通無阻。
且這類武裝偵查肯定是有效果的,秦寶就帶來了一個有趣的消息。
“城西北有一座破敗廢棄的外城?”張行蹙眉以對。
“是,兩三里寬,四五里長。”秦寶脫口而出,順便指了下方向。“我原本以為是缺少兵力,幽州城太大,不好守,就棄了……但路過才發現,城內建筑明顯有些失修,應該是廢棄已久,這委實奇怪。”
“那不是外城。”元寶存忽然插嘴解釋。“秦大頭領,恕我直言,那城內中心是否有一座大殿?”
“有。”秦寶干脆利索。
“回稟首席,那是宮城。”元寶存轉身朝張行笑道。
“大魏五都,沒有幽州吧?”張行自然不解。
“是東齊行宮。”元寶存再度解釋。“喚作臨桑宮,齊亡后,也就是這幽州橋建起來以后,一度改為黑帝觀,然后曹徹在位時又改回行宮,但他從未來過……到了此時,自然荒廢。”
“怪不得……”張首席這才恍然,復又來問秦寶。“能屯兵嗎?”
其余人被這轉折弄得目瞪口呆,元寶存更是驚愕,搶先來言:“首席何必冒險?大勢已定,我們在籠火城安坐便可成事。”
張行不由來笑:“元公,我問你,若是大勢已定,為什么到了行宮去屯駐就是冒險?”
元寶存一愣。
張行復又來問:“秦寶,城內如何?”
“亂做一團。”秦寶應聲道。“中間幾次踩著城墻看了下,明顯在抓壯丁、封街道,有兵刃的軍士很多,但大多沒有對應的旗幟……其實,就連城墻上的旗幟也只是插在了南面。”
張行點點頭,繼續來問:“那能屯兵嗎,臨桑宮?”
“自然。”秦寶立即點頭。“正經的宮城,如何不能屯?只是宮墻倒塌了幾處,而且內接幽州城墻,從墻上可以直接跳下來,也能遠遠射箭。”
“那倒無妨,讓他們一箭之地便是。”張行再來看還在發懵的元寶存。“元公……既是要壓迫幽州城,逼迫幽州全州上下來降,是不是壓得越緊越好?勒到脖子最好?”
元寶存被直接問道,想了一想,只能苦笑:“道理是如此。”
“馬圍。”張行繼續來問。“能保證后勤路線嗎?”
“既是在城池西北,正好可以從上游盧思渡來轉運物資。”馬圍立即作答,同時來笑。“但也不好說,路線在那里,也不曉得會不會有騎兵會過河來往籠火城方向騷擾……得兩千騎才能有威脅吧?”
“那我就在這幽州橋上堵住他們!”秦寶脫口而出。“屆時莫說兩千騎,兩萬騎也可!”
“那就好……還有什么?”張行點點頭,環視兩邊,最后來問一人。“牛公,不說軍事,只說崔儻領著城內高手來襲,你能護我嗎?”
牛河想了一想,認真來言:“崔儻當然可以擋,只是不曉得城內現在還有多少凝丹以上高手?成丹呢?”
張行沒有吭聲。
“整個幽州還有十來個吧!”一直沒有開口的侯君束忽然開口。“城內就不知道了……成丹的,整個幽州應該只有羅術本人和趙八柱,外加一個文修盧思道了,而趙八柱不是說受了重傷嗎?”
“盧思道跟盧思渡什么關系?”張行好奇來問。
“盧思道原名盧思,盧思渡是他在東齊做官時修的渡口……早年間此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從不諱言盧思渡的功績,后來經歷亂事,性情大變,隱居在家做了道士,只是皓首窮經,復又覺得自己貪天之功,便改名叫做盧思道,如今應該不在城內,在也不會與我們動手的。”元寶存對河北這些掌故確實有獨到之處。
“那應該就無妨了。”王叔勇有些不耐道。“幽州之前傾巢而出,沒出戰的,應該都不會此時出戰,而那幾個逃將明顯也不是往幽州城這里逃,而是嚇破膽后各回各家了,所以首席才說要壓迫他們來降。”
其余人都無言語,便是元寶存都沉默了,因為細細一算,似乎確實可行。
倒是張行反而幽幽一嘆:“幽州真是人才輩出。”
周圍人只覺得這位首席思想跳躍。
但張首席也沒有賣關子,而是扳著手指來解釋:“你們算算,幽州雖說是十余郡的規制,但大部分郡都是山地、要道的小郡,可就是這十余郡,居然出了二三十個凝丹、成丹,還有一個宗師……豈不是人才輩出?”
眾人終于曉得張首席意思,但王叔勇還是沒繃住:“可惜,一半都折在幾日前了……”
這也是大實話。
“那好,趁著太陽沒落下,咱們走吧。”張行見狀終于不再多話了。“把旗幟舉高些。”
說完,徑直勒馬,往幽州橋上而去。
所有人中,只有秦寶一人沒有半點遲疑,直接轉身跟在黃驃馬后……其余人等一愣,也多隨上,頭領中只有元寶存與侯君束,乃是呆了一會,才趕緊跟上。
踏上幽州橋,晚風陣陣,紅底黜字旗迎風而展,數百騎列陣隨行,更兼夕陽西下,金光粼粼,加上河上河岸煙火未消,倒真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了。
過了河,轉向西面,再向北……此時城墻上已經有些騷動了,那些本就是之前一戰逃回來的潰兵們早就兩股戰戰,而待這支只有幾百騎的兵馬護著那面黜字旗直接在臨桑宮落下后,更是驚得當面西城軍士直接逃竄。
盡管曉得軍有所恃,但這份臨城而居的膽氣還是摧人。
張行坐在行宮中心大殿前的臺階上,眼見著旗幟立好,便來下令:“是不是帶了干糧?埋鍋做飯,燒水煮湯,我要吃熱的。”
隨行軍士不敢怠慢,侯君束更是親自砍柴生火,而眼見著火灶起來,西面城墻上逃走的軍士意識到沒有危險后,反而又聚集起來,遠遠在城墻上指指點點,來做觀看。
這一次,幽州城內,卻是全都曉得,張行來了。
湯飯煮好,侯君束親手奉上之后,立即下拜:“首席,我在幽州有要好之人,此時正在安樂,我自請去勸降,連人帶城都能入手,安樂是幽州北面門戶,若是上來便翻在首席手上,幽州南北被夾住,肯定會更加震動,降的也會更快。”
“可以。”張行端著碗立即點頭。“而你既出去,正好替我告訴幽州上下,我張行來幽州,不是做什么英明至尊的,而是來的……所謂陰陽之道,一向一背,天地之道,一升一降。”
說到這里,張行單手指了指自己身前對方身后的旗幟:“所以我不跟他們談條件,只給他們下命令……告訴他們,河間整編完畢后就有大軍發兵來幽州,而我這里也隨時會攻下幽州城,那就以攻下幽州城與河間援軍大隊過徐水為兩條線……早于兩條線之前來到行宮親自見我的,算是投降,我便既往不咎;兩條線之間來的,按照他們的官職軍職該罰罪伐罪,該抄家抄家,郎將以上身份又領兵對抗過軍的,還要斬首;要是兩條線之后還不來的,我就要在事后滅族……殺光他們家族成年男丁。”
侯君束俯首相對,居然沒有太多驚疑:“屬下明白,金杯共汝飲,白刃饒相加,幫既來幽州,便是滅國伐敵,如何能與他們寬松?幽州自是幫的幽州!河北也是幫的河北!”
說完,躬身向后數步,立即轉身去了。
元寶存看的心驚,放下剛剛端起的碗筷,便也來問:“首席,崔儻……”
“崔儻本是叛逆。”張行立即作答。“今日看在元公份上,告訴他,若能取了李樞首級回來,便赦他死罪,可以罰為力夫,隨何稀去修學校……這不是我的言語,是來之前崔總管跟我商議的最好結果。”
元寶存愈發心驚,卻是曉得,張首席這是繼續在攆崔儻走了,就是要崔儻客死他鄉。
而這對以宗族為主要生存信念的崔儻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標準的流刑。
但等了一下,見到張首席已經開始在燃起的火光中吃飯喝湯,元寶存到底是絕了爭辯求情的意思,趕緊端起碗筷,準備吃完后轉身到自己落腳的偏殿里寫勸降信去。
事實證明,元寶存想多了。
隨著張行在臨桑宮中住下,當晚的幽州城內便混亂起來。
“叔祖!”
混亂中,忽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崔儻門外響起。“叔祖,是我們。”
崔儻明顯在出神,停了一會方才開口:“進來吧!”
外面兩人進來,正是崔四郎與崔二十七郎兩個侄孫,而二人中崔二十七郎明顯惶恐,崔四郎也面色凝重。
不過,二人到底是天下數得著的文修世族子弟,依舊強壓著不安行禮列坐之后方才由崔四郎開口:“叔祖,羅術瘋了。”
“能不瘋嗎?”崔儻失笑道。“傾巢而出,本以為能成大事,最差也不過是救援失利退回來慢慢計較,結果一夜之間稀里糊涂失了一半主力,幽州唯一宗師也沒了,他最信任的副貳也沒了,獨子也沒了,其余登堂入室的將軍也沒了一半……這還不算,剛剛回來,氣都沒喘兩口呢,就被人又掐住了脖子,攤我我也瘋。”
“可是叔祖,咱們怎么辦呢?”崔二十七郎一開口就帶了哭腔。
“你們怎么商議的?”崔儻似乎好整以暇。
“還是得走,曉得羅術不能成事,誰曉得他不能成事到這種地步呢?”崔四郎玄臣正色來言。“先往北走,去北地,逃出去再說,往后無論是往北、往東、往西,再作商議就是……反正留在這里,張行不可能放過我們的。”
崔儻沉默片刻,復又來問:“往北我曉得,往東、往西什么意思,去東夷跟巫領?”
“渡海去東夷,是覺得天下便是再來一場風云,東夷也未必能被占取,躲在那里就此安生。”崔玄臣言辭懇切。“過苦海去巫領,不是要待在巫領,而是要借道去西都,或者東都。”
崔儻冷笑一聲:“真真是喪家之犬。”
兩名崔姓子弟都不吭聲。
“所以,你們找我就是為了逃?”崔儻喘了兩口氣,繼續來問。
“是。”
“沒有別的出路嗎?”
“叔祖的意思是?”
“幫恨我入骨,二十七郎也是叛逃,但你不是。”崔儻幽幽來言。“四郎,你是按照流程辭了職務為李樞奔走的……幫講規矩,你這恰好也算是講規矩,這次張行只帶五個營頂在幽州的咽喉上,肯定是要大舉招降的……你為什么不等一等招降條件呢?”
“來不及了。”崔玄臣苦笑。“且不說什么應不應該負李公,但現在真來不及了……我來這里,是羅術剛剛已經請了李公赴宴,專門來請叔祖去救人的。”
崔儻沒有吭聲,反而是在遲疑片刻后來問:“四郎,你真不是張首席的暗樁?”
“我真不是張首席的人。”崔玄臣指天而言。
崔儻一聲嘆氣:“如此說來,咱們真的是窮途末路了。”
“還沒到窮途。”崔玄臣努力來勸。“叔祖,趕緊去宴席上,把李公帶來,今夜就走!”
崔儻不再言語,拂袖而起,便出門去了。
出得門來,只見滿城火光閃爍,乃是不知道多少人連夜在城內往來,也不知道幾許人是奉羅術軍令在控制城防、鎮壓城內,幾許人是受到驚嚇,試圖夜間相互聯絡,乃至逃竄、降服,還有幾許人是偽作奉羅術軍令,其實是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
崔儻也沒有多看,只是低頭步行往羅術所居總管府而去,他雖是文修,可到底有宗師修為,此時低頭向前,真氣彌散,去做探聽,便也曉得四周動靜,知道不少情狀,但也只是驗證了他之前的觀察所得——整個幽州城都如被人掐住喉嚨的垂死之人,看似掙扎的激烈,其實已經無力。
很快來到總管府,總管府上下內外如何不曉得來人是城內唯一宗師,故此,見到對方無約而至,也不敢阻攔,或者說無心阻攔,又或者是擔心阻攔會生出禍事,哪怕是最忠心之輩,也只是往身后報個信而已,便任由對方進入了。
崔儻入得堂內,氣氛早已經不堪,李樞坐在側首,面色如常,而正中間的羅術卻滿身酒氣,眉目倒吊,見到來人,更是死死盯住對方發問:“崔公因何至于此?”
“聞得公子蒙難,不知真假,但總該來做詢問,否則安坐,是則吊唁。”崔儻躬身一禮。
羅術聞言眉目明顯一散,然后低頭應聲:“我兒確系有些不好傳聞……勞煩崔公專門至此。”
崔儻從容入了空座,自有酒菜奉上。
崔儻復又斟了一杯酒,然后才再度開口來問:“總管既擺宴,不管為何,為何只請李公一人?其余諸將何在?”
羅術微微瞇眼來看對方,半晌方言:“張賊據了臨桑宮,城內人心波動,軍中諸將都去鎮壓騷亂、控制城防了。”
“原來如此。”崔儻點點頭,復又來問。“可是總管,為何城內軍士這般少?連城墻都填不滿?還要臨時抓壯丁充數?難道真如那些敗軍所言,滹沱河徐水之間那一戰,幽州軍喪了大半?”
“不至于。”羅術努力平靜來言。“大敗是大敗了,但軍中精華還有一半……防守足夠了。”
“若是這般,老夫便有一句諫言了。”崔儻懇切來勸。“軍勢大,想要守住幽州,只有匯集剩余幽州精華于一城方能支撐……我看城中高手不多,尤其是許多家族在地方上的將軍都沒來,這就本末倒置了。”
“也難。”羅術咬著牙根來言。“也難……人家到底是要護著家為先的。”
“總管放心。”一直沉默的李樞忽然開口。“我們與這些幽州人不同,他們自以為可降于幫,所以三心二意,我們卻是張行的眼中釘肉中刺,想降也沒得降……這一回,若不能頂住,便棄了這條性命隨總管去了便是!”
此言一出,羅術與崔儻皆不由來看,看了片刻,還是后者冷笑:“李公這話是來指點老夫嗎?”
羅術一驚,便又來看崔儻。
“崔公。”李樞言辭也懇切起來。“晚輩不敢指點長輩,但是如今局勢,一來,局勢危殆,幽州城若想保全,非你莫屬;二來,修行之事我不如你,軍陣之事我不如羅總管,可天底下沒有人比我更懂張行……此人之前沒有得志伸展,還會委曲求全,做些糊弄人心的事來,既得志,便要擺起他的臭規矩來,而崔公在他眼中,如今已經是跟我一般要拿捏著給天下人看的手中蟲豸了,斷不會留有余地。”
崔儻怔了一怔,臉色明顯難看:“原來如此嗎?”
羅術見狀,終于有了兩分生動神色,便勉力舉杯:“崔公,李公言語雖然激烈,卻是實情,大難當前,別人有出處,咱們三人卻只能團結一致了。”
李樞隨即也舉杯,倒是崔儻等了一陣子,方才勉強舉杯相對。
三人一飲而盡,又盤桓了一陣子,有人來尋羅術,說是夫人喊他問話,這才撤了宴席,各自歸去。
羅術如何與夫人交代不提,只說李崔二人一起出來,從離開總管府到走到街上,并無半點言語,一直入了住處,李樞方才在門內朝著崔儻拱手行禮:“剛剛多謝崔公,又是孤身來救,又放下身份與在下做配合,好說歹說脫了身。”
崔儻負手而立,眉頭一皺:“原來剛剛你那話是哄騙羅術的,老夫還以為李公是真心指點我呢。”
李樞躬著身子,沒有半點動作和遲疑:“崔公說笑了,人盡皆知的道理,哪里需要我來指點崔公?只不過羅術已經被打的心神俱廢,不這樣說話他便會生疑罷了。”
崔儻晃了一晃身子,換了個話題:“羅術心神俱廢?因為獨子喪生?”
“是。”李樞直起身來,正色言道。“但未必只是因為獨子之死,依著我看,他是以詭道取幽州,得之如拾遺,所以在戰場上沒有想明白,于是也棄之如遺,結果回到城里,曉得損失慘重,知道眾叛親離,又被張三跟過來單手掐住咽喉……這才恍然過來,自己在徐水畔丟的竟是他內外所有,于是懊喪不及,才心神俱廢。”
崔儻沉默了一陣子,方才頷首:“原來如此……那我們又該如何?”
“先走,今夜就走,去北地。”李樞毫不猶豫。“真要是再等幾日,雄伯南與白三娘到了,咱們就沒有機會了。”
崔儻點點頭,但還是顯得有些猶疑:“李樞、李公,你到底是與張行并爭大權的人,看人看事的本事自然厲害,那你今日能否與我說個實話……幫日益強橫,咱們一走再走,現在還要繼續走,到底能不能走到一個地方,等到一個出頭之日?”
“當然能,不過我們已經沒了主動。”李樞毫不猶豫。“所以,這不是看我們,而是看他們了。”
“他們是張行、司馬正、白橫秋?”
“是,但能攪動風云的不只是區區三人,還有李四郎、白三娘,還有殘存的幾位大宗師,還有東夷人、巫族人、北地人、南嶺人,還有許許多多豪杰英雄……只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那三人,而最最重要的便是張行自己。”李樞認真道。“而張行一定會自敗!”
“一定會自敗?”
“一定會。”李樞幽幽提醒。“崔公……你小瞧張行了。”
“你說他一定會自敗,為何反而是我小瞧他了?”崔儻不解。
“我說他自敗,是因為我曉得他志向有多大……”李樞嘆氣道。“崔公只覺得他是想奪天下,自然覺得他自敗的份數不大。”
“他是什么志向……真想做至尊?!”崔儻瞇眼道。“到了眼下這個規制,這個身份,這個年齡,還想著要證至尊?至尊是什么他能弄得懂?做個皇帝、當個圣君,死后尋一位至尊開恩,化作真龍神仙上天去多好!”
李樞默不作聲。
“也罷。”崔儻想了許久,終于頷首。“先去睡覺,三更時分,我帶上你跟四郎、二十七郎,一起出城,從城東繞行,往北地去!”
李樞只是一拱手。
當夜無言,崔儻以宗師身份趁亂裹著三人逃走,而翌日,一直到了晚上羅術居然才曉得這些人跑了,卻又無力……因為這一整日,跑的可不是區區這幾人,隨著張行的招降公告傳到城內,幽州城內剛剛收攏的潰軍也逃了一整日,羅術甚至還殺了三個勸降的幽州軍內部成員。
這還不算,隨著更多的戰場消息傳回來,確定了更多人戰死、投降后,幽州城更加不穩,羅術也愈發失控,惡性循環下的困獸之斗很快就起來了。
然而,即便是這種情況下,居然也沒有登堂入室以上的幽州文武骨干主動向張首席投降。
降的人很多,但多是城內逃出來和原本散落在外的的隊將一層軍官,高層真沒有……就連被侯君束尋到的高副將,此時都猶疑不定,留在安樂不動。
對此,張首席依舊好整以暇,整日在行宮里住著寬綽到離譜的大殿,吃著熱湯熱餅熱菜,接見著投降的低級軍官,完全不把戰局當回事。
也就是這種情況下,三月廿二日,張行之前索要的封常和許敬祖抵達了。
他們帶來了一些更有意思的訊息。
“巫族人也立了大魏皇帝?”大殿前的校場中,正曬太陽的張行不由失笑。
“是。”許敬祖冷笑道。“西都的曹氏子孫,之前被巫族人抓了幾個,眼看著白橫秋做了皇帝,便也立了個皇帝……巫族到底是算被大魏給大略吃下過,對此類事還是比較上心的。”
“不瞞首席。”封常上前進一步越過許敬祖解釋。“后方大行臺里議論,巫族人離得遠,自然與我們無關,但北地就要注意了……巫族人都知道立個皇帝跟白橫秋對著來,北地可是有穆國公的,他是曹徹的親堂弟,很早就有些威勢和人脈,北地也跟中原聯絡更緊密些,不比那些被立的小孩子。”
“穆國公……”
“是,早年被貶到聽濤城的。”
“哦哦……在聽濤城就是在陸夫人手上了?”
“是。”
“陸夫人還有個盟友,喚作劉文周,占了冰沼城,是之前去世金戈夫子的得意愛徒?”
“是。”
“那確實要小心。”張行點頭認可。“北地人肯定不會服我們,陸夫人肯定也要碰一碰……但北地的事應該有北地的法子,到時候再說吧。”
“是。”
“大行臺那里還有什么別的言語嗎?”
“自然……是薛氏兄弟的。”
“怎么說?”
“薛氏兄弟耍了滑頭,一個薛萬全要在父親死的地方隱居,一個薛萬年愿意降我們做領兵頭領,另一個薛萬成愿意降我們做文官,還有一個薛萬平跟薛萬備想離開此地,說是一個準備去登州尋他們兄長薛萬論報喪,另一個準備回關西老家尋白橫秋領爵位。”
“這是曉得竇濡的事情后,明白我們會按規矩來,故意在這里求個萬全萬備呢……”
“所以說耍了滑頭。”
“那就這樣吧……不能因為人家耍滑頭就刻意苛待人家,薛常雄都死了,許諾也許出去了,照常任用就是。”
“首席大度。”
“還有嗎?”
“慕容正言的事情……慕容正言不愿意做官,想要回家隱居,陳總管覺得可惜,想讓首席寫封信與他一并去勸。”
“慕容正言殘廢了,又見到薛常雄身死,心灰意冷也尋常,陳總管有些刻舟求劍了……但既是陳總管開口,總要給面子,你待會替我寫一封信,我來謄抄。”
“是。”
“還有什么嗎?”
“其余并沒有讓我們專門言語。”
“那有沒有沒有要求你們言語,但你們覺得可以一說的事情呢?”張行忽然又問。
“還真有。”封常沉吟片刻,正色來言。“首席現在可曾知道,滹沱河徐水一戰戰果有多大?”
“昨日晚間從徐水發來的總結。”張行若有所思道。“我記得目前的戰后點查是,咱們這邊戰死者不過八百余,傷勢到了必須要離開前線的傷者兩千余,而獲首卻高達五千,俘虜兩萬八千眾……對不對?”
“對。”回答張行的是馬圍,封常和許敬祖倉促趕來,自然不曉得路上情報。
“然后河間大營河間大營首腦薛常雄戰死,全軍基層潰散,慕容正言、高湛二人率余眾全面降服,幽州軍方面,二號人物魏文達戰敗降服,幽州軍三號人物白顯規、繼承人羅信、大將齊紅山以下,將官戰死者多達九人……對不對?”
“對。”這次封常就知道了。“這就對了。”
“然后呢?”張行不解。
“事情很簡單,首席,大概是因為戰斗過于順利和迅速,鄴城和沿途忽然就冒出來不少新鮮論調……”封常笑道。
“都什么論調?”
“有人說,首席是黑帝爺點選,天下四分有其一,除了張首席、白橫秋、司馬正、蕭輝外,其余人等都該早降,往后就是這四家爭雄了,不然為什么齊王和皇太后都留在幫里了?為什么幾年間幫里呼啦啦就多了許多宗師?”
“有人是誰?”
“一開始是行宮內外頭領們的家眷所議論,后來成了市面上的主要說法。”
“還有呢?”
“還有人說,根本不是什么天命,就是張首席雄才大略!”
“嘖!”饒是張行早有準備,聽到這話也忍不住嘖了一聲。
而封常絲毫不受影響,繼續拍馬道:
“他們說,之前看幫里起勢尚不覺得首席哪里出色,可是幾年下來,不要說首席在幫內無人能比,只看其他諸侯也能曉得,周遭沒一個能比得上的……造了反還知道留下郡縣官吏收稅,是義軍獨一份;打著仗還知道修橋補路建學校,是天下獨一份;至于什么團結上上下下,讓降人、文修世族、豪強、修行強人、元勛、新晉都匯集一趟,讓大家都有地位,都有官做,恐怕也沒第二家能這般像樣的。
“還有什么修訂律法,嚴格授田,建立軍械后備,制定服色……每一個說出來其實都很簡單,也都有勢力來做,但像幫這么周全的,還真就沒有!
“最離譜的兩件事,科舉與廊下食,這兩個承襲自暴魏但大家都還覺得不錯的事情,竟也只有幫一家在做,還是張首席力主堅持的,如今看來也是極好的。
“故此,首席治下,幫看似是起于草莽的義軍,是幫會組織的殼子,內里卻是比任何一家諸侯都要正經的朝廷底子。
“而這一戰,也本就是倚強凌弱,以高蹴低,甚至像是正規軍來平叛一般。”
“這是誰說的?”張行繼續好奇來問。
“主要是之前做過大魏官吏的人,不止是新降的這一批,也包括之前老早就過來,甚至是起義元勛的人,也有些世族文修以及文法吏這般說。”
“可以理解。”張行恍然,復又笑問。“封舍人也是這般想的嗎?”
封常趕緊擺手:“屬下是機要文書,何談舍人?不過屬下也的確是大略這般想的。”
“那還有些其他想法嗎?被這一戰激出來的,還有別的嗎?”張行追問。
封常再度來笑:“當然有……”
“首席,我的想法就與前面的都不一樣。”就在這時候,一直冷眼旁觀的新科第五名許敬祖忽然搶回自己位置,揚聲來道。
“說來。”坐在臺階上的張行不以為意。
“我覺得,前面那些說辭不能說有誤,但不是關鍵,首席本人固然是雄才大略,但更重要的是首席帶著咱們幫抓到了前人未有的軍政訣竅。”許敬祖在封常斜過來的目光中言之鑿鑿。
“什么訣竅?”張行追問。
“具體來說就是首席拿北地戰團、蕩魔衛的模式混合著中原治政體系達成的現在這個制度,而這個制度效果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咱們幫現在的威勢就是明證……事到如今,總不能說將河北、東境加淮北搞得風調雨順、國強民富的幫制度沒法治理天下吧?”
許敬祖攤手道。
“而且,也不是我一人在此吹捧,幫里有些同列早就察覺,只是不會說話罷了……譬如早就有人說,咱們這個頭領舉手的大會,就比白橫秋匆匆登位、逼著眾人一起給他下跪,更得人心!還有首席不顧閑雜人反對,堅持不懈讓幫里轄制的少年強制筑基,以前看不出來,但現在來看,過不了兩年,幫后進之奮勇就顯露無疑了,也一定能結合著這個頭領制度發揮大功效!說不得到時候對上白橫秋跟司馬正,乃至于蕭輝、東夷、巫族,也能如這次徐水之戰那般輕易。”
許敬祖年輕氣盛,又跟關隴勢力有仇,此時說起話來,簡直聲振屋瓦,身后大殿內忙碌的參謀文書們,還有周遭執勤的甲士、輪休的準備將們都聽得認真。
“有點過頭了。”張行聽完,想了一想,也無奈擺了下手。“什么制度都是試出來的……好的就用,不好就不用,只是說有的檢測時間長有的檢測時間多,有的眼下還能用罷了……將來這個舉手的不行了,自然可以讓后來人再試新的。”
許敬祖點頭稱是,毫無之前的囂張之態。
旁邊封常想說話,卻見到張首席說完之后就低頭沉思,便也不好多言……實際上,張行的確是在思量,他曉得這番大勝,而且是如此輕易之勝影響巨大,但沒想到影響這么大,河北還沒真正統一呢,馬上就有人為幫辯經了。
而且,張行也不好攔著大家主動為幫辯經,恰恰相反,他張首席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主動辯經的,紅山上辯過,觀風院里辯過,開大會時辯過,吃個餅買個紅頭繩都要辯的,怎么能這個時候收住?
唯一的問題在于,這一戰之后,確實需要把之前討論過很多次的宣發工作給提上日程了,然后對這些討論在幫內幫外進行引導。
對于這個工作,張行原本是有個不錯人選的,但可惜……那小子去東都搞教育試點去了。
所以,這個職務不免棘手。
“可惜!“一念至此,張行不由嘆氣出聲。
封常在旁,不明所以,有心來問,卻不敢來問……不過也就是此時,元寶存忽然匆匆自側翼進入大殿中央廣場,匯報了一個消息,打斷了張行的感嘆。
“漁陽太守要降了?下午就到?”張行有些不解。“為何今日來降?”
“回稟首席。”元寶存滿臉喜色。“其實說來簡單……前幾日我們的消息,那些潰兵的消息都有些混淆,直到今日,越來越多可信之人帶著消息回到幽州,那漁陽太守陽圭才信了,魏文達竟然真降了我們,白顯規和羅信也真死了……”
“竟是我們來的太快,他們不信嗎?”張行恍然。
“自然如此。”元寶存如釋重負。“首席,局面打開了,接下來就好辦了。”
張行只是點頭。
張首席在點頭,而城內身為幽州軍統帥的羅術卻不可能如那個郡守一般直到現在才信魏文達投了幫……他早就知道了,不然魏文達為什么不回來幫他守城?為什么不把自己兒子帶回來?
但是,他心知肚明,不代表城內其他人心知肚明,幫只將主力四個營放在一側臨桑宮內,然后另外一個營由賈越領著在籠火城看著后勤線,幽州城基本上是與外界暢通無阻的。
所以,諸如魏文達投降一事在城內傳播,并漸漸隨著形勢被錘實,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軍心進一步動蕩也是不可避免的。
實際上,曉得自己撐不了多久的羅術已經開始構思最終計劃了。
“什么事?”
滿臉疲色的羅術停下與燕云十八騎中最后十一位的討論,悶聲來問門外。
“總管,夫人在后面哭鬧的厲害……”停在門檻外面的家人低聲來答。
“昨日不是不鬧了嗎?”羅術無奈。
“夫人上午去城內黑帝觀給公子上香,在那里聽其他上香的婦女說魏文達降了,問了好多遍,我們只敢說不知道,她卻直接信了,當場就與少夫人廝打起來,少夫人先逃回來,夫人又追回來打,廝打累了就哭,說魏家父女坑了少公子性命……”家人努力簡要回答。
羅術扶額不語,雙目卻漸漸發紅。
正待旁邊幾位兄弟要來說幾句轉圜的話時,這位幽州總管忽然咬牙切齒來言:“夫人說的對……把魏文達的女兒給我宰了,替我兒償命!”
燕云十八騎中最后十一人,俱皆悚然,紛紛起身要勸。
孰料,羅術看到這一幕,反而失態,當場呵斥門外家人:“你還站著干什么?!魏文達是個宗師,他女兒卻只是個大腳丫頭!速速去殺了!”
最后十一騎各自愕然,卻如何能想不起來,這位要自己叩首相對的大哥素來都是不能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