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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天氣跟前幾日無二,云層厚實,略顯陰沉,偏偏山海天地之間光線始終充足,視野也可以延展。這種天氣,加上更早那日的陰雨,似乎就是落龍灘秋日的尋常氣候。
只不過,落龍灘這破地方,尋常也沒人觀察氣候,所以是不是尋常也就無從知曉了。
回到眼下,軍大舉出動,列陣西歸,為了隨時投入戰斗,前鋒多已著甲,中軍也都掛上鐵裲襠,此時頭上光影轉動,鎧甲兵刃耀眼,層層疊疊,宛若鱗角,旗幟則在風中微微揚動,恰如羽翼,顯得氣勢不凡……實際上,中下層的士氣的確非常很高昂,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是要回家,而且算算距離,也就是這一百多里地,他們自己走過的路難道不知道?至于今日可能要被阻擊的訊息也沒有動搖士卒,甚至讓部分軍士躍躍欲試起來,因為那日下午不落下風卻又猝然而止的戰斗讓他們在存有信心的同時甚至還有些遺憾。
不過,這些軍士不知道的是,相較于他們的踴躍而言,他們的主帥以及部分高層卻只在表面上昂然壯志,內心則明顯有些紛擾。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黃驃馬上的張行忽然開口,吟誦了兩句詩。
“許久未聽三郎你吟詩。”白有思撫摸著赤紅馬的脖頸,若有所思。
“被我那位結義兄長按在石頭城外的江水里泡了一夜后,就再難有半點詩興了。”張行說了句大實話。“不過,今日這詩也不該吟……露怯了。”
“確實不該露怯,但也情有可原。”白有思面色如常,卻也在說完后也嘆了口氣。“要用下羅盤嗎?”
張行毫不猶豫搖頭:“可以用,但不是現在,現在要用了,沒有的事情怕也有了……”
“我已經用過兩次了。”白有思復又提醒。“一見面便說了,你記得吧?”
就在旗下的雄伯南聽著這對公母的言語,此時卻是終于忍耐不住:“首席與白總管在說什么,我自然是曉得的,不就是還在擔心遇到真龍嗎?可且不說今日未必就會遇到,便是真遇到了又如何?流民和俘虜已經先三天回去了,現在大軍齊心向北,便是事有不濟,我們盡力遮護兄弟們狼狽而走便是,連死都難,如何就要這般憂心忡忡?當日被圍在漳水畔,外面既有白橫秋,又有李樞,也未見首席這般憂慮。”
張行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白有思本想解釋,聽到白橫秋三字,也神思飄忽起來。
倒是秦寶此時插了句嘴,做了解釋:“雄總管誤會了,三……首席不是怕了今日的局勢,而是說他是二征生還者,逃命時又恰好走的是北面山路,當時許多親舊兄弟都死在了地震里,他對分山君也從此存了私意,素有之心。而今日他擔心的是,真遇到真龍了,卻發覺真龍強橫無匹,我們非但眼下無法對付,將來也見不到對付真龍的希望,未免沮喪,所以才有憂懼不安之態。”
“原來如此!”雄伯南恍過來,反而有些尷尬。“想當日在河堤上初次相見,首席便是背著二征時兄弟的尸首回鄉……我竟然忘了。”
“倒不怪天王。”張行在馬上幽幽以對。“當時我只告訴天王我那兄弟是路上鬧了內訌,被想禍害百姓的潰兵下了暗刀子,并未提及分山君,天王這才沒往這邊想……實際上,當日也是害怕,李樞問的時候也是故意暗示沒見到真龍的。”
雄伯南點點頭,復又抬頭看了看上方飄起來的大旗,不免感慨:“不說什么分山君,說也沒用……只說當日河堤上咱們本是三路人,也是各自分道揚鑣走了的,如今卻走到了一面旗下,真是天命難料,人心難得。”
話到這里,其余幾人都有些沉默,儼然是一起想起了當日幾人第一次相逢之時。
便是雄伯南自己,話說完后也有些黯然,因為相較于當日的幾人,徐大郎留在鄴城主持日常軍務倒也罷了,可李樞不明不白的跑了,卻既讓他憤怒,又讓他有些黯然于這種聚散離合……何況將來或許還有生死無常呢!
而轉念一想,從少年在河北廝混,到修為日增開始反抗大魏朝廷,再到眼下加入幫,漸成天下強梁,中間多少故人兄弟或死或亡,或離或叛?
難道就為此不講義氣了嗎?
秦寶也在想類似的事情,這次回到三哥身邊,便聽到他說,所謂天命點選的機巧,不在于說什么真氣開鎖、修為法門,而在于當日他背著尸首回到登州,上來便遇到自己……當時想著還有些疑惑,可此時想起河畔相逢的人和事,卻是真切信了。
然而,當日河堤相逢后,自己便一直隨行這二位,真到了天翻地覆的時候,反而動搖,這到底是為什么?
是自己從張三哥的暗示中察覺到了所謂宿命,意識到了自己可能只是一個映射,所以想要反抗?還是單純的被世俗裹挾住,反而證明了自己只是個尋常的軟弱之輩?
白有思同樣在想類似的事情,她先想的是萍水相逢遇到張行,鬼使神差跟著他去了趟紅山,從此亂了此生展望……但轉念一想,若是齊王傳的話為真,似乎自家此生注定不是原本的展望……然后便也想到了當日河堤相聚之事,卻也感慨,當日到了河堤的錢唐就在身后幾十步的距離,胡彥雖成陌路卻也聽說還在東都做官,卻是沒到河堤的李清臣這般輕易死了,難道果然有些說法?
同樣轉念一想,當日相見何止是幾人?徐大郎船上許多家丁,自家隊伍中許多錦衣騎士,如今安在哉?
自家身側故舊,又到底有多少尚在人世?
昔年大魏全盛,天下人口數千萬,據說算上東夷、計量巫族逼近萬萬,不過區區數年,如今又剩多少?彼時見到張行殺人,五條人命尚算大案,如今自己帶回來八九萬俘虜,光是路上病死的又有多少?這一段落龍灘路上又會有多少人無辜而死?又有誰能顧忌?
一念至此,白有思不由又覺得這天道不公起來,便是至尊也失了些體面——天下大亂,兵戈不休,想重新收拾起來已經很難了,甚至不少人都覺得可能收拾不起來,祂們還要非得摻一手。
至于張行張首席,此時所想大概與其他人也類似,而除此之外,他倒是難得的回想起了分山君的模樣,那個虎首、鹿角、蛇身、鷹爪、鳥尾的模樣,而且細細品味,似乎要刻印在心里一般。
還有跟在旗幟后面的曹銘與錢唐二人,也算是半個當事人,雖然沒有插嘴,此時卻同樣是回想起了當年往事,感慨起了如今的物是人非。
不過,停了片刻,白有思最先警醒,立即揚聲來笑問:“諸位,如何全都不說話?莫非都與我一般在回憶過往?人人心血來潮?”
眾人各自一驚,在場至少兩個至尊點選,三位形態各異的宗師,一個修行奇才,如何不曉得修行之人的心血來潮素來是有說法的?
但未及討論,便見到數騎疾馳而來,直趨旗下,然后為馬圍所領參謀所阻,也是各自肅然。
很快,馬圍也親自并馬過來,告知軍情:“首席,東夷人兩軍齊出。”
“意料之中。”張行也警醒起來。“有什么地方不對路嗎?”
“有。”馬圍嚴肅告知。“東夷人動的太晚了,而且行動緩慢……若是照這么下去,咱們很有可能搶在他們會師前就闖過去。”
“這是好事吧?”張行想了一想,繼續認真來問。“你們有什么想法嗎?”
“確實有個不算方案的想法。”馬圍即刻給出了一個選擇。“還是之前的思路,不從中間沖,往北走,還是去打王元德!一鼓作氣,先打垮打崩一路敵人,便好走了!”
“有些冒險。”張行若有所思。
“是。”馬圍懇切道。“但如果不做反應,繼續這么西進,風險也不小……很可能是沖過去了,卻被東夷人從兩側咬住尾巴,打成爛仗。”
“天王和白總管覺得如何?”張行回頭來問身側兩個地位最高的人,也是隊伍中實際上兩名副帥。
“不如先打過去。”雄伯南直接給出了明確意見。
“我也同意,風險無外乎是沒打垮王元德,酈子期的部眾過來了……至于酈子期本人肯定會支援的……而若是這般,與正面突破遭遇的風險其實類似,與其如此,不如把局勢握在自家手里。”白有思也沒有猶豫就表達了贊同。
“那就轉向,往王元德那里撲。”張行點點頭,轉向馬圍。“但要從容一些,先引導前鋒轉向,同時讓各營傳達上下,告知王元德在前方阻攔,等再靠近一些,再猛撲出去……樊豹、樊梨花為先鋒,劉黑榥、蘇靖方繞側,王五郎做前軍指揮,徐師仁做副指揮。”
“曉得,安撫住部隊,同時打東夷人一個措手不及。”馬圍得令,卻沒有直接離開。
而張行也知道原委,復又看向身側幾位:“天王、白總管,這一次你們二人稍歇,隨幾位金剛在后軍做防備……王元德那里沒有像樣的高手,我帶著程大郎與秦二郎,還有……錢唐去破陣便可。”
雄伯南有些猶豫,但也曉得自己其實更擅長防守和捕殺逃將,沖陣這事未必在行,便看向白有思。
白有思倒是曉得東夷人這個落龍灘南北營的實力,也曉得此行真正的要害,便直接頷首:“三……首席小心便是,便是真有什么埋伏,我跟天王再跟上。”
張行點點頭,最后落在大旗后的一人身上,遠遠提醒:“曹三郎,上次分山君是你放出來的,之前酈子期又專門問你的下落,怕是有些關礙,這一次你不要去作戰,也不要留在大旗下,去程名起營中待著,不要亂走亂動。”
曹銘等到對方說到分山君才曉得曹三郎是自己,趕緊點頭,然后直接打馬而走……走到這里,他根本沒有半點多余心思,就是想早點到河北見到自己老娘跟兒子,自然樂得如此。
張行沒有去理會此人,繼續來問:“張十娘在何處?”
“十娘沒有管軍,自然是在她徒弟樊梨花營中。”還是白有思來答。
“那就正好了。”張行這才回身對馬圍下達了最后的命令。“讓張十娘隨樊梨花營一起突擊,全軍除了后軍芒金剛以下三營,其余全部都聽王五郎和徐大頭領的指揮,我這里也是,他們倆讓什么時候出擊就出擊。”
馬圍這才打馬而去。
大旗下,雖有些討論,卻都是在馬上不停,只是片刻而已,部隊便已經更改了軍事計劃。
又過了一刻鐘而已,原本還在因為賈務根被俘事件而爭吵的樊豹樊梨花兄妹便接到軍令,張十娘也趕緊從什么兒女婚事上收了心,兩營部隊立即從全軍側翼偏移出來,朝著王元德部開始提速。
緊接著是劉黑榥、蘇靖方兩營,吃一塹長一智劉黑榥放棄了騎兵奔襲戰術,與蘇靖方合成一軍,步騎混合結陣,也開始有意識的往西北面脫離主力軍陣。
隨著四個營分兩路別動而走,部隊也開始在排頭部隊的引導下漸漸轉向,全軍上下也很快就得到了通知——東夷王族的一個大將為了跟那位大都督爭功,居然只率領三萬人搶在東夷大都督之前來到了前方路上,試圖阻攔全軍返回登州,要所有人準備作戰。
消息傳下,原本就士氣良好的部隊居然踴躍起來,全軍都開始提速。
另一邊,王元德及其所帶領的落龍灘北大營部隊原本就行動緩慢,等他們意識到軍忽然向自己這邊撲來以后更是有一些明顯有些遲疑和動搖。
但也僅僅是片刻而已。
“大將軍!”
一名披著披風的疤臉大將勒馬靠近王元德,明顯有些不解。“軍兵強將強,應該速速轉向避讓才對,如何遲疑?”
“你不懂。”一身金甲卻戴著銀冠的王元德明顯有些無力。“這一戰非同小可……事關咱們東勝國國運……我不敢讓。”
“那就該迎頭而上。”疤臉將官肅然以對。
王元德沉默了一下,稍作更正:“不是之前三征時那種稍有不慎便亡國滅種的國運,而是反過來進取的國運。”
“那也該迎頭而上。”疤臉將官這一次稍作遲疑,但還是堅定了立場。“大將軍……莫忘了,你自姓王,東勝國國運興衰,你得利失利最大,別人猶疑還有情可原,你為何猶疑?”
聽到這里,王元德明顯精神一振,立即頷首:“說的好,要不是姜副帥提醒,我反而要誤事的,你來指揮,咱們迎面撲上去!拼卻性命也要拖住他們!”
就這樣,王元德這里也選擇主動迎戰,而待其部完成轉向,撲出去不過兩三里,雙方前鋒便已經相遇……戰斗比預想中來的要快得多。
不過,誠如王元德之前擔心的一樣,他的這支部隊,不大可能是幫這支歸師加精銳的對手,尤其是現在軍中高手云集……這點從之前白有思擊殺錢支德,擊破南大營便可見一斑,從前幾日那場遭遇戰也能看出來。
實際上,雙方前鋒甫一交戰,東夷人一方便敗下陣來——樊豹指揮全軍維系陣型,樊梨花率小股精銳騎士沖鋒在前,而張十娘以半步宗師的修為藏身前鋒中,待突擊最深入的時候,突然發動,重傷對方主將,逼迫對方棄軍而逃,東夷人前鋒隨即潰敗。
而前鋒剛一敗退,東夷人的右翼又遭到突襲。
緊接著,被兩支別動隊夾住東夷人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在軍主力部隊排山倒海攻來之前,乃是幫首席張行親自帶領的那支白霧騎兵……這種修行者集中使用的小型軍陣屢見不鮮,常常能夠在中小規模的戰事中一錘定音,而隨著張行張首席屢次以少見的寒冰真氣為陣底發動此類軍陣,卻是早已經有了響亮名號——不是寒冰陣,是踏白騎。
立在一處高地上的王元德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口干舌燥。
他曉得對方軍勢比自家強,曉得自家前鋒必敗,但沒想到對方會那么強,前鋒敗的會那么快,但偏偏已經來不及繼續調整了,只能目視那支三日前輕松穿插了東勝國最強軍的騎兵自遠處直奔自家被兩面夾住的中軍而來。
這里面很可能有三位以上的宗師級別高手!
一瞬間,王元德覺得自己該撤了,但是掃視了一下局面后卻又覺得荒唐,因為主力部隊根本沒有遭受重大損失,甚至還沒有接戰。
不是說要為東勝國的國運大局盡力而為嗎?
“大將軍速退!”疤臉將軍再度打馬而來,一如既往的堅決。
“尚未交戰!”王元德無奈道。“我若是此時退了,全軍便要崩潰!”
“換鎧甲,銀冠與我!”疤臉將軍直接取下自己頭盔扔給對方,復又將對方銀冠奪來。
“我走了,姜副帥如何自處?”王元德眼瞅著那股白霧已經逼近軍前,依然抱著頭盔不敢輕易離去。
“我如何自處沒有關系,關鍵是能否拖住賊。”疤臉將軍戴上銀冠,抬手指了一指,然后趕緊去甲。“待會我直接迎上去,大將軍趁機帶著我的旗幟引兵往那邊逃!”
王元德順著對方所指,立即醒悟——原來,對方所指乃是側后方一處水洼,這是要他王大將軍引一部分部隊進入大家避著走的沼澤水洼,借著地形拖住對方。
有了說法,王元德倒也干脆,其人一面戴上頭盔開始脫甲,一面咬牙承諾:“姜副帥的恩義我絕不會忘,今日若能回去,不論閣下生死,我都會視姜氏為近親!”
姜恩桓只是悶哼了一聲……他才不是為了王元德如何呢,身為駐守落龍灘北大營的副帥,是誰的副帥?自然是酈子期的,勸對方留下和現在決心拼命也是為了報答大都督,相信大都督會及時趕到。只不過,對方身為王族年輕一代最出色、地位最高的大將,愿意承情當然更好。
二人倉促換了上身衣甲,便已經不敢繼續折騰了,因為那股白霧已經沖到了軍陣前。
于是乎,戴著銀冠披著金甲的姜恩桓直接招呼了屬于王元德的金蛙旗,隨自己反向迎敵,而王元德也毫不猶豫帶上了屬于姜恩桓的黑羆旗,直接招呼直屬部隊往側后方的水洼里蹚。
剛剛進入水洼,察覺到戰馬陷入淤泥,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聞得身后齊齊一聲喊,待回頭去看,王元德便驚愕發現,那代表了自己皇族大將身份的金蛙旗居然在距離白霧尚有數丈遠便已經倒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高高躍起在半空中的高大黑甲騎士……那黑甲騎士手持長槍,胯下是一匹怪異大馬,背后連接著灰白色真氣,槍端卻明顯有電光跳躍,范圍籠罩極大,遠遠望去宛若神明。
也是讓王元德驚得渾身冰冷。
他真不是怕了這區區一人,若只有這一人,他反而會見獵心喜,上去試一試,而是委實怕了軍這個深厚的實力和這種不要命的架勢!
而就在立在爛泥中的他猶豫要不要連黑羆旗也扔下的時候,半空中一聲龍吟,卻讓他如釋重負。
不是龍來了,是大都督的水龍來了,一股海水憑空出現,宛若龍形,極速運動之下,更是產生了巨大的音量……且聽龍吟的王元德心知肚明,酈子期能使出這般招數,是因為這位大都督的塔就在幾十里外的海邊,借此塔其人可平地興風作浪,戰陣上沒少見……當然,也有不可靠傳言說,酈子期本身是避海君后人,可借避海君的神通,因為風水二道皆是避海君的能耐。
但不管如何,支援也算及時,而且總算是見了真招。
酈子期既至,形勢自然為之一變,但不能說是出乎預料,只能說是有些難以接受——軍后軍立即騰起一道金光與一道紫光,引著十余道白光就往水龍處襲來,而軍各部只是稍作遲滯,就攻勢如故!
踏白騎士依舊踩著白霧向前,最前方的黑甲電光騎士依舊在大殺四方,更要命的是,后方的軍主力大陣在稍作遲滯之后,居然在大宗師與宗師的戰場下方朝已經陷入敗勢的東勝軍發動了總攻!
上方的大宗師的確在盡其所能,但王元德看的清楚,酈子期一面在防御白娘子的進攻,一面又被那面紫色大旗裹住,行動遲緩起來,與此同時,好不容易擠出一些心神和力量向下攻擊,所成風卷和水龍卻總被十幾道結成網的白光給輕松切碎,散開在軍頭頂,復又被大旗一卷,徹底消失。
下方軍每見如此,皆歡呼振奮,然后繼續催動全軍向前。
這個時候,下令將黑羆旗放下的王元德反而徹底冷靜了下來——他沒有再逃竄,因為他已經察覺軍的動向了,再加上軍勢已經不可收拾,上方的爭斗才是東勝國此番作為的真正落處,便干脆就立在爛泥中冷眼旁觀,看事情走向。
果然,軍踏白騎的白霧之中,一道赤紅色的流光忽然落入,赫然是張十娘,其人既落下,便直接告知張行:“張三郎,那馬分管讓我告訴你,沿著水洼切過去,隔開兩軍,不要讓咱們的人陷進去,趁此機會,全軍往西奮力走吧!”
在對方通知過來之前,張行已經這么做了,此時更是應了一聲,便催促秦寶歸隊,卷動軍陣以作分割……而踏白騎這么一路踏下去,沿途冰霜仿佛在地上生生畫出一道白線來,將幫主力與潰敗的東夷軍主力大略分開。
之所以說大略,乃是說樊氏兄妹的二營因為率先攻入敵陣,此時尚陷在其中,其余部隊則已經在不許越過冰線的呼喊聲中順勢往西去了。
“撤出去!往南撤!撤出去這一仗就算了結了!”樊豹立馬在爛泥中,朝著自己下屬奮力嘶吼。
幾次整軍后依然頑固存在的幾百樊氏子弟兵也在奮力奔走,他們不止是在傳令,而且還主動承擔起解救被困同胞的作戰任務。
而眼見著幾個大的戰團都被順利救回,樊梨花也鼓動著真氣躍馬出來,心已經止不住亂跳的樊豹卻是咬牙下達了一個不近人情的軍令:“走!現在就走!不要管剩下零散幾百人了!讓他們自己跟上來!現在就走!”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打了敗仗。
“你先走!”樊梨花一聲大吼,看似是在怒斥,卻只是戰場上殺戮之中的尋常狀態。“郭三哥還在里面,他當年不顧一切護我去河北,我不能把他扔在全是爛泥和人骨頭的落龍灘里!”
說完,便行打馬折回陣中。
樊豹本想來勸,卻曉得自己根本勸不動這個唯一的妹妹……當年勸不動她上戰場,勸不動她離家,這幾日勸不動她的婚姻,眼下自然也勸不動她去救郭三。
先將兩營兵馬送過,若她到時候不回來,自己拼卻性命也要將她帶回來就是。
一刻鐘后,張行開始掉頭回轉,順著來路那條白線繼續奔馳切割,而這個時候,全軍已經開始有節奏的歡呼了……因為誰也沒想到,勝利來的那么快,那么直接,那么完全……王元德部被一個照面沖垮,軍主力卻完全沒有被粘黏住,大宗師來了,卻被幫里預備好的高手給防的水泄不通,而此時,東夷人另一支更強的兵馬,卻還沒有抵達戰場!
剩下的事情,就是往西走便是!
“首席!落龍灘的事情成了!誰也不能攔著咱們回去了!”馬圍面色緋紅,駐馬在冰霜分界線的南側,等到霧氣涌來,便立即放聲大喊。
“做得好!”等到白霧過去,程大郎方才出陣回身過來,遠遠便告知馬圍。“馬分管,首席讓你與王五郎一起組織主力過去,不用顧忌太多細處了,速速西歸,待會我們再維系軍陣送回來一趟,就停下斷后!”
馬圍欣喜異常,應了一聲,便有些顫抖著挽了一下馬韁,帶著幾名參軍離去。
而待張行帶領著踏白騎折回戰線東端,復又折向西面時,則明顯放緩了速度,而且與后軍相聯結,幾乎是推著大部分軍主力往西走。
頭頂上,那位大宗師雖然盡力往西來,卻始終難以越過后軍。
而待這條線越過了水洼,算是脫離了東夷軍部眾時,便是張行也散了軍陣……這個時候,已經脫戰的軍主力歡聲動地,全然不可抑制,水洼里的東夷軍也都恍然失神,這使得極少數尚未脫戰的軍軍士得到了機會,開始盡全力逃脫。
與此同時,張行也將注意力放在了這些人身上,當之前結成小型真氣軍陣后,真氣散開,聯結天地時他的感官進入到了一種奇妙的狀態,以至于他清楚的察覺到還有一名自己一方修為較高的將領在水洼里救人,而隨著樊豹越過那條線又折回水洼,張十娘也緊隨其后,卻是毫無疑問,應該就是樊氏兄妹加張十娘尚在彼處了。
“程大郎、秦二,后軍已動,你們倆去把那一彪人接應過來,咱們也可以走了。”張行以手指之。
“不去。”秦寶搶在程知理之前強硬拒絕。“來之前王五郎通過雄天王有言語,不許我離你百步,也不許輕易解散這支精銳騎兵。”
張行一愣,也是無奈,而程知理更是趁勢橫槊立馬,昂頭挺胸,一副我亦如此的樣子。
不過,事實證明,秦寶的堅持似乎是有意義的,因為就在下一刻,頭頂上的那位大宗師忽然穿破紫色帷幕,親身直撲下來……下方諸將駭然一時,各自騰起真氣,張行也趕緊試圖重新結陣。
好像是十三金剛的功勞,匆匆自后軍撲出來的十三金剛在莽金剛的帶領下倉促鋪陳成網,竟嚇得酈子期在空中明顯一翻,以作躲閃。
也就是這個功夫,下方真氣軍陣,倉促聯結。
而酈子期也終于再度下撲,卻是不顧身后白有思一劍飛來,直接往下接上了張行手持彎刀的奮力一揚。
待酈子期的手“握”住揚起的這股寒冰真氣,沒由來的,真氣儲量絕對充足張行居然反過來莫名打了個寒顫……然而便察覺整個軍陣的真氣都在晃動失控,然后牽引著自己丹田的真氣海往地下鉆去。
這一鉆,張行與其部眾周邊數百上千步,全都猝然結冰結凍,說不清是寒氣還是真氣自他本人周邊往四周翻騰而去,帶起霧化的水汽具象化了一個煙圈向四面八方散開。
秦寶先一步躍起,本意要借軍陣的真氣來挑上空的大宗師,雖然借著斑點瘤子獸的夸張彈跳力高高躍起,電光也閃過,卻好像跟軍陣脫節了一般,居然無法借力,只是他一人一馬一槍的能耐罷了,自然也只是稍微用真氣夠到對方腳底而已。
好在白有思此時一劍飛來,直刺到酈子期身后脖頸,而這位大都督凌空一轉,努力閃過,卻還是被削去了半個武士小冠,一時間披頭散發,好不狼狽。
但酈子期凌然不懼,反而失笑:“白娘子的劍磨的真夠利!好!好!好!”
白有思心中一動,未及開口,那酈子期又往下來看:“張首席,剛剛那一次不算,你等一下,咱們再試試。”
說著,其人一手凌空伸出,向南面海邊抓去,下方周圍所有有修為之人先是一怔,旋即面色大變,因為他們清楚近距離感覺到了一股強勁的長生真氣釋放出來,幾乎一人可當他們百十人結成軍陣……這還不算,隨著這股似乎直接通往海邊那龍首樓船的真氣涌出,沿途幾十里范圍,遠的看不到,近處的龍卷卻接連而起,大大小小十數,或聚或散,不一而足。
這還不算,這股近乎于天災龍卷一般的真氣涌動似乎還在越來越強,似乎直接攪動了遠處大海一般……幫的高手們不是沒見過大宗師,甚至他們本身就是宗師乃至不是尋常宗師,此時都覺得匪夷所思。
因為這股力量根本不是簡單的三個宗師等于一個大宗師那么簡單。
慌亂之中,雄伯南紫色大旗當頭卷下,尚未近酈子期那凌亂的頭發,便居然被那股隔空涌動的真氣給卷了過去,給原本一色的長生真氣與風水龍卷雜流抹了一道紫色外罩。
而目送著這道紫色迅速循著那股真氣卷向海天之處,復又極速折回,半空中的白有思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張行,手中長劍也意外的沒有再動。
已經猜到什么的張行心亂如麻,卻也點點頭,然后回頭與地上眾人來言:“真龍要來了,待會看祂攔不攔我們,若是阻攔咱們奮力一擊,一擊之后,就四散而走!”
程大郎和秦寶以下,包括此時逃過來的張十娘、樊氏兄妹,全都有些驚愕失色。
猜測歸猜測,知道歸知道,可聽到這句話,還是讓他們感到愕然與不安,甚至是懷疑。
不過最后一個懷疑立即消失了,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那股真氣波動明顯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南面海天之處涌來的巨大海腥味以及隱隱可見的一層不知道算是海嘯還是海浪的存在。
接著,是一聲龍吟,是寥寥幾匹龍駒之外的絕大部分戰馬,包括已經逃離此處戰場的軍和尚未抵達戰場的酈子期直屬青龍軍的絕大部分牲畜,都開始失控,乃至于驚惶起來。
不說別處,只是事發的中心點那里,軍那百十位精華騎士,也都任由馬匹逃離真氣軍陣,因為很多人都嚇傻了,少部分心智堅決之人努力嚴陣以待,也放棄了戰馬,而更遠的軍主力軍勢中,王叔勇以下,凝丹以上修為的諸將幾乎全都放棄了已經混亂的部隊和戰馬,然后都如流星一般全力趕來。
他們中有的人還不知道是龍,只是按照備用計劃來做接應罷了。
便是素來豪氣的雄伯南也趕緊落地,驚惶四顧,剛剛對方那一下,太過于匪夷所思了。
但奇怪的是,一切的中心點那里,張行和白有思這對夫妻,都明顯有些古怪,白有思還落下來,騎在了那匹赤紅馬上,倒持倚天劍,似乎還在等著什么一般。
不遠的水洼里,王元德望著這一幕,非但沒有感覺到什么終于如此的樣子,反而有些疑惑……?
當然,很快這種疑惑與堅定的等待就迅速結束了——披頭散發酈子期單手喚來真龍避海君,真氣聯結天海不斷,面色早已經發白,卻不管不顧,在王叔勇、徐師仁這些將領抵達之前,復又以另一只手揮動真氣往下方軍的軍陣中再度握去。
雙方真氣交匯,身為陣底的張行再度感覺到了之前那種失控的感覺,好像整個軍陣的真氣海都被對方拿捏住,然后整個往下方落龍灘地下刺去一般。
而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隨著這一次真氣失控倒灌地面,似乎是頭頂大宗師另一只手牽引的避海君真氣也摻雜其中的緣故,忽然間,張行察覺到自己的正西面,有一股巨量的真氣正極速涌來……這還不算,隨著那股真氣涌到距離自己數十里的地方,自己丹田內似乎從來用不完的真氣,也如決堤之水一般,與西面那股土黃色的真氣極速接近,然后忽然連成一體。
接著,地動了。
張行身形一晃,已經了然——原來……或者說果然,正如他和白有思早就分析的那樣,酈子期如果要喚真龍,那他真正想要喚醒的則一直是分山君,是阻礙他們進取中原的分山君!是可能會阻礙幫西進的分山君!而與此同時,是自己,而非曹銘;是幫,而非大魏,才是如今喚醒分山君的關鍵!
驚龍劍不過是個器具,是個放大器,關鍵是得天命而御東境、河北的人。
張行又晃了一晃,然后在周遭慌亂中與白有思一起沉默著抬頭看向天上那位發須凌亂的大宗師,那位大宗師也忽然松了手,立在空中負手向西張望。
然而,此時的天海之間仿佛陷入停滯一般,周圍人也迅速沉寂了下來……不是冷靜下來,而是帶著警惕與不安的沉默……又過了小半刻鐘,王叔勇、徐師仁、王振這些人已經支援回來,西面的軍已經重新啟動,并在中級軍官的催促下不顧陣型、不顧裝備,加速向西逃竄了……可四周還是沒有動靜,許多人都以為自己剛才是幻聽了。
但也就是此時,一南一北,南面海中,忽然波濤洶涌,北面山中,忽然地動山搖,兩只宛若神話一般、形容古怪,但幾乎所有人看到后都毫不懷疑得意識到,那是兩條真龍的生物,各自騰空而起,朝著眾人正上方相向撲來。
一曰分山,一曰避海。
張行修為已足,看的清楚,分山君還是那副虎首鹿角、蛇身鷹爪鳥尾之態,而避海君則是牛首鹿角,帶鳥身魚尾,除卻雙足之外,還有一雙帶爪巨翅……兩條龍都有赤帝娘娘麾下專屬龍形的鳥類特征,也都有青帝爺本身最傳統的鱗甲龍身,宛若互補互換一般,可面容卻一虎一牛,自有特色。
張行看的出神,白有思也瞇起眼睛望向頭頂,酈子期也是如此,不少人都是如此,但更多的人已經完全驚慌失措,軍、東夷軍全都把持不住,根本不用誰下令,各自在這種近乎于天威一般的爭斗下丟盔棄甲,狼狽逃竄。
兩條真龍在天空中激斗幾個回合,早已經電閃雷鳴,雨如沙揚,只有凝丹以上的修行者還能少有目力,并以真氣為導,猜度戰局。
但這似乎又陷入到了僵局,因為兩條真龍只是在相對認真對決,絲毫不顧下面召喚他們的凡人。
停了好一會,大概是等待雙方普通士卒逃得遠一些,也可能是剛剛耗費了太多體力和真氣,已經不曉得是下午還是上午的天空下,酈子期再度出手了……他掏出來一顆印,一顆銅印,一顆樣式不同,卻讓張行白有思等人瞬間意識到是什么作用的銅印……下一刻,真氣從酈子期手中涌出,刺入銅印中,不過一瞬間,這顆銅印便粉碎如塵,而且碎塵被他手中真氣卷著裹向天空。
緊接著,天空中的避海君與分山君各自一聲巨大嘶鳴,明顯狼狽……其中,避海君努力拍打翅膀,往海中而去,而分山君就沒有那么走運了,祂雖然努力嘗試控制身體,卻還是因為身體構造的緣故失控著往下撲落。
只不過,祂還是太強大了,全程努力提升,居然在空中產生了一種跌跌撞撞的感覺。
最后,也平安落地,撲在了十余里外的地面上,小山一般的身軀,直接引起了大地震動,卻又不管不顧,雙目如電,便往酈子期,也就是張行等人所在的水洼旁看來。
然后只在地上挪動,眼瞅著便要爬過來,撲殺這邊膽大包天的凡人。
樊豹這些尋常頭領,此時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完蛋了,這個酈子期果然狠毒,借龍殺人!眼前這些人或許還有逃命希望,但按照分山君阻軍西進的說法,身后的軍呢?便是不管身后正在死命逃竄的軍眾,只當著當面的分山君,難道不要拼命嗎?
念頭反復旋轉,眾人心中俱皆冰涼。
但說時遲那時快,下一瞬間,隨著對面的真龍撲近,一道宛若龍卷的真氣忽然從空中旋過,披發的大宗師酈子期隨手從戰場上取下一柄尋常鐵槍,身形如電,宛若離弦之箭一般,便迎著分山君往祂的一只眼睛方向刺去。
似乎是落下來耗費了許多真氣,似乎是那顆印起了巨大作用,似乎是這條真龍小瞧了這些人,又似乎是只是單純的沒想到而已……那桿尋常鐵槍,整個插入到了那只老虎面容上左側的金色眼眸中!
戰場上似乎停滯了片刻,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一幕,還有人根本被風雨遮蔽看不到這一幕,卻也察覺到了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可是,這些都只是錯覺,沒有什么停滯,僅僅是一個呼吸而已,便是巨大的嘶吼哀嚎聲,是巨物翻滾動地聲,是四面八方的回聲!
白有思反應最快,其人長劍一出,蹬開赤紅馬,便也朝著失控的真龍凌空刺去,張行呼吸粗重,夾緊戰馬,緊隨其后!
兩人之后,是南側遠方海面上空一聲不知道是憤怒還是驚喜,甚至有點像是哀慟的龍吟。
借此聲音,秦寶躍馬跟上,與前方張行幾乎已經要脫離真氣軍陣的灰白色真氣再度連結,緊接著是雄伯南與莽金剛為首的十三金剛,而宛若戰場本能一般,王叔勇、劉黑榥、王振、王雄誕、錢唐、蘇靖方、樊梨花各自騰起,緊隨其后;樊豹、徐師仁、程知理、程名起、王伏貝、馬平兒也跟著前面的人一起向前;最后是近乎于無奈的曹銘、高士通、李子達、曹晨等人,也都努力跟上,不敢斷了相互之真氣聯結。
幾乎可以說,除了閻慶、馬圍修為不行,不能趕來,幫有能之人,流光如虹,復又融入灰白真氣之中,算是人人都隨之出擊刺龍了。
千里之外,渦河畔,立在渦河岸邊的千金教主孫思遠望著東面,怔怔出神,身形在秋風之中顯得佝僂,他的身側,來戰兒仿佛巨人一般的身姿也有僵硬,明顯有些焦躁,而兩人身后,面積巨大的醫院早已經有了規制,其中忙碌的尋常士民和傷病員根本沒有半點不適,只是有如周行范這種大膽的人偶爾抬頭看到孫思遠的背影,有些奇怪為什么這位大宗師要立在河畔發呆罷了。
同樣是千里之外,東都城內,司馬正正在看著案上的一封文書,神色凝重,那是一封建議他迎娶大魏公主的“奏疏”,公主是曹徹的親女兒,當日離開東都時還是個黃毛丫頭,如今已經是婉婉少女了……然后,他忽然察覺到了什么,驚得往東去看,卻什么都沒看到,一時不安起來。
再往西去,關中,剛剛改回長安的西都城內,剛剛大勝巫族主力的白橫秋正看著一封勸進表似笑非笑,忽然一個冷顫,然后居然本能望向了西南面的太白峰。
太白峰中,似乎瘦了不少的藍衣老道士愁眉苦臉,將手中以木桿結成的小人偶再度拋出,卻還是愁眉苦臉。
轉向北面,順著落龍灘往北,先是山,然后是海,然后又是山,是林,又是山……北地那宛若樹葉一般的地形上,葉梗狀的中央山脈最高峰中,算是最能為人所常見的真龍吞風君忽然一聲長嘯,引發寒風陣陣,卷動冰雪往山下滾去……對于北地而言,今年的冬天似乎恰好要到了。
順著葉梗繼續往北走,聽濤城內,一名四十余歲的宮裝婦人忽然從出神中抬起頭來,然后捂胸四顧,似乎是被吞風君那一聲龍吼驚嚇到一般,引得一旁侍衛的李清洲與前方正在匯報什么的宇文萬籌各自驚愕。
聽濤城往西北面,黑松衛的聚居點,一名頭發花白的黑衣瘦削者正在雕刻什么東西,忽然也抬起頭來,卻又在某種冷笑中重新低頭雕刻起來。
倒是聽濤城的東南側,黑水源頭處,一座滿是石刻的山中,明亮的大堂內,作為北地修為最高的人,一名披著黑氅的黑胖黑衣老者好像對一切都聞所未聞一般,繼續低頭來看手中表格,時不時去問白狼衛新任司命黑延,以作求證。
北地往西,苦海一片寂靜,毒漠以北也一片寂靜,倒是毒漠的一處關口內,一行人中,在已經很寒冷的天氣下,一名光著膀子滿身刺青的老者抬起頭來,只是看一看,便繼續低頭騎驢趕路。
最后是南面,南嶺之中,一座算是富麗堂皇的山城內堂里,一名已經極為衰老的老婦人張開眼睛,彈了彈身上的藍染布衣,似乎是有灰塵一般,然后瞥了眼剛剛正在激烈爭論什么此時看到自己醒來各自肅然的兒孫們,便重新躺下,似乎是想繼續假寐,卻怎么都閉不上眼了。
回到落龍灘,誰也不知道到底是酈子期一槍刺入真龍左眼,還是真龍疼痛之下的怒吼,又或者是張行等人的奮力一撲,引發了幾乎整個天下的強者心血來潮……好像也沒必要計較這些。
因為這個時候,白有思、張行,以及張行身后的幫精華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用盡全力刺過去,然后撐一撐時間,尋機離開落龍灘。
白有思是鋒刃,她的長劍也最先到,趁著酈子期在分山君右眼上空盤旋的空擋,便往分山君那巨大的虎首下巴處刺去。
真氣凝實,絲毫不散,雙目流金,長劍如電,居然輕松切入對方皮肉,然后往頜骨處切入。
但也僅僅如此,便已經艱難,再難切下。
而反應過來的分山君再度怒吼,鷹爪掃過,逼的白有思狼狽后跳。
“白娘子,半刻鐘而已,地氣復聚于龍身,咱們便沒這個機會了。”片刻而已,酈子期仿佛老了十幾歲,聲音也沙啞了不少,卻能透過分山君的嘶吼傳入眾人耳中。
張行聞言大笑:“若是這般反而不必計較了……諸君,咱們借力與三娘,奮力刺祂三劍,然后各自逃竄,登州再見!如何?”
幫諸人多在張行身后以真氣聯結,也能聽得清楚,紛紛呼喝起來。
劉黑榥更是大吼:“便殺了此龍,讓幫名副其實!天下誰還敢昂首相對咱們?!”
更有一人,早自旁邊水洼中騰來,不知藏在何處,此時聞言也是大喊:“是非敵我,將來再說,我王元德不能坐視爾等替我東勝國成此大事,且由我來!”
不少人此時已經適應過來,聞言冷笑不止,劉黑榥更想要嘲諷。
孰料,張行掌控軍陣熟稔,早已經掀開陣腳,將王元德裹了進來,劉黑榥更是張口就改口:“雖是個廢物夷人,到底有兩個不怕死的好漢!且寄汝頭!”
話音剛落,軍陣也是剛剛集合完畢,那邊分山君已經側身,三叉尾羽當面掃來,更有數支細羽如矛如槊,直直射來。
眾人不敢耽誤,各自凜然,負責持劍的白有思紋絲不動,臨到跟前,卻是一直悶不吭聲提供了巨大的幫助的十三金剛自陣中躍起,白網撲起,便將尾羽切斷。
而白有思這才突然啟動,真氣源源不斷,從身后張行處接過,而張行處則抽動幫內精英之真氣海,越過己身丹田,再奮力將前方白有思送了上去。
白有思凌空而起,距離張行數十丈而真氣不斷,卻也不刺,而是待尾羽掃來忽然轉身切下。
三叉尾羽中的一根,被當空斬斷,一時龍血激出,噴灑于地,也當頭澆向了白有思,卻居然染了白有思半身赤血。
分山君到了此時,明顯有些一些清醒,居然沒有嚎叫嘶吼,而是身都不轉,后爪往幫軍陣方向奮力一蹬……這一蹬,已經隱隱然有了一些真氣風動。
很顯然,祂在恢復。
還是十三金剛,他們奮力往前一擋,卻被當場隔空蹬回,不能半空立足。
而雄伯南此時咬緊牙關,不顧之前與酈子期對決時受傷,奮力卷動大旗,黜字旗憑空而長,大了不知道多少,然后借著所有人得真氣,將那只巨大鷹爪從中間裹起。
半身浴血白有思喘息得當,再度躍出,狠狠朝著分山君被裹住的鷹爪下部斬去,居然再斷其一趾。
鷹爪本能收縮掙扎,卻不料旗上的“黜”字忽然白光陣陣,將鷹爪緊緊束縛,秦寶在旁看的真切,揮舞其鐵锏,帶起無數電光,狠狠朝著那根斷趾的鷹爪傷口砸去,而一砸之下,引得前方還在對付酈子期的分山君整條龍劇痛之下失衡,當場撲倒在了落龍灘上。
機不可失,白有思回頭來看張行:“三郎,你我盡知,今日不是你的時候,但卻是我白有思斬破天人勾連的時候,今日我無論如何都得讓這分山君痛徹心扉,記住我白有思,也請你務必助我一臂之力。”
說完,不待答復,便徑直向前躍去。張行在內,能跟上的都努力跟上,竟然全都不管不顧,踏著分山君那是滿是污泥血漬的黃銅色鱗甲往前走去跟上。
白有思速度快,沖到前方,朝著對方下巴下方落下去。
分山君雖然狼狽至此,猶然本能警惕,奮力昂起頭來,以作躲閃。
原本就刺破的下巴傷口血水龍涎混雜滴落不停,白三娘也絲毫不停,乃是奮起全身力氣,高高騰起,并將自己手中那柄從金鰲城一路磨礪到落龍灘的倚天劍豎直舉起,徑直刺入虎首下頜。
然后,便是在空中奮力揮動,再度嘗試將對方下頜切開。
但還是在之前下頜骨處卡住。
與此同時,分山君的前肢鷹爪,也已經向著下頜再度準確抓來。
就在白有思有些沮喪無力之時,忽然間,張行也高高躍起,卻不是要將對方拽下救走,反而是將平生之真氣從對方后背用手掌度讓過去。
一時間,白有思身上金光大閃,整個軍陣都幾乎被染成金色,手中長劍也繼續切過分山君的下頜,但此時分山君的鷹爪也已經到了跟前,身后諸人皆不能跟上,可原本就在分山君僅存右眼之前誘敵的酈子期卻忽然撲下,將那支鷹爪稍微撲停了一下……準確的說是晃了一下。
但也足夠了。
血涌噴濺,更有數只龍齒飛落。
分山君噴血哀嚎,整個天地都被震動,但其狼狽之態也被所有人看的清楚。
“要不要趁機殺了此龍?!哪個至尊不曾殺龍?!便不是至尊,古來英雄,也曾!”看著這一幕,幾乎所有人都冒出了這個想法。
可就在這時,頭頂烏云之上,忽然有無數龍卷垂下,原本消失不見的避海君忽然整個撲下,祂雙翼扇動,真氣充盈,除了酈子期、白有思、張行、雄伯南和莽金剛外,包括張十娘在內的高手居然被盡數從空中扇飛,狼狽卷起流光護體,只能保命……幾匹龍駒也都哀嚎逃竄。
而在酈子期復雜的目光中,在白有思、張行、雄伯南、莽金剛等人的愕然中,扇走大部分人的避海君居然先是整個以雙翼覆蓋住了分山君,然后卷動無數真氣,將對方那宛若山丘一般的軀體裹住抬起,往北面山中而去。
分山君也沒有掙扎。
此時天空烏云密布,電雨交加,更有無數龍卷在四周走動,連石頭、尸體都能卷起,白有思喘了口氣,就在雨中上前抬劍指向半空中酈子期,揚聲來問:“酈大都督,人算不如天算,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話說?”
披頭散發,渾身濕透的酈子期回身攤手:“我當然有話說,老夫盡人事而隨天命,算是盡力了,為什么不能說話?倒是你白娘子,若非有人助你一臂之力,怕是今日這把劍要斷在這里吧?當然,你也是盡人事聽天命,我也很以為然。”
“不管以為然還是不以為然,事到如今,你既用計圖我們性命,總要拿命來才行!”滿身都是血水往下流的白有思雙目精光四溢,儼然明知事情會如此,但還是怒極。
“我知道你意思,但避海君出,水路倒灌,我的龍首樓船正順著河道往此處來,你一人取不了我性命的。”酈子期在空中負手平靜道。“而你們四人一起上,也要留下兩人性命來換……你想留下誰的?而且,你怎么知道分山君和避海君不會回來?”
白有思為之一滯。
“不過。”酈子期幽幽以對。“我雖不怕死,卻也想著要回去,借這條爛命的最后兩年來做東勝國的傳承……咱們君子一言,各奔東西,如何?”
白有思沉默片刻,回頭與面無表情的張行對視片刻,忽然失笑看回酈子期:“既如此!且待數年,由我來覆滅東夷!”
酈子期面色一凜,卻再無言語。
風雨雷電四起,甚至隱隱有冰雹雪粒砸下,白有思收起倚天長劍,四人轉身,去收拾散落的諸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