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度進了東宇山。
“這條小路當年朕走的最多,沒想到如今卻荒廢了。”
他指著側面的山坡說道:“那邊兔子最多,只需弄個套子,第二日便能收獲幾只。那時候朕做飯不怎么好,不過那時候餓慌了,烤的半生不熟的也吃的香。”
眾人心中惻然,可看看皇帝卻興致盎然的模樣。
他們在東宇山上轉了一圈,從另一面下山。
這一面屬于南周故地。
十余官員恭謹的在山腳等候,見到皇帝時,上前行禮。
“見過陛下!”
皇帝頷首,看看熾熱的太陽,瞇著眼,“南周故地,可有人跳梁?”
十余官員心中一震,為首的說道:“百姓提及陛下,都說乃是千古名君。更有百姓說幸虧歸了大唐,否則依舊還在地獄中掙扎。”
彼時孫石新政失敗,保守派反撲,把新政盡數廢除,令百姓死傷慘重。也就是在那之后,南周國內的造反一直延綿不絕。
“那些不得志的士大夫呢?”
皇帝問道。
“這……”官員想說也是如此,可只需想想這位皇帝的過往,他就不敢撒謊,“大多……牢騷滿腹。”
“他們若是手中有兵權,便會發動叛亂。可朕在,他們就算是有,也只能縮著!如今他們也就是在官場上還有些人。你去告訴那些人,想逼宮的,要盡早。如今無戰事,朕有些無聊,正好拿他們練練手!”
皇帝上馬往長安方向走了,官員們目送著,看到他勒馬,沖著東宇山矚目良久,突然舉手揮舞,仿佛是在告別一位老朋友。
那旁若無人的姿態令人心折。
“果真是雄主!”
“那些人可敢?”
“這番話傳回去,那些人會被嚇的躲在家中不敢出門。”
“天下要太平了。”
“就剩下西疆,不過聽聞陛下不準備去攻伐,說邢國公趙嵩沒有謀反的膽子。”
“那真是天下太平了。”
“是啊!天下太平!”
皇帝回到長安時已經是秋季了。
他意外的看到了魏靈兒和年子悅在皇后那里做客。
“見過陛下。”
魏靈兒大膽的看了一眼被曬黑的皇帝,而年子悅則是垂眸,那雙令皇帝印象深刻的眸子躲避著。
“陛下一路辛苦。”
皇后笑吟吟的道:“趕緊先去沐浴吧!”
“好!”
皇帝沐浴出來時,二女依舊走了。
“這是弄什么?”
皇帝問道。
皇后站在他的身后,拿著布巾為他擦拭頭發,說道:“你走后,不少臣子上了奏疏,說后宮空虛。接著有不少臣子隱晦表達了什么……想把家中女兒或是孫女送來服侍你的。”
“空虛的帝王腦子里多半不安靜。”皇帝指指太陽穴,“去元州之前,朕也不安靜。可回來后,卻覺著坐在此處恍若過了千年。”
“是不順嗎?”
“順,只是,結果令朕很……算是失落吧!”
“我能知曉嗎?”
“為何不能?”皇帝身體后靠,和妻子并肩,輕聲道:“當年先帝想大刀闊斧的革新,得罪了大唐最為顯赫的那幾股勢力。他本以為身后有帝后支撐,至少能打個平手。可沒想到……”
“我知曉了。”皇后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上,輕聲道:“所以我不喜在后宮中談論政事,更不喜摻和政事。不是我無能,而是我不舍。不舍和你的情義。”
皇帝輕輕拍了拍皇后,“朕知曉。”
“無論何事,只要摻雜了利益,終究都會變。”
“是!”
皇后緩緩為他擦拭頭發,直至干透了,才為他戴上冠。
“一直有人在小河村附近,是帝后的人。”皇帝突然說道。
“這算是什么?救贖?”皇后說道。
“是!”
皇帝點頭,然后搖頭:
“可從被背叛的那一刻開始,朕在想,先帝定然就死心了。救贖,他不接受!”
“帶走!”
李泌和楊松成被拉了出來。
二人的腿傷都好了,只是留下了些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
二人緩緩走在宮中,那些宮女內侍看著李泌,紛紛低頭。也有人沖著他吐口水。
出了皇宮便是皇城,那些官吏看到二人后,各種反應都有。
“天道好還,當年的罪孽,總算是要了結了。”
“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置他們。”
“多半是拉到外面一刀斬殺了。”
“再把人頭送去恭陵祭祀,如此,快意恩仇。”
“偽帝看著廋了許多,精氣神都沒了。”
“楊松成還好些。”
“陛下來了。”
剛回長安沒多久的皇帝再度出發,不過,這一次他是去恭陵。
到恭陵時,天氣有些冷。
周邊的田地和山坡看著灰撲撲的,仿佛空無一人。
守陵的將士已經出來了。
“見過陛下!”首領的將領,前虬龍衛商澤帶著人迎接皇帝。
“辛苦了。”
按照皇帝的安排,守陵的將士隔幾年輪換一次,如此,守陵便不是苦差事,而是一種輪休。對此將士們很是歡喜。
“將士們會自發收拾恭陵周邊,陛下您看,如今這周邊看著整齊了許多。且還種下了不少樹苗。只需十年后,這里將生機勃勃。”
“好!”
皇帝在恭陵住下,第二日凌晨起來,沐浴更衣,準備去拜祭先帝。
大概是知曉自己的末日來了,李泌在大口吃飯,楊松成卻面色慘淡,什么都吃不下去。
二人被關在一個屋子里,李泌狼吞虎咽的吃著,突然門被人推開,林飛豹看了他們一眼,說道:“多吃些。”
頓時,李泌失去了胃口,蹲在那里干嘔,接著把先前吃進去的東西盡皆吐了出來。
他吐的涕淚橫流,跪在那里嚎哭。
楊松成慘笑道:“你以為哭一陣子,那個孽種便會放過你?看看這是何處,是恭陵。兒子為父昭雪,帶著仇家在父親的陵寢前處死,以告慰亡靈,這是中原數千年來最大的孝。哈哈哈哈!”
外面傳來了韓石頭的聲音,“陛下可說如何處死他們?”
二人呆呆聽著。
“未曾。”
“按照咱的想法,就該剝皮抽筋。”
“可這里是恭陵,弄的血淋淋的不好。”
“陛下來了。”
“差不多了。”皇帝聲音聽著很是輕松。
“出來!”
幾個虬龍衛進來,粗暴的把偽帝和楊松成拖出了房間。
“饒了朕!”
李泌已經癱軟了,需要兩個人架著。
楊松成好一些,不過也是步履艱難,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皇帝看著二人,“今日,這一切該有個了結。”
沿著墓道緩緩而行,皇帝看著兩側的柏樹說道:“松柏氣節,想來先帝是喜歡的吧!”
到了陵寢前方,皇帝止步。
有人送上三炷香,皇帝用錢紙點燃。
“阿耶,我又來了。”
皇帝把三炷香插在香爐上,在煙氣裊裊中看著碑文。
“那年,你雄心勃勃,想為大唐改命,可最終卻葬送了自己。”
“你未曾做成的事業,我接著干了。我把那些肉食者毒打了一頓,令他們只能俯首稱臣,可我并不高興。”
“每當我的革新成功一項時,我便會想到你。我在想,當年的你,在沖向那些肉食者時,可曾后悔?”
“剛開始我以為你會后悔,可后來我覺著自己錯了。驕傲如你,哪怕是孤身一人,依舊會毫無畏懼的沖向那些險阻。”
“你知曉是誰在污蔑自己,今日我把他們帶來了。”
皇帝沒回頭招手。
“帶上去。”林飛豹說道。
四個虬龍衛架著偽帝和楊松成上前。
“伯父!”李泌嚎哭,“朕是李泌,是二郎啊!伯父。饒了二郎吧!”
皇帝微笑道:“邊上的松柏不錯,就把他們吊死在那里。”
“不!”
李泌剛開口就被一拳打落了滿嘴牙。
“老夫……老夫……”楊松成終于癱軟了,“祖宗,楊氏毀于老夫之手,老夫錯了。若是有來世,老夫定然會遠離李泌,老夫,不再貪婪……不再從龍……”
皇帝聽著掙扎聲,聽著樹枝的呻吟,聽著……
聲音漸漸沉寂。
“阿耶,楊略帶著我出逃的時候,阿翁和祖母派出了好手一路跟隨,斬殺了楊氏等家族派出的好手多人。我到了元州后,阿翁的人就在左近,斬殺可能的威脅。”
“他們定然會說,朕完成了救贖。可我知曉,你不會接受這份救贖。”
鳥群從前方的林子里飛了出來,公孫杰就在商澤的身后,商澤回頭,目光冷厲。
“不是老夫,是它們自家出來了。”公孫杰說道。
鳥群飛到了陵寢上方,皇帝看了一眼。
“阿寧,就是您的兒媳,我知曉她一直想問我,可愿接受這份救贖。”
“我想……”
皇帝搖頭。
“不能!”
皇帝仰頭看著鳥群。
鳥群在上空盤旋。
秋風吹過松柏,發出嗚咽聲。
“阿梁是個好孩子,我知曉,阿耶你定然會擔心我被權力迷住了,重蹈宣德帝和武后的覆轍。但我想,我,不會!”
皇帝跪下,叩首……
“您一直希望能親手締造出一個大唐盛世,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我知曉您不甘,那么,您未曾完成的事業,我來!”
皇帝起身。
“這個大唐,必將如您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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