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袁旭東穿戴整齊,從茶坊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看見的便是一眾黑衣怒馬的蕭家護衛,大約有七八人,均是體格魁梧的練家子,腰間掛著官府的佩刀,服裝統一,氣質沉穩,看著眼前這些人,袁旭東不由地眉頭微皺,他原以為自己那便宜老爹最多會派幾個家丁仆人來錢塘接自己回東京,結果卻沒想到會是蕭府從小培養的最精銳的護衛。
這些護衛都是孤兒,從小就由蕭家花費重金培養,優勝劣汰,能力足夠者留下,能力不足者或在蕭府做事,或幫蕭家代為打理門下的生意跟田產,總而言之,這些護衛都是蕭欽言的寶貝,他們個個忠心耿耿,又武藝高強,輕易不會外派。
在這些護衛的身后,還停著一輛頗有些低調奢華的馬車,徒然看見坐在馬車前的蕭府管家,袁旭東不由地走上前驚訝道:
“管家,怎么是你親自來接我,家里沒發生什么不好的事吧?”
“少爺!”
看著穿了身粗布衣裳的袁旭東,蕭管家好笑道:
“家里一切都安好!”
說著,他又話音一轉笑道:
“只是自從少爺離家出走以后,已經有一段日子了,杳無音信,老爺很擔心你的安危,整日里的茶飯不思,人也就跟著清瘦了許多!”
“沒事,他身體硬朗得很,少吃一兩頓飯就當是養生好了!”
看著蕭管家,袁旭東直接笑道:
“管家,既然家里沒什么事情,那我就再多耽擱兩天好了,我在錢塘還有點私事要辦,可好?”
“你能有什么私事要辦的?”
袁旭東剛說完,還在等著蕭管家回答,馬車里突然響起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聲音怒道:
“你個臭小子,離家出走,我還以為你能闖出一番什么成就出來,可結果卻是在這間小小的茶鋪里和一些無知的鄉野村婦整日廝混,虛度光陰,蕭凡,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話音剛落,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一位身著錦衣華服,頭戴金玉冠,精神矍鑠的老人走了出來,正是袁旭東此身的父親蕭使相蕭欽言,就在這時,一位離得最近的黑衣護衛連忙走了過來趴在地上,蕭欽言直接踩在他背上看向還微微有些發愣的袁旭東怒道:
“臭小子,你發什么愣呢,還不快點過來扶我一把?”
“哦!”
看了一眼直接跪在地上給蕭欽言當人梯的黑衣護衛,袁旭東暗自撇了撇嘴,不愧是使相大臣,這官架子不小啊,心里想著這些,袁旭東走到蕭欽言身邊,扶著他走下馬車笑道:
“蕭相公,你不會是特地來江南接我回去的吧?”
“臭小子,你剛叫我什么?”
“蕭相公啊,這有什么問題嗎?”
不等蕭欽言開口,袁旭東又繼續道:
“顧千帆不就是這么喊你的嗎?”
“臭小子,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是你大哥,你要懂得尊重他!”
“是是是,我要懂得愛他尊重他,長兄如父嘛!”
袁旭東一邊哄著蕭欽言,一邊領著他走向茶坊里面笑道:
“爹,我扶你進去坐坐,喝杯茶,你別看這間茶鋪環境十分簡陋,但茶是好茶,賣茶的掌柜娘子也是國色天香,我非常喜歡,想要帶她一起去東京,你應該不反對吧?”
“隨便你,只要不娶她,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說話之間,袁旭東領著蕭欽言走進了茶坊大堂,蕭管家跟在身后,其余黑衣護衛都守在外邊,見袁旭東領著兩位老人家走了進來,尤其是還走在袁旭東前面的蕭欽言,趙盼兒心里微動,她看了一眼走到近前的蕭欽言,然后看向袁旭東微微有些緊張地道:
“凡郎,這位老先生是?”
“我爹!”
看著微微有些緊張起來的趙盼兒,還有躲在她身后的宋引章和銀瓶丫頭,袁旭東微笑道:
“盼兒,引章,銀瓶,你們叫他蕭伯父就好了!”
沒想到袁旭東的父親蕭欽言會親自來自家茶坊,趙盼兒,宋引章,還有銀瓶丫頭俱是大吃一驚,連忙福了一下身子行禮道:
“妾身宋引章,見過蕭大人!”
有樣學樣,銀瓶丫頭學著趙盼兒和宋引章說道:
“丫鬟銀瓶兒,見過蕭大人!”
“免禮!”
沒有在意趙盼兒等人,蕭欽言選了一處臨窗的位置坐下,欣賞著窗外的錢塘湖景,蕭管家在他身后站著,袁旭東看了一眼去茶屋準備茶果子和泡茶的趙盼兒,宋引章,還有銀瓶丫頭,然后看向蕭欽言笑道:
“爹,我去幫忙泡茶,你坐在這里等會兒!”
話音剛落,還不等蕭欽言出聲,袁旭東便一熘煙地跑去了茶屋里,和趙盼兒,宋引章,還有銀瓶丫頭一起準備茶果子,起爐燒泉水,趙盼兒一邊研磨著香料,一邊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外邊大堂里臨窗欣賞著風景的蕭欽言,然后看向袁旭東有些擔心道:
“凡郎,蕭大人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啊?”
“沒事,他一直都這樣,除了顧千帆,他對誰都繃著臉!”
“是嗎?”
看了袁旭東一眼,趙盼兒有些害羞道:
“那我們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時候跟蕭大人說?”
“等回東京以后,我再找個合適的機會跟他說,好不好?”
“好!”
看著微微點頭的趙盼兒,還有她旁邊豎著耳朵偷聽的宋引章和銀瓶丫頭,袁旭東嬉笑道:
“等回東京以后,你們誰要是能懷了我的孩子,那這件事就好辦了!”
“呸”
聽到袁旭東說葷話,趙盼兒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輕啐一口,滿面羞紅道:
“誰答應幫你生孩子了?”
“你不答應沒關系,引章和銀瓶愿意答應幫我生孩子!”
說著,袁旭東突然從背后抱住宋引章笑道:
“引章,你說說看,你愿意幫我生孩子嗎?”
被袁旭東擁在懷里,宋引章看了一眼趙盼兒臉紅害羞道:
“不要,我不愿意!”
“不要?”
聽到一直乖巧的宋引章竟敢反對自己,袁旭東扳過她的身子,從正面抱著她,四目相對,袁旭東逐漸湊近她的嘴唇,輕輕地舔了兩下笑道:
“你再說一遍,你是愿意,還是愿意?”
被袁旭東抱在懷里面戲弄,宋引章羞紅了臉細聲道:
“愿意,引章愿意就是了!”
不一刻,準備好茶點以后,袁旭東和蕭欽言相對而坐介紹道:
“爹,這些都是江南特有的茶果子,看似普通,卻別具風味,特別是這杯靈隱佛茶,每年的產量只有十兩,你嘗嘗看味道怎樣?”
“好!”
雖然不稀罕這些普普通通的茶果子,就是這杯靈隱佛茶也只能勉強算是還不錯,但是難得的是兒子的一片心意,想到這,蕭欽言便面帶笑容地吃了一塊果子,喝了一口茶滿意笑道:
“不錯不錯,茶好喝,點心也好吃!”
說罷,他放下茶盞,看向袁旭東道:
“我來江南辦點事,正好接到你哥的密報,說你在這里,我就順路過來看看你!”
“我就說嘛,從東京到錢塘千里迢迢,你怎么可能親自來接我,還來得這么快!”
說到這里,袁旭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向蕭欽言問道:
“你見過我大哥了?”
“見過了!”
“那錢塘縣令鄭青田呢?你見過他了沒有?”
“還沒有,晚上見!”
知道顧千帆肯定是跟蕭欽言告狀了,他就跟小孩子似的,被外人欺負了就回家找老爹出頭,心里想著這些,袁旭東直接攤牌道:
“我收了鄭青田二十萬貫錢,他還有二十萬貫要送給你,以此來投靠我們蕭家,除此以外,他還幫了我一個忙,以后的走私生意也會有我們蕭家的一份,每年大概有十萬貫的入賬,占了一半,你還要殺他嗎?”
“你想留他一條命?”
聽袁旭東說完,蕭欽言眉頭微皺道:
“他私開海禁,我可以不管,他想要殺楊知遠滿門,我也可以不管,可他不該傷害我兒子,他的狗命太賤,不值錢!”
“是他的狗命太賤,還是你太過在乎顧千帆了?”
看著蕭欽言的眼睛,袁旭東直接道:
“我不同意殺鄭青田,我已經讓他撤銷了海捕文書,而且顧千帆所受的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鄭青田雖然只是錢塘的縣令,但他同時也是杭州的市舶使,靠著私開海禁,他賺了不少錢,整個江南的掌事官員都和他有著聯系,只要他投靠了我們蕭家,整個江南就是我們蕭家的勢力范圍,相反的,如果要殺鄭青田,斷了這些人的財路,除了得罪這些官員,我們蕭家還能有什么好處,就為了給顧千帆出一口惡氣嗎?”
沒想到袁旭東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蕭欽言不怒反喜道:
“不錯不錯,雖然你沒有你大哥那么聰明,十八歲就能考中了進士,但是你要比他會做人,懂得為我們蕭家考慮,鄭青田死不足惜,我只是想要借他的人頭替你大哥鋪一條青云路,私開海禁,殺人縱火,這么大的桉子,我再托人稍微運作一下,你哥就能換一身紅色的官袍了!
區區幾十萬貫銅錢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正所謂士農工商,沒有官身,擁有再多的錢也只是浮財罷了,就像是現在的錢塘縣令鄭青田,他有四十萬貫又能如何,我殺了他,他的所有身家財富同樣是我的,只因他是縣令,我是朝廷使相,我比他更有權,我想要讓他死,他便不得不去死!”
說到這里,見袁旭東還想要說些什么,蕭欽言擺了擺手阻止他道: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老了,最多再有十幾二十年的時間,我必須為蕭家的未來做打算,等我告老還鄉以后,蕭家就要靠你大哥支撐了,而在此之前,我必須幫他鋪平往上晉升的道路!”
聽蕭欽言說完,袁旭東冷聲道:
“只可惜,你打算得再好,也要別人領你的情才是,他姓顧,不姓蕭,他叫你蕭相公,不叫你父親,有句心里話我早就想說了,不是我不如他聰明,是他不如我才對,如果我想要弄死他,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他死得不明不白,還有,你知道他為什么中了進士以后,不去做文官,卻甘愿成為閹黨的走狗,加入皇城司嗎?”
不用蕭欽言回答,袁旭東直接道:
“你這個大兒子顧千帆從小就在顧家長大,顧審言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嗎?顧家世代都是清流派的人,你覺得顧千帆會是那種喜歡干臟事的獵狗嗎?
他受齊牧教唆,被人當傻子使喚而不自知,一心以為自己就是清流派的人,所謂隱清明濁,替清流派加入皇城司臥底調查敵對派系的官員,尤其是你蕭使相!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所謂的清流派同樣狗眼看人低,他是奸相的兒子,身上流著蕭家的低賤血脈,又在皇城司里干過臥底,手段殘忍,有活閻羅的稱號,這樣的人,那些清流派的人只是利用他罷了,用完了就可以隨手除掉,可他還以為自己是在替朝廷盡忠,那些清流派的人都是好官,像你蕭使相這樣的敵對陣營就是壞官貪官,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很蠢?
受人教唆兩句,就來暗中調查自己的父親和家族,欲行大義滅親之舉,他要真是為了國家和黎民百姓也就算了,可為那幫世家名門賣命圖個啥,無非是夸他兩句為國為民,僅此而已!
無論是清流派,還是喜歡阿諛奉承的后黨,又或者是其他派系的官員,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整個大宋的官場,自上而下,潔身自好者猶如鳳毛麟角,多得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利益之爭罷了,可惜顧千帆就看不清這一點,非要拿好人和壞人來區分,簡直愚蠢透頂!
要真的分好人和壞人的話,那些什么事情都不干,卻要全國百姓來供養的皇親國戚才是最大的壞人,他顧千帆也只是欺壓百姓,替這些皇室宗親看家護院的哈巴狗而已,哪兒來的自命清高?”
“好,說得好,好一個利益之爭!”
聽袁旭東洋洋灑灑地說了這么多,蕭欽言大笑道:
“你說的這些雖有失偏頗,卻也有幾分道理,但太過大逆不道了,我說過,你要尊重你大哥,而不是詆毀,下不為例!”
說著,蕭欽言想了一下道:
“既然你比我想得要聰明,那我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大哥能做清流派的臥底,隱清明濁,那我們也能將計就計,你負責讓你大哥暗中重新回蕭家,幫我們收集齊牧那幫人的罪證!”
“沒興趣!”
看了蕭欽言一眼,袁旭東直接道:
“這么麻煩干嘛,直接殺了便是,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幫你殺了齊牧怎么樣?”
“不行,齊牧不是那么好殺的,他身邊的護衛很強!”
說著,蕭欽言直接瞪了袁旭東一眼罵道:
“凡遇事多動動腦子,別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殺殺的,齊牧要是真那么好殺的話,他還能活到現在嗎?”
“你怎么知道他身邊的護衛很強?”
看著蕭欽言,袁旭東十分懷疑道:
“你是不是派暗衛暗殺過他?”
“沒有,你別亂說!”
瞪了袁旭東一眼,蕭欽言撫著自己的山羊胡須解釋道:
“我就是隨便說說,我身邊的護衛很強,想來齊牧的肯定也不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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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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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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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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