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各省,因為去年一整年的監察御史,鬧騰得不行,春二月的省試更是騰籠換鳥,使得官場大變。
根據吏部的保守估計,北方九省,除去綏遠外,其余八省一府,官缺達到了四成,幾乎顛覆了整個朝廷統治。
去年、今年兩撥省試,再加上提拔舉人為官,才勉強穩住了地方,沒有出現什么差錯。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北方各省官場為一新,執行政令的力度也就加強。
當然,這只是皇帝的以為,實際上對于官吏們來說,他們本以為紹武皇帝會蕭規曹隨,結果卻來真的。
大明制度在這,凡事就怕認真。
由此一來,一個個自然就聽話認真起來。
減租減息之策在,北方施行順利。
而順利的基礎,除了官場上的刷新外,現實的基礎也很重要——缺人。
戰亂、旱災、瘟疫,導致北方各省民不聊生,戶口損失十之六七,地主們甚至缺乏佃戶種田。
因為荒地那么多,朝廷免稅多年,許多人自耕農選擇開荒,從而導致農村用工荒。
這種情況下,減租減息自然就順理成章,阻力甚少。
不過,全國一盤棋,北方開始了,南方自然就避免不了。
最為順利不外乎湖廣兩省,江西、安徽、江蘇、浙江四省,更是阻力不大。
因為富饒的緣故,人口滋生極快,什么東西一旦多了就不值錢,更何況人口了。
南方生存壓力就極大,讀書人的壓力也大。
例如,浙江讀書人多,就多出師爺;江西則多算命賬房;南直隸二省,則文風昌盛,許多人則為清客幕僚。
福建就不用說了,八山一水一分田,習慣下跑海商,下南洋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北方田租基本在五成左右,而在南方,則喪心病狂的達到了七成乃至于八成。
固然有南方雙季稻的原因,但地主們的貪婪仍舊令人發指。
顧炎武直言:“吳中之民有地者什一(十分之一),為人佃作者什九(十分之九)……而私租重者至一石二、三斗,少者亦七、八斗。佃人竭一歲之力,糞壅工作,一畝之費可一緡,而收之所得不過數斗,至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貸者。”
今日交完租,明天就得上地主家借貸。
再加上高昂的利息,從而令佃戶世世代代難以逃脫。
所以,當減租減息傳到南方時,遭到了大部分地主的抵制。
田租不得超過三成,利息不得超過三成,不然三代不得參加科舉。
這等于是活活挖去他們的利益,怎是一個沸騰了得。
浙江紹興,張家。
張家在紹興大為有名,其族居在投醪河兩岸,宗族超過百戶,加上仆役,達到數千人之多。
投醪河西通府河,南連廟河,在流經紹興府學宮后折了一個大灣,張家在嘉靖二十一年,集體出資,將這個大灣給拉平,成為了張家的內河。
其豪富,令紹興側目。
張岱閑散著長發,穿著寬松的襕袍,腳上是木屐,悠閑得看著書,別提多美了。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四老爺——”
張岱頭都不用抬,就知道這是自己的幼弟張岷來了。
“腳步匆忙,這是怎么了?”
三十來歲的張岷倒是氣喘吁吁,看著兄長一副閑適的模樣,不由得笑道:“兩個兒子參加會試,你竟然毫不急切?”
“考不中,就再試唄!”張岱搖搖頭:“他們還年輕,再試一兩次也無妨。”
“看你腳步匆匆,肯定不是關心侄子,你來作甚?”
“東西二張議事,父親讓我來請伱呢!”
張岷沒好氣道。
“有父親在,要我去做什么,還不如看書呢!”張岱這才扭過頭來,擺擺手。
“兄長,這可由不得你。”張岷一屁股坐下:“事關整個宗族大事,但凡成年男丁,都要在祠堂商議,這可是族長的話。”
“那么多人,能商量個什么?”
張岱無奈,只能放下書。
“換雙鞋!”張岷無奈:“雖然是走個過場,但到底是要出人的,公議嘛!”
隨后,兄弟二人來到了祠堂。
紹興張氏之發達,在祠堂上就能看得分明。
祠堂占地十余畝,大小十余殿,供奉著幾百年來的祖先,光是祭田,就超過了五百畝。
由此,足以容納上千人聚集。
兄弟二人趕來時,已經是遍地是人,但是沒幾個喧鬧的,基本是一臉肅靜。
張岱高祖父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曾祖父是隆慶五年的狀元,祖父是萬歷二十三年的進士,叔祖父是萬歷四十一年進士。
只有父親張耀芳和他比較丟人,只是舉人出身。
也正是祖上如此厲害,他們的位置在前列。
六十歲的張耀芳坐在主位,見到兩個兒子來了,眼神不善地盯著張岱。
后者只能討饒,才作罷。
其叔祖父張汝懋如今已然致仕,七十來歲的年紀高坐,對于張岱笑了笑,他已經成了族長。
又等了半個時辰,所有的人都到齊了。
張汝懋這才開口道:“今天我要說下減租減息的事,去年朝廷頒發諭旨,要求地方減租減息,不得超過三成。”
“此乃仁政,大明上下誰敢言否?”
“老夫為子孫計,早就改變租賃,但還是有些人,不守規矩。”
說著,他雙目圓睜,在孫子的攙扶下,高聲道:“若是被人舉報了去,子孫三代不得科考,為了些許的蠅頭小利,就自子孫親朋而不顧,真應該把心挖了去喂狗。”
“你自己也就罷了,這可是壞了咱們張氏的名聲,到時候如何婚嫁?”
“祖宗辛苦積攢的聲望,可不能被毀了。”
“及今日起,誰要是再違背法令,就逐出張家,不列族譜——”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逐出張家,沒有了宗族的照應,求學,做生意,乃至于婚喪嫁娶,都會受到極多的影響,甚至會跌落至奴仆。
族中進士舉人不勝枚舉,就連知府都不敢放肆,這么多的好處,誰想離開?
張岱則將紙扇拍手,贊嘆道:“叔祖這一招高明,為了張家的聲望,些許的小利可要不得。”
張岷則輕聲道:“是高明,但對某些人來說,這可是受苦。”
“在浙江,咱們張家顧及聲望,收了租金都是五成,中規中矩,少了兩成,可就沒了近一半的收益,可不得難受。”
張岱聞言,為之一愣。
像他這樣的大戶人家,光是憑借著張家的聲望,就能賺起大量的錢財,租金不算什么。
但對于普通人來說,確是根本。
“看來雙減,在咱們南方,阻力頗多啊!”
“那可不是,政策是好政策,關鍵是難施行。”張岷嘆道:“希望不是虎頭蛇尾吧!”
接下來,張汝懋則顫巍巍又道:“如今,縣衙發來了文書……”
說著,另一人則站出來,朗讀著縣衙發來的文書,隨后又招呼讀書不多的人,開口解釋道:
“凡是家中有功名的,就不能在三世同堂,父子同居了,得分出來,另立門戶——”
“那沒功名的呢?”
“還是老樣子——”
“那豈不是離開投醪河?”“無需如此。”
“就是分家——”
讀過書的基本上沒怎么發問,讀書不多的倒盡是問題。
張岱對于《大明公報》長期訂閱,早就明白了緣由根本。
雖然說父母在不分家,但朝廷卻要求有功名的人家必須分家,另算一戶。
這不只是家產分割的問題,還代表著戶籍,名義上,他跟兄弟們,不再是一家人了。
議論到了最后,有功名的都留了下來。
粗略一看,秀才加舉人,竟然有二十余人。
雖然是三五代人的集合,但也足夠彰顯張家的可怕。
“你們都明白,朝廷諭旨不可違背。”
張汝懋沉聲道:“只是到縣衙注寫戶籍黃冊罷了,雖然不去,平日里倒是沒什么,但你們都是有功名在身。”
“遲早是要走官場,舉業,若是被人拿了把柄,可就不好了。”
“還是去吧,都去。”
每屆秀才一縣才二十人,在浙江這樣的地方,幾乎是上百人搶一個名額,競爭壓力極大。
他們倒是不害怕衙門,但就怕對手舉報。
要是因為這點小事,就導致舉業受阻,官道被截,這就得不償失了。
一行人雖然百般不愿,但卻只能承認現實。
“朝廷的動作越來越多了。”
回去的途中,張岱若有所思地說道。
張岷則附和道:“相較于前朝,皇帝愈發愛民,對我等大族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了甲申之變,皇帝怎能不長記性?”
張岱嘆了口氣。
曾經他是多么的閑適,孌童美婢,飛鷹走狗,享受了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但是在甲申年,一切都變了。
朝廷沒了,福王也沒了,杭州監國的潞王也沒了。
風起云涌之下,朝廷秩序崩壞,張家漸漸不穩。
在江浙地區,甚至有了抗租運動。
許多的佃戶受到鼓動,開始大范圍的襲擊主家,要求減免租賃,甚至到了最后,直接公開搶劫。
張家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殃及,動亂了好一陣子,根本就不敢出門,半年沒有收到租子。
隨著當今在南京登基,秩序才逐漸安穩。
到了這個時候,張岱才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才大徹大悟了一番,洗去了往日的浮躁。
“兄長,你才四十來歲,何不再去一趟北京?”
張岷笑道:“看你那憂國憂民的樣子,最適合去官場,為天下去奮斗。”
“我不行了。”張岱苦笑道:“做做文章我還可以,治民做事太難,總不能做一個只會清談的縣太爺吧?那豈不是害了百姓?”
張岷一笑,你怕是丟面子,與兒子一科吧!
這話,他倒是沒說出口。
由于是會試,地方上倒是安穩,也沒有什么文會,許多人都在為自己的子侄親朋祈福,各大寺廟道觀香火旺盛。
文廟則更受期待。
而就在杭州、紹興之間的蕭山縣,卻爆發了一股民亂。
卻說,一個名叫秦衡的讀書人,只識得幾百個大字,在鄉下混著日子,租賃著十畝地為生。
來到縣城,說出先生們講著大明公報,說起了雙減之事。
他一琢磨,自己家租著十畝地,要不是自己見天的忙活,恐怕早就餓死了。
如果真的只有三成租賃,倒是能混一個溫飽。
所以他一咬牙,買了一份公報,回家大肆宣揚,隨即鼓足的勇氣,向地主說了三成租金事。
這下,立馬惹惱了其主家,不僅將他打了個半死,還將租出去的地全部收回,不準再種。
這下立馬在鄉下掀起了軒然大波。
除了他被打的事之外,減租減息的事也被傳來。
在浙江,十農九佃,這項政策關切著他們的利益,多一口糧食就能夠救活一個人。
更何況是減少近半的租金。
這下,秦衡鼓動著族親,在鄉里大肆宣揚此事,鬧得蕭縣上下無所不知。
然后聚集了數百人,直接闖到主家,不僅搶掠了一番,還收回了往年的借據,大獲人心。
這下,蕭山縣坐不住了,立馬派遣了巡防營捉拿了此人,再次打個半死后,直接結案,報上死刑,送到了紹興府。
而這時候,輿論沸騰,城里鄉下都在討論此事,都認為其人罪不至死。
許多出身底層的讀書人送出來一大堆信,要求重審此案。
這下,輪到紹興府和杭州坐蠟了。
隨著輿論,這件事又鬧到了整個江浙地區。
張岱聞言,也感到憤慨:“其乃遵從國政,而不良之人妄圖抵制,即使有所逾矩,也是情有可原的事,豈能有罪!”
言罷,他竟然直接上書杭州,要求重審此案。
一個舉人的書信,抵得上千言萬語。
隨著張岱的帶頭,許多秀才,舉人們也紛紛寫信,鬧出了好大一通熱鬧。
一時間,張岱名聲遠揚,巷尾皆知。
杭州的省府見此,也不得不三思而后行,思量許久。
浙江巡撫頭疼了沒幾天,皇帝的諭旨就抵達了杭州,讓整個浙江為之一震,官場大動。
湖心亭看雪
明·張岱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