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映嬋從劍閣中奔出時,爐香已經焚盡,劍閣的木架上
空空如也。成百數千柄劍隨著宮語騰空而去。
蒼穹之上,裂紋遍布,妖魔如海。與之相比,宮語白衣麗影渺若丹丸。
過去,楚映嬋也聽過域外煞魔的傳聞,但她沒想到,它們的數量如此龐大。不過,它們似乎配不上「域外煞魔」的兇名,這群東西更像是禿鷲群,它們不敢招惹活生生的猛獸,卻在聽聞死訊后傾巢而至。
面對這漫天群魔,宮語非但沒有放慢身形,反而越來越快。
她撞上了鐵水般的黑影。
轟——
剎那間,群魔的中心竟被宮語以拳硬生生轟出了一個空腔,她懸停在空腔的那頭,凝視拳尖,同樣對這份力量感到吃驚。
先前用勁的那刻,她的身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熾熱,涌動的氣不僅二度打通了她所有經脈,還憑空創造出了諸多本不屬于人類的纖細經絡,它們沿著宮語曼妙的身軀蜿蜒,竟形成了一株神樹的形狀,血色的樹冠之紋抱著她的秀背與胸脯,神圣與艷冶交織在了一起。
它們不像是經脈,更像是至高神祇以朱砂為筆在她身軀上繪出的圖騰,圖騰的紋路熊熊燃燒,隔著白袍也依稀可辨。
此時此刻,宮語就像是置身于一座火山......不!她就是火山本身,熔巖已在其中涌動,隨時要噴薄而出,毀天滅地,煮沸海水!
她的身后。
被沖散的煞魔重新合攏。
它們形狀極為古怪,有的像是攢簇在一起的毒蝎,有的是無數鬼臉拼成的圓球,有的像是早已滅絕的古代海洋生命,還有的只是單純的形狀體,它們浮空而起,僅僅在剎那間就將宮語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
這等駭人的圍攻下,宮語卻只是注視著自己的拳頭,喃喃道:「我到底是什么境界呢?」
她忘了所有境界。
她只要稍稍細想,識海之中便有萬象翻騰,幻覺叢生。
深深的迷茫感籠了上來。
趁著她迷茫分神之際,煞魔從四面八方洶涌襲來,大的堪比巨岳,小的渺如泥丸,無一不怖。
危險逼近之時,她體內的熾燙感更為猛烈,幾乎憑借本能,她凌空滑步、架拳,擺出迎敵之姿。
站在大地上的楚映嬋看不清具體的戰斗畫面,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滔天的戰意與焚天的怒火,拳罡在空中炸開的那一刻,千百柄名劍也朝著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名劍例無虛發,每一柄都成為了一頭煞魔的墓碑。
宮語在天空中縱橫,她的每一次揮拳,都會形成一場掃蕩大地的強風,為了不波及人間,她將站場不斷抬高,直拔到寒境之上。
宮語白衣獵獵,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驚天動地的破空之聲,她的拳法并無新奇,唯行云流水、勢大力沉,拳風波及之處,千里云海都被瞬間撕成碎片!
她享受著這種戰斗的感覺,仿佛她天生為此而生。
她旋身掃腿,如神揮鞭,體甲如城墻的煞魔被她的玉腿的殘影中粉碎,她凌空膝撞,似雷公揮錘,萬鈞雷霆同時擊中數十頭煞魔,貫骨達背,頃刻斃命。
宮語的拳速越來越快,拳罡越來越兇猛,沒有人能看見她的手臂在哪,目力所及,唯見拳影鋪滿蒼穹。被打的凹陷的空間來不及修補,透過天空望去,太陽也成了支離破碎的殘片。
幾息之間,煞魔們幾乎被屠戮殆盡,只剩幾頭猶在茍延殘喘。
宮語發現,這些煞魔中,越是長的威嚴漂亮的,實力也越強大,越是簡單丑陋的,實力也越弱小.....也對,它們的形象皆是自己塑造的,惟有強者才有資格在黑暗太虛之中招搖過空。
宮語看著這幾個幸存者。迷茫感再度襲來。
「我的境界到底是什么呢?」宮語喃喃自問。
她想以這些域外煞魔為尺度,看看自己的境界到底在哪里,可很顯然,它們的尺度不夠。
宮語清嘯一聲,向前掠撞而去。
仙影所過之處,數十道爆炸聲幾乎同時響起。
幸存的域外煞魔也被宮語打得灰飛煙滅。
煙云在她的拳尖上騰起。
宮語輕輕喘息著。
忽然。
一道黑影從她上方壓過。
是云嗎?
不,此乃九霄之上,何來云絮途徑。
宮語抬頭望去。
開裂的天空之中,一個灰白色的煞魔從中探出了頭顱,它像是一只龐大的蝙蝠,各個部位都呈現著不同程度的三角結構,它的骨頭大都***在外,醒目的像是將武器藏在身體里一樣。
它比先前所有的煞魔都要更強!
它尖利修長的爪子緩緩握緊,一拳朝著宮語打來。
煞魔出拳的速度很慢,卻仿佛牽引著因果命機,避無可避。
宮語雙臂交錯胸口,下意識抵擋。
轟然巨響。
高空中,宮語已不見蹤影,她被一拳擊飛,筆直地墜向地面。
她隕石般砸入了一片山脈的中央。
雪嶺深坑凹陷,脊梁盡斷,恐怖的震動更激起了數不清的灰塵與積雪,它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蘑菇云,幾乎同時騰上了高空。
煞魔看著它一拳打出的蘑菇云,胸腔震蕩出短促的音色,那是神明對弱者的譏笑。
它將天空的裂隙撕大,整個身軀一并鉆了進來。
這頭煞魔睜開了七十二對眼睛,它飛快地掃視過大地,露出了憤怒般的音色。接著,它蜷縮起了身軀,它怪異的身軀蜷縮起來時,竟變成了一個完好的圓。
它是一顆星星,一顆平日里懸掛在藍星之側,看上去人畜無害的星星!
這是煞魔的偽裝。
它化作星星的那刻,空間開始大范圍地扭曲。最先被它影響的就是潮汐,世界各地都開始漲潮,它們會成為煞魔的先頭部隊,幫它雕塑河山......它厭惡***在外的陸地,在它的審美里,一顆完美的星應是完全被水覆蓋的。
煞魔構想著如何打扮這個新家時。
那朵蘑菇云下,轟鳴聲爆裂而起。
它七十二對眼睛齊齊轉了過去。
下一刻。
雪袍女子破開云塵,揮拳打來,月弧般的拳跡凌厲劃過,拳風所至之處,音錐匯聚成白色風暴,咆哮不休!
這一拳,結結實實打中了煞魔的身軀。
它從球狀體重新變回了蝙蝠似的樣子,它的頸骨受力而斷,整張臉都被打得扭曲變形。
宮語的仙顏說不盡的淡漠,一拳之后,數十萬拳接踵而至,暴風驟雨般轟卷上它的軀體。
它的軀體表面出現了數不清的凹陷,每一根關節之間的聯系都被硬生生打斷。
「去死。」
宮語再提一氣,收拳腰間,出拳時狂風撕破天境,這頭被打得干瘡百孔的煞魔被直接轟回了天外!
宮語看著這煞魔消失的位置,輕輕地喘息著。
「不夠!不夠......還是不夠!人呢?還有人嗎?管你是神是魔,出來與我一戰!!」
宮語的秋水長眸越發蒼白,那是一個熔煉著白銀的爐子,熾熱的殺氣足以將蒼穹擊穿。
她享受著這樣的戰斗,享受著這樣酣暢淋漓的死戰,熱血從樹狀的經脈涌現
心臟,焰流般的血液又隨著心臟的跳動,迸向四肢百骸!她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肌膚都在血液中顫栗,她渴望著更強大的敵人,她要以神與魔為尺度,丈量她的境界!
在她的怒吼聲中,一個紡錘形的蟒首裂空探來,它噴吐出幽藍的法則火焰,將宮語困囚。
接著,巨蟒游過天空,將宮語山巒起伏的玉軀纏緊,絞殺之余張開巨口,要將她吞掉。
巨蟒的嘴巴卻是怎么也合不上。
宮語的雙臂不知何時掙脫,抓住了它的上下頜,巨蛇的凄嘯中,宮語徒手將這星空之蟒撕成了兩條。
星空長蟒之后,更多更強的怪物接踵而至。
它們中的有些能讓宮語暫時吃癟,可是,宮語的境界像是沒有盡頭的一樣,她無論受了怎樣的攻擊,都能飛快反撲,將來敵砸個稀爛。
這些域外煞魔同樣叫苦不迭。
它們本以為是來大快朵頤的,誰料想會在這里被一個人類所殺死,它們沒有人類的審美,也不存在牡丹花下死的瀟灑,身軀破碎的一刻,縈繞在這些煞魔心頭的,唯有歇斯底里的不甘與恐懼。
燃燒生命的戰斗里,宮語明悟了這種迷茫的來源。
她丟失了她的原點,她在尋找她的原點.....
她的原點是什么呢?武道?亦或是.......力量本身?
如果是力量本身,那.....
「那......我的境界到底是什么?」宮語呢喃似癡。
天空之中。
一個修長的身影從幽暗中浮現,身影罕見地呈現人形,它從虛空中緩步走來,足尖敲擊出的音節是她的話語,這種語言生澀難懂,可不知為何,宮語卻能聽明白:
「這般安靜么,看來我的下屬們已經幫我清掃干凈了一切,哎,真沒想到,這太虛僻靜之處竟藏著一頭蒼龍,龍可是太虛中最高貴的種族啊,吸干了它的髓血之后,不知能不能一步登天,晉入冥古之中啊.....嗯?你是誰?」
人形的煞魔看向了懸空的女子。
她凌傲而立,白袍當風,夕陽停在她的身后,橘黃色的光暈將她完美的曲線勾勒無疑。
回應煞魔的,依舊是在視野中極速放大的拳頭。
海岸邊。
林守溪的身影出現在了海岸上,瞳孔泛紅,臉頰蒼白。
先前,慕師靖試圖在最后關閉一切,讓蒼白就此死在地下。最后關頭,司暮雪喚醒了大腦,以腦干擾心臟,強行保留住了慕師靖最后一絲的意識。
但只是一絲意識。
林守溪與小禾嘗試了無數辦法,可慕師靖已與心臟緊緊相連,哪怕是他們也不敢貿然切開她與心臟的聯系。
無奈之下,他們只能讓慕師靖暫時溫養在這瀕死的心臟之中,另尋他法。
蒼白的死去惹來了深空窺伺的怪物,為了避免更多慘劇發生,小禾留在地底守著慕師靖,他則回到了地表。臨走之前,司暮雪還給了他一樣東西,一樣被大腦幽靈偷走的重要東西。
林守溪看到天空中已出現一道道黑紅色的裂痕時,心道不妙,域外煞魔趕來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他從地心趕回地面的時間里,人間很有可能已慘遭屠戮。
可是,更出乎林守溪意料的事發生了。
他看到的并不是被屠戮一空的人間,而是堆積成山的煞魔尸體。
尸山之巔,白衣女子正在扭斷一個人形的煞魔的脖子,脖子扭斷后,她將尸體隨手一扔,頭顱從尸山之巔骨碌碌地滾下來,停在了林守溪的腳邊。
白衣女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白衣與長發皆無風而動。「小語.....」
林守溪震驚無言。
他確信,山巔之人就是小語,可這樣的小語如此陌生,她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團永遠的烈焰,唯有死亡的寒冷能令其熄滅。
宮語看著他,無悲無喜,只是重復地問:「我的境界是什么?」
林守溪無法回答,宮語便如鷹隼般撲下,朝著他揮拳砸來。
林守溪擋住了這一拳,卻是一退千丈,渾身骨骼第一次被震出了痛楚。
宮語遞出一拳后,本已回頭,見他沒死,她才微感詫異,繼續朝他走來。
此時,宮語的自我已然迷惘在了原點里,除了追尋境界的戰斗之外,她的識海中再沒有其他念頭。
宮語再度朝著林守溪揮拳。
這一拳直接將他砸回了海面之上。
大浪滔天。
「連師父都不認得了嗎?」
林守溪腳踩海浪,看著緩緩走來的絕美女子,不由想起了神丹幻境之中,他附身在時以嬈的身上,與宮語的那場戰斗。
那場戰斗像是預言,它從夢境走向了現實,被洶洶海潮印證為真。
宮語站在岸上,收拳腰側,面無表情。
林守溪很快明白了宮語現在的狀態,他輕輕吐了口濁氣后,一輪大日亦在海面上捧出,將整片海洋照成了金赤相間的亮色。
「你這等欺師滅祖的逆徒,可是會被逐出山門的啊.....」
林守溪抹去了唇邊的血。
宮語一拳再來之時,他沒有閃避,而是選擇了迎面交鋒。
拳與拳相撞之時,海嘯接天。
海與天是這一戰的主戰場,它的激烈程度超越了官語此前的任何一場戰斗。
各種各樣的法則被他們玩弄掌心,相互糾纏,彼此克制,他們從想象的圖景中抽取神話的兵刃,從熾燙的情緒中煉就焚世的紅蓮,他們沖殺向天,掀起的強風震動蒼穹,竟壓迫著天空將裂口彌合。
林守溪的境界層層攀高,宮語的境界隨他攀高而攀高,死死緊咬。
貫穿九州,縱橫南北,他們所過之處,凡人仰首,所見唯燦爛雷霆。
這一戰中,宮語所說的最多的詞就是‘不夠,,哪怕她被一次次擊倒,打得衣袍破碎遍體傷痕,依舊大喊著不夠,她的仙眸中透著深深的狂熱,仿佛可以從痛苦中汲取新的力量。
她像是殺人的兵器,天生便為戰斗而活。
但林守溪還是贏了。
在一座海島的上空,林守溪一拳轟上了宮語的胸口,下墜的仙影幾乎將這座海上孤島徹底摧毀。
她躺在荒碎的島嶼里,想要起身,可這一次,她卻無力再起。
官語躺在碎巖中,白袍早已碎成云縷,她絕艷的仙軀上,世界樹的圖騰卻更顯蒼紅美麗。她長眸中的熾光淡了很多,迷惘之色卻半點不減。
「你不是要以我為尺度丈量你嗎?夠了么?」這次,換成林守溪居高臨下看她了。
「你是誰…………你為什么能贏我?為什么……」官語虛弱的聲音伴隨著喘息:「我明明摸到了.我明明摸到力量的極限了。「
「因為我的登神之路比你徹底。」林守溪解釋道:「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但我沒有忘,世上每多一個人記得你的名字,你就會弱一分…………這一分,就是我們之間的差距,這抹差距永遠也無法彌補,因為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地心里,腦子幽靈試圖偷取過她的名字,林守溪一度以為他真的被幽靈偷走了什么,可當司暮雪把那個被竊之物給他看時,他卻啞然失笑。
司暮雪遞給他的是一個。
—宮語的姓名早已刻在了他的道心
里,牢固如鋼,作為蒼白的腦子,幽靈竭盡全力,也只撬動了「宮」字的一個點而已。
「名字?」宮語依舊茫然。
「嗯。」
林守溪蹲下身子,將她的手捉在懷中,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宮語'」二字。
「宮——語——」
林守溪字正腔圓地教她念,像是在教一個蹣跚學步的幼童。
「宮語.....」
宮語念了一句,問:「這是我的境界嗎?」
「這是你的姓名。」
「姓名.......官語.......」
剎那間,宮語像是在大海中漂泊了萬年的旅者,終于抓住了什么,她的眼眸之中,終于顯露出了幾抹清明之色,她看向林守溪,試探性喊了一句:「師父?」
林守溪以擁抱作為回應。
島嶼破碎,海浪侵襲而來,將他們淹沒。
海浪觸碰到宮語的身軀時,蒸發出了巨量的霧。
官語落入這個熟悉的擁抱,難以抵擋的疲憊中,她輕輕閉上眼眸,陷入了安眠。
林守溪準備帶宮語回去。
可他置身海上時,突然意識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看向身后。
黃昏猶在天邊,夕陽依舊靜止。
慕師靖明明終止了蒼白的蘇醒,為何象征末法的黃昏還在持續?這是怎么回事?
「黃昏已經被換掉了。」
海面上,一個虛弱的聲音的傳來。這個聲音像是看穿了林守溪的心思,擊破了他心底的困惑:「黃昏被換掉了…………現在的黃昏已非末法黃昏,那是黃昏之海,真視神女已降臨此界,她在等你。「
林守溪回頭望去。
跌宕的海面上,一個青色裙擺的少女抓著浪尖,沉浮而來。
少女頭生犄角,身披龍鱗。
竟是行雨。
她的臉頰白的像是抹了鹽巴,殷紅的唇角,更溢著大量猩紅而濃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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