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散盡。
林守溪再回頭時,深淵已變成了一座湖泊,湖光瀲滟,水紋幽靜,光線照射之下,它就像是一池空明無垠的光,耀人眼目。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座湖泊之前是什么了。
小禾也似全然忘了剛剛的事,正與慕師靖聊的歡快,她們手挽著手,像是郊游踏青的親姐妹,蹦蹦跳跳之間,就將林守溪這個'累贅'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好一會兒后,慕師靖才長發一甩,駐足回頭。
「喂,你在那里杵著做什么呀?還不快跟上來。」慕師靖嚷道。
林守溪手掌按著額頭,還在想方才發生的事,沒能聽清慕師靖的喊話。慕師靖也不理會他,她斜睨了林守溪一眼,忽地將身邊的小禾攔腰抄腿,橫抱在懷,道:「你若再不跟上來,新娘可就要被我搶走了哦。」
粉腿交錯間,慕師靖已抱著小禾跑遠,像是一個得逞的強盜。
林守溪只得跟了上去。
天空湛藍,濃霧已散,明明春還未至,石頭的夾縫之中,卻已生長出了嫩綠色的葉瓣。從這里向南望去,可以看見碧藍色的巫祝湖,湖上散落著耐寒鳥雀的影子,雀啼聲被風銜來,將原野襯的更靜。
這里哪還是污濁遍地的孽池,轉眼之間,這里已然成了被白墻隔絕的世外仙境。
林守溪追上她們時,慕師靖正坐在一片樹蔭下,與小禾抱怨著什么。
「你們巫家的后花園可真大呀,跑了半日也沒跑到頭。」慕師靖說。
「這里可不是后花園,這里是孽池,封印著很多很厲害的怪物。」小禾認真地說。
「怪物?我怎么一頭也沒見到?」
「可能是被殺光了吧…」
「哦,那以后就是后花園了。」
慕師靖拉著小禾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纖細的手指,忽地問:「對了,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小禾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想不太起來了。」
「嗯?大清早和夫君來野外,還穿的這般少,又說自己想不起來了?」慕師靖狐疑。
「哎,你別瞎想啊,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小禾臉頰羞紅。
「是嗎?小禾不老實哦,讓姐姐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小狐媚子。」
慕師靖唇角一挑,五指彎曲,如小老虎般朝著小禾撲了過去。
小禾被她的氣勢所懾,一時竟忘了反抗,于是,這一幕倒像是學堂里師姐欺負柔弱師妹,慕師靖冰冷霸道,小禾弱小可憐,相映成趣。
慕師靖壓著小禾的手,卻在她的指尖感到了一陣沁涼,她不由想起小禾被凍結于黑暗與堅冰的百年歲月。
「哎,你這時候來做什么,真殺風景,快放開我……」
慕師靖蹙眉嬌哼。
「你這小強盜還想全身而退?」
林守溪粗暴地將慕師靖壓在了樹干上,咬住了她的唇,不消片刻,慕師靖所有的薄嗔微怒都化作了春水般的淺吟。
小禾在一旁默默看著,不免鼓起香腮,幽冷道:「你們當我不存在?」
待三人手牽著手躺在草地上,看白云一浪浪地漫過天空時,他們已徹底忘了,自己來孽池是做什么的。
休憩之后,三人回到了巫家。
詭計多端的慕師靖將白祝支走,讓她去三界村陪楚楚與小語,她則帶著林守溪與小禾去附近的城鎮逛街,享受相逢后的歡愉。
熟悉的城鎮映入眼簾,小禾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她雖是君臨天下的女帝,可哪怕是路旁售賣的彩繪風車,都能讓她停下腳步,把玩許久。
慕師靖逛街的目的則更為明確。
「走,姐姐
來幫小禾添置衣裳。」
慕師靖挽著小禾的手,將她拽向各個成衣鋪子。她嘴上說著幫小禾添置衣物,實則一直是自己拿著漂亮衣裳在試來試去,渾然忘了身邊還跟著人。
「不如這樣,你們都給對方挑衣裳吧,最后由我來給你們評選,誰挑的衣裳更漂亮些。」林守溪提議。
「好呀,我的眼光可不會輸任何人。」慕師靖一口答應。
「那就陪慕姐姐玩玩好了。」小禾本就無聊,也應了下來。
她們還做了約定,無論給對方買了什么,對方都必須穿,這是對彼此的尊重。
給對方挑選衣裙,兩人反倒精神百倍。
這一過程原本是很和諧的,慕師靖所挑選的,大都是裁剪得體的純色裙擺,不靜不喧,落落大方。小禾所挑的,則多是武者衣裳,英氣逼人之余更勾勒身材曲線,她們還會彼此詢問對方喜不喜歡,很是相敬如賓。
這和諧的一切很快就被打破了。
慕師靖停在一條半透明水晶紗質的露肩裙前,猶豫著伸手,將它取了下來。小禾在一旁默默盯著,忍不住出聲,道:「這…會不會太露骨了些?」
「這有什么?小禾青春靚麗,就該穿這樣的。」慕師靖霸道地替她做主。
小禾哦了一聲,默默走到了一條碎花黑裙之前,將之取下。慕師靖見了,忙來阻止,覺得這交領胸襟也過低了些,小禾表示,慕姐姐身段傲人,足可駕馭。
于是,這場給彼此挑衣裳的比試,朝著另一個方向飛速地滑坡。
她們不再隱藏,皆暴露出了真面目。
慕師靖買個足鏈,小禾就買個頸圈,慕師靖買個獸耳,小禾就買條尾巴,她們挑選的衣裳也越來越偷工減料,雖未上身,這'襤褸'的衣裳已令人目眩神迷。
回到客棧后,慕師靖與小禾交換了衣裳。
許久之后,兩位絕色少女才躲在屏風之后,換好了為彼此購置的衣物。
屏風撤去。
慕師靖穿著一條黑色的碎花小裙,交襟低斜,裙邊過臀,下方玉腿之上套著狀若漁網的黑色長襪,狐貍尾巴從她腿后垂落,隨著她的腳步輕搖慢晃,很是乖巧,她脖頸飾著銀環,微低的臉頰很是幽怨。
小禾則穿著那條半透明的砂質露肩裙,小巧纖凈,若隱若現,白色的狐尾摩挲著她的腿,足鏈纏繞,閃閃發光,她清冷的面頰透著一絲羞紅,飾在發上的貓耳朵與她的雪發融為一體,仿佛她真是貓妖變幻。
林守溪飽過眼福之后,卻是端出了正人君子的架勢問:「這就是你們給彼此挑選的衣裳?」
「是慕姐姐先不講理的。」小禾先行責怪。
「哪有,我只是試探試探你,沒想到你存心要禍害姐姐。」慕師靖辯解。
「少找借口了,你就是居心回測,害人害己,以前如此,現在還是。」小禾幽幽道。
「巫幼禾!我看你才是外表單純,包藏禍心,你這心可半點不白。」慕師靖反擊。
「你…」
小禾下意識以掌遮掩,冷冷道:「無論如何也比你這黑心虎要強。」
兩人就此吵了起來,一時虎爭虎斗,氣勢洶洶。
「兩位仙子的姐妹情誼就這般脆弱?」林守溪有些看不下去。
「要你管!」
兩人一邊爭吵,一邊又團結地朝著林守溪厲叱,她們鬧個不停,直至被家法處置,各打了五十板子后才消停。
兩人吵的兇,和好地也快。被教訓過后,她們一同趴在榻上,各自做了反省,她們都覺得,自己這么做是成心想讓對方出丑,失去了挑選衣裳的初心,約定以后要和和美美地相處,做一雙模范
姐妹。
她們抱在一起睡著了。
月光自九天灑落,在她們芬芳的仙體上鋪了一層清涼薄被。
次日。
她們手牽著手,面帶微笑,約好重新給彼此購置衣裳。
這一天,屏風撤去后,林守溪看到了穿著土藍色為底、紅綠相間的碎花長裙的慕師靖,以及繡著大牡丹花的紅色小襖的巫幼禾。
「你們可真是姐妹情深。」林守溪目瞪口呆。
慕師靖與巫幼禾皆牽動著微笑,夸對方給自己挑的衣裳好看,是林守溪眼拙,不懂欣賞。
話雖如此。
她們臨要出門時,還是不約而同地換上了各自標志性的黑裙與白裙。
沿著城鎮一路向前走去。
越過煙塵騰騰的馬道一路向前。
神墻高聳。
邪神的陰影消散后,厚重的墻體成了真正的巨人,只是,在未來的日子里,這綿延數萬里的神墻,注定會漸漸淪落為景觀,甚至累贅。
穿過城門,一路向前,規整的市坊街道之后,神守山拔地而起,孤峭似劍。
林守溪再次登上了神守山。
慕師靖與小禾伴在他的左右。
山路寧靜。
林守溪登山過半,在一處崖亭歇腳,亭畔有一石碑,碑上刻著'大道無期,唯煎人壽四字,字跡筆畫衰頹,儼然是某位大仙人臨死前絕筆。
林守溪坐在亭中看云聽風,回想著當年在山上與楚映嬋琴簫和鳴的歲月,心頭悠悠。
「大敵已除,為何你總是憂心忡忡的,是有什么心事嗎?」慕師靖察覺到了異樣。
林守溪本想將域外煞魔之事說出,但他看到慕師靖坐在木亭欄桿,后仰身軀,伸直玉腿如漿般隨意擺弄的少女,又不愿將她這份無憂無慮給打破,最后只是笑了笑,說:「許是在傷春悲秋吧。」
「傷春悲秋?」慕師靖忍不住笑了,不免冷嘲熱諷道:「你還傷春悲秋?你都活了一百多年了,早就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年人了……也就樣貌還沒變罷了。」
「那你呢?」林守溪反問。
「我…」
慕師靖話語一噎。
一旁的小禾卻是一把摟住了她,有板有眼道:「慕姐姐永遠是十七歲的小姑娘,風華正好,品貌俱美。」
慕師靖聽了,分外受用,又忍不住問:「為什么是十七歲呀?」
「因為本小姐今年十八歲。」小禾理直氣壯道。
「你…哼,果然沒安好心,我才是你姐姐!你若十八,我就十九!」
「那我二十歲。」
林守溪覺得,若是白祝在側,聽著這番爭吵,恐怕也會說一句幼稚,但她們渾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吵的激烈,或許,在真正的親朋摯友面前,人永遠都會保留一份童真。
吵吵鬧鬧間。
林守溪離開崖亭,重新向著山上走去。
不久之后,山上傳來了厲喝之音:
「林守溪,山河患難時不見你影,天下太平后你又要回來坐這山主之位?」
問話的是一個戴著太極圖面具的女子,她立在一株高樹之上,心中有塊壘,話語亦不平。
林守溪看著她,倒是笑了。
「你還有臉笑?」女子冷冷問。
「只是覺得高興。」林守溪竟是松了口氣,道:「過去,我每次上山下山都有人刁難,這次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多虧了你,讓我又拾到了這份歸山的熟悉感。」
「口出狂言!」
女子嬌叱一聲,樹葉震動之間,她已身在高空。
子凌空躍下,身影竟在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待到她將林守溪團團圍住之時,與她一模一樣的身影已有六十四位,她們氣息相仿,真假難辨,各展絕學之時,更是朱紫流光,絢爛奪目。
六十四道人影朝著林守溪齊齊攻來。
林守溪似乎是沒反應過來,他目視前方,徑直向著山上走去。
女子更惱,喝令他止步。
下一刻,一道銀光穿梭而過,銀光快的不可思議,女子想要防守的念頭剛剛生出,她的額頭就被劍氣洞穿。
嘩——
眨眼之間,六十三道人影眉心皆被洞穿,無一例外。
被洞穿的人化作了一張張符紙,滿天亂飛,灑滿山道。女子的真身立在紛飛的黃色符紙間,茫然無措。
「你,你怎么…」
她盯著林守溪,一臉不可思議之色。
林守溪不理她,繼續向山上走去。
身穿道袍的女子大怒,她祭出了一柄金銅錢寶劍,對著他的后背刺去。
這雷霆般的一刺被林守溪以雙指夾住,接著,他手掌一劈,直接將這金銅錢寶劍搶來,攏入袖中。
「你還我!」女子大喊。
林守溪聞言,摘下空中的符紙,飛快疊成了一柄紙錢寶劍,遞給了她:
「還你。」
女子見狀,如受大辱,她將這紙錢寶劍捏成一團,緊握掌心,還想再戰,山上,忽有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傳來:
「韻兒,今日是為師成道之日,別胡鬧了。」
被稱為韻兒的女子連忙后退了半步,對著山頂躬身行禮,不敢再造次。
接下來的道路暢通無阻。
林守溪躍過山道,登臨峰巔。
峰巔。
一個老人正在等他。
林守溪認識這個老人,他是神守山的代掌教真人,百年之前,他們還有過節。
掌教真人坐在一塊霞石之上,掐著蓮花訣的雙手撫著膝蓋,掌心朝天,雪白的麻衣當風飄舞,他的身子略顯傴僂,卻依舊蒼勁如松。地星宮、天脈宮、人知宮三宮的宮主守在一側,為其護法,他們見這白衣年輕人到來,皆如臨大敵。
「林守溪,多年未見了啊。」掌教真人開口。
「的確很多年了。」林守溪平靜回答。
「我要飛升了。」掌教真人長嘆一聲,說:「過往恩怨,你若不介懷,我們可一筆勾銷,你若介懷,也可趁著這個關頭毀我大道,我并無怨言。」
「飛升?」林守溪詫異。
「嗯,哀詠之神降臨,將神山中人境界盡折,我倒因禍得福,重新修煉之時,陰差陽錯地煉成了逆空返虛之術。我已可破開此方寰宇,飛入深空。」掌教真人緩緩解釋。
哀詠之神降臨,占領祖師遺蛻,毀了所有人神境修士的法術根基,楚映嬋與宮語身在真國,倒是陰差陽錯地未被波及。
林守溪搖了搖頭,說:「不要飛升。」
「為何?」掌教真人問。
「這片天空已經出不去了,外面沒有仙境,只有敵人。」林守溪說。
「你覺得這番話能嚇唬住我?」掌教真人問。
「我只是在說實情。」林守溪道:「你留在此間,人間可多一位斬妖除魔的人神境大仙人,你若執意飛升,只是令浩渺太虛多一粒微塵。人間供養一位仙人不易,白白送死,不值當。」
掌教真人盯著他的眼睛,沉默良久。
仙人不養雞犬,他若得道,也無人可以沾光。
「人間供養仙人不易,但我終究為我而活。」掌教真人閉上了眼,話語冷靜而篤定,他
繼續道:「縱使你說的是真話又如何,古語有云,不破不立,我早已明悟,人神境非人之頂點,而是此方天地之頂點,我若要破開人神瓶頸,須先破開此方天地…我,說的有錯嗎?」
林守溪看著掌教真人蒼老而熾熱的眼神,不再勸誡,只說了一句「走好」。
掌教真人也注定聽不進任何勸告,他是老頑固,越老也越頑固。
太陽西斜。
日月交泰之際,暮光稀薄。
掌教真人逆空返虛之神術大成,升空而去,半空之中,他朗聲大喊:
「大道無期,煎熬人壽,不撞天壁,誰愿回頭?」他大笑著撞上了蒼穹。
尸骨無存。
三宮宮主對此視而不見,他們雙手攏袖,對天行禮,如宣喜事:「恭喜真人得道飛升。」
之后,他們又轉過身來,對林守溪齊齊行禮:「恭迎山主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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