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念一番話談不上振聾發聵，但也是情真意切，說的法海啞口無言，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法海并不是標準意義上的佛門弟子。
他只不過是在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了某個佛修的傳承，修煉了佛法，就以佛門弟子自居，還給自己取了個“法海”的法號。
實際上，法海對佛經佛理幾乎是一竅不通。
在遇到李安然之前，法海只懂得最淺顯的因果報應功德業力之說，為了積攢功德消除業力，他逼迫山中其它妖怪跟他一起皈依佛門吃齋念佛。
白素貞會偷他的內丹，一是貪念作祟，二也是有很一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報復法海逼他們吃素念經，讓他們不得安寧。
直到前段時間，法海丟失了內丹，又被李安然灌輸了滿腦子雞湯之后，才開始行走人間，行俠仗義。
時間雖然不長，但法海也見識到了世間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現象。
比如說，賣身葬父，易子而食，殺人奪寶，坑蒙拐騙……
比如說，奢華的寺廟，塑金的泥像，肥頭大耳的僧人，衣衫襤褸窮困潦倒的百姓……
比如說，那些明明自己都快要餓死，還將最后一點錢最后一點糧食，供奉給寺廟的僧侶廟祝，只求來世能投個好胎的信徒……
再比如說，寺廟主持與當地豪強勾結，兼并了大量土地人口，逼得百姓走投無路，甚至有作奸犯科，把佛門圣地弄成藏污納垢之所的。
當然，這里面也有不少真正慈悲為懷救苦救難的高僧……
法海秉承著善惡有報除惡務盡的方針，短短半年時間，就殺了千余惡人不止，闖下了血衣羅漢的名頭，在陳國赫赫有名。
但他卻發現，這惡人就像是水中的瓢，按下這個，那個就漂了上來，按下那個，這個就漂了上來，殺之不盡，越殺越多。
以他一人之力，能做的事情、能救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
法海冥思苦想了數日，終于想明白了——
光殺惡人沒有用，是這個世道有問題！
可這世道有問題該怎么辦？
總不能把這世道給殺了吧？而且，他也不知道這世道該怎么殺！
法海思來想去，都沒能想出個答案，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就在半月前，法海孤身一人闖進府城，宰了一群貪官污吏，打開了城中的倉庫，將里面的糧食衣服和他在貪官污吏家里搶來的金銀珠寶，盡數散給了受災的百姓。
然后，他就成了通緝犯，被朝廷派來的各路高僧法師一路追殺。
法海自然是毫無畏懼，將追兵殺了個一干二凈，又在機緣巧合之下，到了這處破廟中，看到觀音菩薩顯靈，講大乘佛法之妙，指引空念去西天取經，化解凡間浩劫。
法海大喜過望，只以為自己得到了救世之法，一連數日，每天都來催促著空念去西天取經。
但，空念全然不聽，只悶頭睡大覺。
法海并不知道，在他到來之前，觀音菩薩早就已經顯靈過很多次了，也催促了空念無數次。
但……
“菩薩，我好餓啊！不吃飽肚子，是沒有力氣去西天取經的！”
“菩薩，我好冷啊！沒有衣服穿，我出門就會被凍死的！”
“菩薩，西天取經要走那么遠，這一點糧食不夠吃啊！你多給我點啊！對了，還有盤纏，沒有盤纏出不了遠門的！”
“菩薩，我補補覺，等睡醒了就去西天取經……”
“菩薩，沒柴了，我想生堆火……”
“菩薩，我想吃雞蛋……”
“菩薩，我……”
觀音菩薩：“(へ╬)”你特喵的把老娘當成許愿池了？！
觀音不會這么說，但心里想的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
剛開始的時候，觀音念在自己在盂蘭盆會上受了金蟬子奉茶的情面上，盡可能地滿足空念的要求，只求他能盡快去西天取經。
但，一天天過去，觀音殿里的東西越來越多，空念日子越過越滋潤，卻半點沒有動身的意思。
觀音不得已，只能親自現身催促，但空念用各種理由推脫，撒潑耍賴痛哭哀求，反正就是兩個字——不去！
觀音又忍了半個月，忍不了了，引著一伙流民來此，將觀音殿里的所有東西搶奪一空，連張桌子都沒給空念留下。
在觀音看來，這沒吃沒喝沒穿的，空念總該動身了吧？
但空念，或者說金蟬子再次打碎了她的三觀。
“睡著就不餓了……”
“睡著就不冷了……”
“睡著就沒事了……”
空念鉆在那一堆雜草落葉里面，不吃不喝不動，來了個一睡解千愁。
觀音直接傻眼了，你特么以為你是狗熊？鉆這兒冬眠呢？
換作尋常人，這么做是在找死，偏偏空念是金蟬子轉世，不吃不喝挨凍受冷會不舒服，但就是不會死。
當法海在疑惑觀音為何會挑中空念的時候，觀音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蟠桃園中金蟬無數，世尊怎么會挑中這只？
觀音只知道金蟬子的來歷跟腳，并不知道蟠桃園里發生的一切。
在她看來，這只金蟬膽小懶惰厚顏無恥貪吃好睡，雖有悟性但無定性，如此品性，就算資質跟腳再高，成就也必然有限。
世尊是瞎了狗眼，呸，世尊是何種考量，才會選中這只？
直到看見空念在法海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去收拾東西，觀音微微一怔，露出了一抹恍然之色。
她領悟到了金蟬子的正確用法！
但還不等觀音松口氣，留在佛像上一縷神念就又聽到了空念那番大逆不道的話。
觀音柳眉一挑，心頭怒起：“這孽障竟敢當著我的面也敢謗佛謗法，真是無法無天！”心中卻是想到了金蟬子投胎轉世前看向如來的那道目光。
平靜，冷淡，沒有一絲情感波瀾！
與金蟬子平日里的表現截然相反，初看似是已經認命，但觀音卻是從中讀出了滔天的恨意，只是隱藏了起來，而且隱藏的極好。
那目光讓她心頭都是一顫，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但如來卻好似沒有看到一樣，依舊是慈眉善目，揮手將金蟬子的神魂送入了凡間投胎。
觀音殿中，法海不肯承認佛陀菩薩心中有私，強行解釋道：“菩薩不將大乘佛法直接傳入南瞻部洲，定然是有苦衷，只是你我愚鈍淺薄未能領悟罷了！”
說罷，法海轉身走到了殿中央的觀音佛像前，恭敬跪倒在地上，三叩首，說道：“南無觀世音菩薩！今有弟子法海、空念心有困惑難解，求菩薩顯靈，為弟子二人解惑。”
法海不知如何辯駁空念的話，但在觀音眼中，空念的話滿是破綻漏洞。
觀音緩緩閉上雙眼，腦后佛光大作，正要以神念降臨到殿中佛像身上，心頭忽然涌出一股不安感。
“不好！”觀音心頭一驚，還未完全降臨，異變突生。
嘩——
觀音殿外，一陣狂風平地刮起，卷著無數雪花，穿過長廊，涌入了正殿，直接將觀音像吹翻在地，砰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菩薩像中的那一縷神念也隨之煙消云散。
南海珞珈山潮音洞中，觀音陡然睜開了眼睛，眉頭緊皺，眸中怒火閃爍：“到底是誰？竟敢暗算于我？”
她降臨在佛像上的，雖然只是一縷神念，但也不是尋常修士能夠打碎，至少也是大羅金仙境界，而這種修為的修士在三界都是有數的。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金蟬子！
難道有人猜出來金蟬子就是西天取經之人？找到了他的轉世之身？
觀音心頭大急，佛法東傳西天取經關系到大乘佛法的興盛，也關系著她斬尸證道，絕對不容有失。
當下，觀音就按奈不住，駕起一道祥云，朝著南瞻部洲飛去。
“師兄，你這是要做什么？”李安然一臉詫異的看著猴子。
剛剛動手的，正是猴子！
他如今的修為與觀音相差無幾，都是大羅金仙巔峰，只差臨門一腳就能突破到準圣。
正常交手的話，猴子憑借著陰陽神光和破妄金瞳，勉強能和觀音打個六四開，想分出勝負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但在剛才，猴子以有心算無心，利用法海體內的那縷神念，只一下子，就將觀音的佛像連同著佛像里的那縷神念打碎。
“這空念挺對俺老孫胃口的，小蟠桃，你說俺老孫把他收做徒弟怎么樣？”猴子說道。
“啊？！”李安然張大了嘴巴，傻眼了。
這、這是什么鬼？！
猴子要收金蟬子當徒弟？
“小蟠桃，你看啊！你收了法海當徒弟，俺收這空念當徒弟，這不正好嘛！咱倆可以比一比，看誰教徒弟的本事更強，看他們以后誰更厲害，誰更讓如來頭疼，怎么樣？”
猴子越說越興奮，眉飛色舞，兩眼放光，上躥下跳，嘿嘿直樂。
李安然：“……”
猴子的表情好猥瑣！
不過……猴子收唐僧當徒弟？嘿嘿，這也挺有意思的！
李安然說道：“師兄，你想收空念當徒弟也不是不行！但他可是如來的二弟子金蟬子轉世投胎，又關系到靈山西天取經的大事，如來觀音肯定都會關注著他，你要是不小心露出馬腳，靈山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嘿，你說的靈山現在就會放過俺老孫一樣！”猴子擺了擺手，滿不在乎：“他們現如今是對付不了俺老孫，可不是不想對付俺老孫！”
李安然一愣，心中暗暗反省。
猴子現在倒是人間清醒，反倒是我有些想偏了。
實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只要實力夠強，靈山知道了又如何？
難道他們還敢來找猴子麻煩，和猴子魚死網破？
猴子見李安然心里已經同意，再接再厲道：“俺老孫有辦法，不被他們發現！
“什么辦法？”李安然問道。
“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猴子見李安然露出驚訝之色，得意洋洋地解釋道：“當初在天庭的時候，俺老孫又被拉進了一次斜月三星洞，大概也知道那位是怎么做到的。等俺老孫傳授過他功法法術之后，就躲得遠開，靈山根本不可能知道是俺老孫做的！就算能猜到，也找不到任何證據！”
“既然師兄都已經考慮清楚，那就沒有問題了。”李安然心里不由感慨。
靈山遇到猴子真是倒了八輩子……
不對，好像誰遇到猴子，都在倒霉？
牛魔王、龍宮、金翅大鵬雕、靈山……
還好我的金大腿夠粗夠硬！
猴子說做就做，心念一動，直接以法海體內的神念為引，對空念施展了法術。
“哈欠！”空念只覺得一股困意涌了上來，上下眼皮不斷打著架。
下一秒，空念躺在了地上，沉沉睡了過去，進入了自己的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與此同時，李安然耳邊也響起了系統提示音。
「孫悟空領悟法術“南柯一夢”（系統暫命名）……」
「宿主將100共享孫悟空修煉成果……」
「恭喜宿主領悟法術“南柯一夢”……」
關于法術的種種內容頓時涌入心頭，李安然也在瞬間掌握。
李安然見猴子閉上了眼睛，開始給空念傳法，干脆也對法海施展了“南柯一夢”。
猴子借助的是他留下的神念，李安然借助的則是他融入到法海體內的那根桃毛。
別看那只是一根桃毛，但其內蘊含的靈氣生機，法海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吸收。
這南柯一夢雖然只是一個法術，但并不簡單，實際上已經與神通接近，乃是對人心的映照。
猴子的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是一座洞天福地，一個長眉長須仙風道骨、佛儒三教合一的須菩提祖師，一群擅長不同法術的師兄弟，后山還有他最愛吃的桃子。
這可以說是完美實現了猴子當時心中對神圣對師門一切幻想。
法海就不一樣了！
李安然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坐在功德金蓮上，周圍金碧輝煌，佛光涌動，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各種佛陀菩薩羅漢金剛。
沒錯，正是靈山大雷音寺大雄寶殿！
而他，身披袈裟，頭頂肉髻，低眉垂目，腦后有環形光焰，渾身散發出無量光無量法，透著神圣慈悲的氣息，正是如來佛祖。
只不過，他變化的這個如來與真正的如來，相貌并不相同，他變化的是法海心目中的如來，也就是凡間的如來佛像。
“弟子法海，拜見師尊！”法海大步走進了大雄寶殿，目不斜視，跪倒在地上，頂禮膜拜，態度恭敬。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擅自稱世尊為師尊！”有羅漢上前一步，瞪著眼睛，厲聲怒斥。
法海沒有理會，只恭敬地跪在那里，等待著李安然發話。
這就是法海腦補的他見如來的場景嗎？
李安然頗有些無語，但還是配合無比地說道：“退下！法海的確是我收的徒弟！法海，你也起來說話吧！”
李安然說的話其實有不少漏洞，也不符合如來的身份。
但，南柯一夢和夢境相似，法海并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也不會深究自己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就像猴子當初從未懷疑過斜月三星洞一樣。
法海抬起了頭，但并沒有起身，目光從李安然臉上掃過，帶難以形容的極度熱切崇拜，但很快他又移了開，似是怕沖撞冒犯了李安然，說道：“師尊，弟子有一事不解，求師尊解惑。”
旁邊羅漢眼睛一瞪，又要呵斥，但被李安然攔了下來，說道：“說吧。”
法海說道：“師尊，既然大乘佛法可以解救眾生于危難，師尊為何不直接將大乘佛法傳到凡間？反而要讓空念萬里迢迢來西天取經？那空念懶惰膽小，吃不得苦受不得累，讓他去西天取經，豈不是害了天下蒼生！”
法海對空念的怨念還真是深……
李安然早就已經想好了怎么回答，直接說道：“誰告訴你大乘佛法可以解救蒼生的？”
“啊？！”法海大吃了一驚，“是、是南海觀世音菩薩！她說……”
“法海，你要學會獨立自考，要有自己的判斷！不要盲信任何人，觀音如是，我亦如是。”
李安然直接打斷了法海的話，說道：“蒼生疾苦各不相同，大乘佛法不過是教人向善，如何能救人于危難？法海，我當初教你的東西，你難道都忘了嗎？這世上沒有什么救世主，眾生唯有自救，方可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