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不愿意
第二章我不愿意
原來那個陸洵留下了一架書。
作為松山書院的弟子,雖然他天賦普通,但學習卻真的是可稱刻苦。
別以為長得帥是什么了不得的資本,權貴之家的子弟長得帥,會被稱贊一句“風儀過人”,但普通人家出身的子弟,尤其還是賤役之家,長得帥了,無非就是在應聘給人家站崗牽馬這一類的工作時,有些加分而已。
再不然就是民間的七大姑八大姨小媳婦大姑娘們熱衷于討論你而已。
徒增亂名,反為不美。
所以,長得帥了,反倒越發應該規規矩矩做人,認認真真學習。
就如美女,你不勾搭人,人家看你一眼都要想入非非,編一些跟你的鴛鴦蝴蝶夢,更何況你還主動拋媚眼兒過去?就這,你還想要好名聲?
所以,原主一旦被勒令退學,居然能失意到喝酒喝死,絕非偶然。
過去這些年,就因為長得帥,他壓力很大。
不想誤入歧途,成為「聲色娛人」之輩,只有加倍的勤奮苦讀。
看看這塞了滿滿當當的一架書就知道了。
陸洵揉著腦袋,消解著昨夜宿醉,以及死而復生一番所帶來的,腦袋的不舒適的感覺,走到書架前,慢慢地看。
每一本都有很熟悉的感覺。
他順手抽下一本名為《履齋詩馀》的書。
第一冊。
作者吳潛,字毅夫,號履齋,南齊人,曾一度官至南齊國參知政事,是宰相級的人物,政績頗著,寫的詞很有名,亦擅宮體詩、律詩。
從記憶中陸洵知道,他是原主最喜歡的幾位當代詩人之一。
說是當代,是因為這位南齊的宰相,剛死了沒多少年。
詩馀,即詞。
《履齋詩馀》,是吳潛詞作的合集。
這個時空的文學脈絡,在陸洵看來發展的有點亂入,但有了「天機」做評定,這種亂,卻又給人一種亂而有序的感覺。
詩起于遠古,至《詩經》為大成,以四言為主,一句詩,四個字。
與之稍晚的屈原,擅長楚辭,有別于《詩經》的體系,擅長長句、長詩,甚至還可以被理解為是“賦”這種變體的源頭之一。
甚而《離騷》這篇偉大的七星雄詩本身,都被稱為“騷賦”。
到了漢朝,“賦”這種題材更是大放光彩。
四言詩仍是一時的主流,但五言詩已經開始出現。
到了漢末時期,五言詩已經發展的比較成熟。
漢朝有“樂府”,魏晉亦有“樂府”,這是專門收集民間詩歌的朝廷機構,歷代樂府,留下了頗多的五言詩杰作。
至曹丕的《燕歌行》一出,一句七個字,字數更多,明顯容量就更大,給了詩人更多表達空間,于是這種格式上的創新,使得曹丕的《燕歌行》的整體水平和造詣,雖然明顯遜色于他弟弟曹植的《白馬篇》,卻仍然拿到了「天機」給出的六星的高分,成為他的代表作。
至此,七言詩開始大興。
之后天下雖分分合合,卻并沒有影響詩詞歌賦這些文學的進一步發展。
南方宋齊梁陳四代,宮體詩開始興起,為詩歌的創作,制定出了更嚴格的平仄、轉承、對仗等規矩,最終形成格律詩。
等到現如今的這一代南齊王朝建立之后,五律、七律、排律等詩體,已經接近成熟和完備。
詞這種體裁,則是起于西唐。
據說最初發源于敦煌,是當地的土俚小調,亦別稱敦煌曲子詞,一經西唐國文人的發掘,得到了「天機」的肯定,立刻在西唐發展起來。
這種體裁又被稱作「詩馀」、「長短句」。
在「文氣」是整個天下修行界最重要的修煉資源這一前提下,這種體裁一經出現,只幾年的功夫,就已經傳遍了已知的整個世界。
大宋、南齊、西唐、北燕,乃至塞外蕃國,長短句一時大興。
而這位吳潛,就正是近一百年來,寫詞寫得比較出名的一位大家。
他的作品,曾有多達五篇,得到過四星的判定。
全都是詞。
隨手翻開一頁,書頁都已經被多次的翻閱,弄得有些卷了毛邊了。
可見原主的用功之勤,也可見他對這本詞集的喜愛之深。
這是一首《沁園春》。
名為《沁園春·落雁橫空》——
「落雁橫空,亂鴉投樹,孤村暮煙。
有漁翁拖網,牧兒戴笠,行從水畔,唱過山前。
云閣還垂,雨低欲墮,何處行人喚渡船。
蕭蕭處,更柴門草店,竹外松邊。
凄然。倚馬停鞭。嘆客袂征衫歲月遷。
既不緣富貴,功名系絆,非因妻子,田宅縈牽。
只有寸心,難忘斯世,磊塊輪囷知者天。
愁無奈,且三杯濁酒,一枕酣眠。
禁妖族得氣。」
這首詞,被「天機」判定為三星之詩。
不需要標注,每一個「開竅」的修行者,都能一眼感知。
因為這種星級,是天地氣機所賦予的。
在有了腦海中原主留下的海量記憶的幫助下,關于詞作本身,陸洵自然是極熟悉的,此時引起他關注的,反倒是這首詞的最后一句。
也即「禁妖族得氣」這五個字。
這是吳潛這位大詩人、大詞人的特色。
「文氣」匯聚于天地之間,人族能得,妖族當然也能得。
甚至據說西唐國清涼山有位緇衣女尼,壽一百七十歲有余,狀若妙齡,她就喜歡給所有人、獸、妖講解經法,誦讀名篇。據說此人“每持經梵唱,虎不嘯猿不啼,蟲不鳴鳥不叫,已畢,皆叩首而去”——她一個人,培養了滿山的妖怪。
而這些妖的修煉,顯然都得益于她的“持經梵唱”。
也即,獲得了「文氣」的加持。
但吳潛此人,卻極端厭惡妖族。
據說他年輕的時候,曾與一位女子相戀,結果那女子卻慘死于妖族之手,此人當即持劍殺上妖庭,討要公道,卻被妖庭直接逐出,看在他出身名門的份上,沒殺他罷了,自此,吳潛每次作詩填詞,都要在詩詞之后,加上這樣一句——
「禁妖族得氣」。
詩文之前,為序,詩文之后,為跋。
他的這一句跋,在他中前期的作品中,幾乎每篇都有。
無論詩詞歌賦,原作者對自己的作品擁有最高和最終的權力,一句話,只要出現在他的詩文之中,就是對本篇作品的蓋棺定論。
作者跋一句「禁妖族得氣」,那么這首作品所產生的「文氣」,所有妖族都將無從分潤絲毫,甚至妖族修行者就算捧著這首詞,把它背到滾瓜爛熟,用心揣摩,也不可能獲得這首詞所產生的「文氣」的絲毫加持。
我不愿意讓你得到,你就休想得到!
一首兩首無所謂,但數量多了,損害還是有的。
新出現的詩詞,總是更容易讓同時代的人獲得更多的感悟,從而有助于修行。少一篇,就是少了一份可能。
更何況,吳潛是一位創作出了多篇四星之詩的當代大詩人。
少了他的那么多詩作的文氣加持,對妖族的整體來說,都是不小的損失。
據說最終,是一位大龍代表整個妖族出面,畢恭畢敬地登門拜訪、道歉賠罪,又送上美酒三車、美婢二人,這才獲得了吳潛的諒解,在他之后的晚年的詩詞作品中,這句「禁妖族得氣」的跋,才終于是沒有再出現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堅持之前的作品絕不修改,就是要繼續「禁妖族得氣」,妖族的一幫大能也拿這位大詩人無可奈何。
要知道,六星之詩不知道多少年才出一篇,七星之詩至今仍是屈原屈子那篇《離騷》的專屬榮耀。畢生之中能寫出一首五星之詩的人,放眼百年,那就是天花板級別的存在,吳潛雖然達不到那個水準,但他多年創作,著作亦是頗豐,其中更有多篇的四星之詩,在當下而言,實在是數得上的大詩人了。
哪怕妖族再惱羞成怒,再實力強大,要是敢殺吳潛,那就等于是得罪了整個人族的修行界。殺人之后必將迎來的反擊和報復,是就連他們也承受不能的。
所以,吳潛這位大詩人「禁妖族得氣」了大半輩子,幾乎等于是指著全體妖族的鼻子破口大罵,使勁兒打臉,妖族那么多實力強橫的大能,卻依然沒有哪怕一個,敢站出來動他一根手指頭。
最終還是通過主動登門道歉,才終于化干戈為玉帛,了結了這段公案。
老爺子雖然在自身修行上,建樹并不算高,最終止步于「點星」這一等級,卻算是善終,而且算是長壽,最終壽七十九歲而亡。
他死之后,一身文氣釋出,據說「滿室霞光」,方圓三里之內,「異香撲鼻,竟月不去」,時人「大哭累日,難釋懷抱」,南齊皇帝亦為他停朝三日,以示哀悼。
陸洵心中默默誦念這首《沁園春》,隨后便感覺到,有一股極為淡薄的煙氣,在自己周身左右縈繞不去。
這就是所謂「文氣」了。
這在原來的那個陸洵而言,是每日勤修不輟的功課,但對于此時的這個陸洵而言,卻帶著相當的新奇色彩。
于是他當即放下這本書,回到床前,盤膝趺坐,閉上了眼睛。
一邊運起他在松山書院學習到的基礎的打坐修行法門,他一邊在心中默默回想這篇詞作,很快,詞中所描述的那一番山水畫卷一般的情形,就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孤村,暮煙,牧童,渡船,還有一位手持拐杖踽踽獨行的中年文士。
這是「天機」所判定的所有帶星詩作,所獨有的「感知」與「共情」。
身為三星之詩,這首《沁園春》中蘊藏的「文氣」,并不算是極豐沛的那一種,但也不算太弱,只可惜,陸洵本人的修行天賦,實在有限。
多年苦修,對這位吳潛吳毅夫的詩詞又那么熟,他的每次修行,卻依然所得甚少。
運轉完一個小周天,他睜開眼睛。
強行壓抑了好半天的那股子沖動,又再次涌了上來。
試試。
應該行。
那就由我來寫一首吧,看能不能獲得「天機」判定的星級。
下意識地拿著手中的《履齋詩馀》,走到窗邊的書桌前,他坐下,展紙,壓紙,研墨,提筆,在一張潔白的新紙上,寫下塊壘橫行的三個字——沁園春。
這是詞牌。
但正要寫下真正的標題,他想了想,卻又忽而停了手。
算了,萬一被雷劈了怎么辦?
404了也不好嘛!
再想想,雖記了一肚子的詩詞歌賦,此時要用,卻偏偏一時竟想不起來要寫哪一篇了——片刻之后,他忽然眼前一亮,“有了!”
這首詩,十四億國人里,怕是有超過十億都能背誦全文。
他提筆圈了“沁園春”三字,以示作廢,然后另起一行,寫下另外三個字。
靜夜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