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
卓禮正值壯年,他背著自家的娃娃,自邯鄲遷至涇陽。彼時天下大饑餓,沿路易子而食者皆有之。家家戶戶沒了活路,只能賣兒賣女。曾經的強趙轟然倒塌,而他們也成了俘虜流民。
他與卓翁沿路互相扶持,一瘸一拐的朝著關中而來。他們本是要被安排筑城舂米,押送軍糧的。適逢關中涇陽人丁稀少,便被一道詔令破格遷至涇陽。那時候的鄭國已建成河渠,注填淤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
他們被調至涇陽,其實就是給秦國種地的。人口同樣是極其重要的資源,特別是連年征戰老秦人更為需要。以俘虜流民耕作,為秦國提供源源不絕的糧食。
“快到了,快到了……”
卓禮紅著眼,自邯鄲沿路而來,死的死跑的跑。他本來有三個兒子,長子被流匪所殺。就這么倒在了血泊中,只為保護懷中最后半塊餱糧。此子沿路病死,臨死只想喝上口邯鄲的烈酒。最后,甚至連張下葬的草席都沒有。
他的眼淚已經流干了,承載著最后的希望,一瘸一拐的朝著關中涇陽而來。在這,總不至于餓肚子。便是生活再難熬,他們也總有出頭的那天。
他要出人頭地,再也不被人所瞧不起。成為秦人也有好處,秦人有軍功制,只要上戰場砍死個甲士便能有爵位!
卓氏嫡系都走了,卷走了大半的財富朝著臨邛遷去。卓禮的父親跪在地上,祈求宗長能帶上他們一起走。他們也是卓氏的一份子,便是死也該死在一塊兒。
可結果呢?
他父親被宗長一腳踹翻在地,連家中黃犬都帶走了,卻沒帶他們走。父親似乎也認命了,只希望宗長能把簿冊留下,將他們除名。如此,他們也不至于會成為流民。
戰火滔天,戶籍簿冊極其重要。未來關中被破,諸多武將搶奪金銀玉石,唯獨只有蕭何去搶簿冊圖書。故此劉邦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
在戰爭時期沒有戶籍簿冊的,通通都會被強硬充為流民。這類流民往往會變成俘虜,然后就是奴隸。等戰事結束后,方會重新更正簿籍。
就這舉手之勞,卓氏宗長都沒答應!
卓禮的父親也死在了路上,死不瞑目。他們雖是庶出,卻也有足足百余人。這些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卓氏能在邯鄲做大做強離不開他們這些庶出相助。可到最后,他們卻連條狗都不如!
百余人啊!
等到了涇陽,卻只剩下五十來口人!
此仇,不共戴天!
卓禮立下過誓言,從今往后涇陽卓氏與臨邛卓氏再無瓜葛。終有一日,他會讓臨邛卓氏來求他們。他后來從軍入伍,背著鄰里街坊送的鍋盔離開涇陽。他在戰場上極其拼命,每每必身先士卒,悍不畏死。最后,他得到了公士爵位,并且成為當地里正。
只是他的親兄弟死在戰場上,到最后只帶回來件染血的葛布麻衣。所以,卓禮很照顧卓正他們家。就因為他們是過命的親兄弟,卓翁是為他擋了一箭而死的!
這軍功,應該分給他們一半!
卓禮拄著拐杖,一步步堅定的朝著卓府而來。他聽說卓潼來涇陽的事,二話不說放下手上所有的事趕來。并且通知其余宗老,讓他們也跟著一起。身后聚集著足足百余號人,街坊四鄰可都在。
這就是當地宗族制的弊端,只要出什么事立馬搖人。你找我,我找你,往往能拉起一大票人。雖說自商鞅變法后,再也不敢私斗鬧事。可站在后面幫幫場子,那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這也怪卓潼自己撒潑打滾把事情鬧大。
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
“宗長,怎么說?”
“是揍他,還是要他的命?”
有人開口詢問,說話的是當地大匠牉。他嚴格來說并非是涇陽卓氏的人,只是他父親受過卓禮的恩惠。臨終前可專門告誡過他,今后待卓禮就如待自己生父。
牉是有爵位的,他這爵位也是卓草給他申請下來的。是以木碓為名頭,給他申請的上造爵位。嚴格來說木碓的確是卓草想的,但卻是牉制成的。這份功勞算在牉身上,倒也是說的過去。
秦國的爵位是可以抵死罪的,牉想的就是用他的爵位換卓潼的命!反正他這爵位也是卓草給的,只要現在給句痛快話,他立馬進去砍了卓潼!到時候他在自首,根據秦律也會判的輕些。
“勿要沖動!”
卓禮蹙眉訓斥,牉只得將斧頭收了起來。
他作為涇陽官匠,帶把斧頭是很合理的事。
“草已是爵至五大夫,今日若是動手必會牽連到他。老夫聽縣令說起過,讓草這些天盡量別惹是生非。吾等能有今日,皆是因為草的功勞,可不能拖累他。今日來此,只是要報當初的仇!”
卓禮冷冷開口。
自卓草提前行正冠禮后,涇陽卓氏便正式立宗祠。從今往后與臨邛卓氏劃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這些天卓禮沒事的時候就去宗祠轉轉,親自給那些靈位擦灰。偶爾還會念叨大半天,似是在與卓翁交代些什么。
他的嫡孫,有出息咧!
“蓮萍,去取萬錢來,一文都不能少。”
“唯!”
蓮萍旋即去忙活,望著大發雷霆的卓草不敢怠慢。她追隨卓草多年,說是一起長大的都不過分。平日卓草有些慵懶,就算遭遇些不公的事也不會往心里去。頂多在庭院內罵個大半天,次日起來照樣是笑呵呵的。就像哀坑了他這么多次,卓草也沒這么動怒過。
如果是尋常債主,卓草肯定要細細算過再給錢。按照卓草的說法,該給的他一文不會少,不該給的他一文不會多。可這次卻是根本沒去核算,張口就是直接萬錢。這萬錢,可不光光是為了封口。
卓草轉過頭來,看向秦始皇。“我和你說,你以后借誰的錢都行,你要是再和臨邛卓氏打交道,別怪我不認你。到時候你就是跪在地上求我,我都不會給你開這個門。”
“額和他真不熟……”
秦始皇也是心領神會,當即和卓潼劃清界限。他這也是實話,這卓潼算什么玩意兒?不過是區區賈人罷了,在臨邛興許小有名氣,卻也沒那么重要。卓潼的父親,秦始皇倒是聽說過,畢竟卓氏煉鐵冶銅也相當于是給秦國提供兵器。而卓潼是近幾年方才掌權,對他的事秦始皇知之甚少。
卓潼頓時是有些惱羞成怒,“卓正!汝無恥!昔日相識,汝一口一個手足同宗。今日得勢掌權后,竟翻臉不認人?”
“是嗎?忘了。”
秦始皇不耐煩的擺手。他聽得出卓草心中的怨恨,這事兒他也能理解。涇陽卓氏是真的不容易,沒人幫沒人管,一代人吃了兩代人的苦,方才勉強立足。出了個卓草,可真是他們祖墳冒青煙了!
現如今臨邛卓氏見卓草得權得勢,便要上趕著過來巴結。如此,實在是算不得什么好人。
卓潼指著卓草,咬牙切齒道:“卓草!吾告訴你,吾臨邛卓氏方是正統。汝等終究只是庶出,永遠是我臨邛卓氏之附庸。私立宗祠,此為大不敬!”
“你又能如何?”卓草是寸步不讓,不屑譏笑道:“昔日是汝臨邛卓氏不顧庶出死活,傲慢遷走。汝自詡為正統,吾涇陽卓氏拿你們沒辦法。我們要立足報仇,就只能靠自強自立!如今吾爵至五大夫,已為涇陽卓氏立宗祠。而你臨邛卓氏,又能如何?”
在秦國,爵位就是一切!
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臨邛卓氏的確很富裕,可和卓草這爵位比起來那就是渣渣。哪怕他在當地有多可靠的關系,也不可能與卓草為敵。要知道卓草還年輕,還有著無限的未來。更遑論卓草是在咸陽京畿之地,更是皇帝親自提拔上來的。
哪怕是趙高這位皇帝近臣,現在也不敢動他。
區區個臨邛卓氏,又算的了什么?
卓潼無力的癱坐下來,被這股氣勢壓得都有些喘不過氣來。談判,也是需要本錢的。他現在逞口舌之利,等同于是在給臨邛卓氏樹敵。
“吾聽說,臨邛卓氏素來以煉鐵冶銅聞名。五年內,吾會讓臨邛卓氏再沒這名頭。屆時,涇陽卓氏便可取而代之!”
卓草起身開口,透著股自信。
他對金屬冶煉這塊其實懂得不多,但是涇陽有專門的人。涇陽有煤炭也有鐵礦,甚至還有專門冶煉的工坊。只不過捯飭出來的鐵實在是差強人意了些。現在主流的兵器還是青銅制,而鐵大部分則是用以制成農器。
鐵質兵器有是有,但并非是主流。偶爾有名匠通過塊煉法搞出鋼劍來,那基本便能稱的上是名劍了。韓楚兩國在冶鐵這方面是要比秦國強的,昔日楚國鐵劍更是令秦昭王都感到忌憚。
現在煉鐵主流用的是塊煉法,大概就是以木炭作燃料,因為爐體小鼓風差,爐溫往往會比較低。這就導致煉制出來的鐵是海綿狀的固體塊,再往后就需要經過工匠的捶打變成可以使用的熟鐵。他曾聽蜀地賈人提起過,臨邛卓氏似乎就用的這法子。只是他們世代煉鐵冶銅,技術更好。
既然如此,那超越臨邛卓氏并不是難事。
卓草對冶煉金屬方面的確不懂,可他好歹也知曉什么炒鋼法灌鋼法這些。再加上他們還有脫硫過的煤炭,等能批量鍛鋼的時候,還有臨邛卓氏什么事?
“呵……五年?!”卓潼也是撕破臉皮,不屑譏笑道:“卓草,老夫敬你為五大夫,可汝也太狂妄太無禮!吾臨邛卓氏世代煉鐵冶銅,凝聚數代人的心血。莫說給你五年,便是五十年,我臨邛卓氏依舊是大秦頂尖銅鐵巨賈!”
秦始皇饒有興趣的望著這幕,沒說的他相信卓草。卓草為人如何,他心里頭都清楚。在沒有絕對把握前,他絕對不會說大話。他倒是很期待,卓草難不成也想辦銅鐵工坊不成?
如果卓草真的想辦,那辦的也肯定非同凡響。
因為,他已多次證明過他自身的能力。
旁人說這話,那必然是在吹噓。畢竟臨邛卓氏能在蜀地立足,那必然是有這本是的。所煉制的銅鐵成色品質極佳,在秦國那都是相當有口碑的。
可卓草,是認真的!
很快,蓮萍便取來了錢箱。里面不多不少,足足萬錢。都是她平日命人清點過的,決計不會出錯。
卓潼眼神掃過,家將便自覺將錢箱搬了起來。既然都已經撕破臉皮,這萬錢不要白不要。況且,這是卓正欠他的,他為何不要?
“今日之辱,吾皆記下!卓草,汝今日雖是五大夫,卻也將秦廷勛貴得罪了個遍。諸多廷臣皆視汝為眼中釘肉中刺,假以時日……呵!”
卓潼轉過身來,剛回頭便撞見了卓禮他們。足足上百號人殺氣騰騰,把卓府大門給堵得死死的,他就是想出去也沒這么容易。他牽著的稚童哪見過這場面,頓時嚎啕大哭。
“怎么,是想動手不成?”
“你們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卓潼倒是還算冷靜,他就不相信卓草敢動手!
“宗長,讓他走吧。”
卓草看向卓禮,揮了揮手。況且殺了卓潼也沒什么用,還是別因小失大。他心中已有的大概的計劃,他會讓后世輝煌的臨邛卓氏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嗯。”
卓禮也沒再多加阻攔。
方才卓草說的那些,他都已聽到,他這心里頭是說不出的滋味。曾經傲慢無情的臨邛卓氏,終究還是有來求他們的這天。其實這些事情和卓草沒多少干系,那時候的卓草可還沒出生嘞。
就像是卓正那樣,在南郡做買賣的時候遇到卓潼。他依舊會上前去巴結討好,至于先前的事情皆是拋諸腦后。但這些事,卓草不會忘記。
走出卓府大門,卓潼的臉色鐵青。望著身旁的稚童,緩緩開口道:“梁兒,汝要記住今日之恥。這卓草得勢后便如此猖狂傲慢,他終究是走不遠的。我卓氏能立足多年絕非是浪得虛名,就他這區區黃口孺子還妄圖超越我卓氏的煉鐵冶銅?”
卓草的確是有其過人之處,這點他不否認。年不過十九便已爵至五大夫,這在整個秦國都不多見。畢竟卓草是憑自己的本事,從尋常商賈升上去的。可要說煉鐵冶銅,他不信卓草有這能耐。
卓氏先前在邯鄲的時候,這些本事可都是只有嫡系方才知曉。至于庶出,他們可沒資格知曉核心的技術,他就不信卓草還精通煉鐵冶銅!如果真這么簡單容易,那卓氏也不會立足這么多年風雨不倒。
“可孩兒不想煉鐵冶銅……無趣的很。”卓梁不住搖頭,“其實兄長王孫更喜歡這些,為何不教他煉鐵冶銅呢?”
“他是庶出!而你是嫡出!”卓潼瞪著雙眸,怒氣沖沖道:“庶出永遠是庶出,吾卓氏最核心的技術怎能交給庶出子?記住了,你未來是要成為臨邛卓氏的宗長,而他只配給你做事!”
“可我不喜這些……”
卓梁低頭噘著嘴,他知道卓潼其實只是在拿他撒氣而已。他更喜歡的是各種書籍,他喜歡楚辭秦風,也喜歡操琴擊筑。唯獨討厭這煉鐵冶銅,對這些是絲毫不感興趣。可偏偏他是卓氏嫡出,唯一的嫡子!
除開他外,難不成讓卓王孫這庶出繼承家業?
卓潼重重的哼了聲,他本就對嫡庶看的很重。應該說這時期大部分人皆是如此,嫡出就是比庶出重要的多。嫡出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庶出僅僅只是比奴仆強些而已。若是家長宗長性格好的,興許會好點。像卓潼這種,更能代表現在的宗族。
昔日卓氏將卓禮他們趕走,其實也是這原因。在他們看來卓禮他們就是累贅,和奴仆沒什么區別。帶他們跑去臨邛吃白食不成?那時候的他們也不好過,手里壓根就沒多少余錢,要帶自然只會帶嫡系!
卓潼坐上駑馬車,望著闊綽的卓府重重哼了聲。他早早便已想過,今后就讓卓梁當宗長掌權,而卓王孫就幫著跑腿打雜。出了什么事,都讓卓王孫去背鍋。
至于卓草說五年超越臨邛卓氏?
他壓根就沒放在心上。
卓草說五年成為少上造他都信,可想要超越臨邛卓氏是這么容易的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