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中車府令府庫遭逢大火!”
“報!有人于夜幕見有天火漂浮于空!”
“報!”
一則則消息送至章臺宮。
秦始皇眉頭微蹙,面露不解。
天降大火?
“莫非是天降隕星?”
自古隕石墜落傷人者,不計其數。數年前便有隕星墜落于咸陽城外,致使數戶黔首遭受沖擊而死。隕星燃燒著烈火,經久不散。最后交予名匠,冶煉成兩口寶劍。
“似不是隕星,太史令正好瞧見。隕星速度迅疾如雷霆,肉眼無法捕捉。這火球卻如鬼火漂浮,最后落于中車府令府上。”
“竟是如此?”
玄鳥衛口中的太史令,自然便是胡毋敬。隸屬于九卿奉常的屬吏,主要負責觀察天時星象,兼皇家史官。胡毋敬寫的一手好字,字跡雋永備受好評。其所著《博學篇》,更是宗室公子公主必讀書籍。
胡毋敬為齊人,本為櫟陽獄吏,后成太史令。博識古今文字,同時精通天時星象巫卜之術。其還能根據星象占卜,趨吉避兇。某次他斷言次日下雨,結果還真如其所言。
他既然斷言不是隕星,那就絕對不是。
秦始皇拂袖揮手。
“徹查此事,朕要知曉究竟是怎么回事。”
“唯!”
他的壽辰在即,各地名仕皆已齊聚咸陽。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掀起滔天駭浪。所以,他決不允許任何超出他掌控的事!
扶蘇站在庭院,手中火把已經熄滅。望著孔明燈越飛越遠,嘴角揚起抹笑容。不知這盞承載著他希望的孔明燈,最后會落在何處?
若有人能僥幸拾得,還真是運氣不俗哩。
為了制這孔明燈,他雙手都被竹刺所傷。刺至肉里雖然不是很疼,卻很難將刺拔出,甚至還得要用銀針方能將刺挑出。扶蘇耗費諸多心血,做了數盞孔明燈皆以失敗告終。眼瞅著壽宴在即,他只得動用絹帛來嘗試。
嘿,沒成想這次還真成了!
“公子,這孔明燈真好看。”婢女在旁感慨不已,雙眼都泛著星星,“公子真是聰明!以這孔明燈為壽禮,必能得陛下歡心。”
“呵。”扶蘇只是笑著搖搖頭,“這孔明燈乃是吾之友人所授。他此前是邯鄲人士,說是當地有放孔明燈的民俗。至于這名字倒也奇特,吾問他他也不看說,興許是當地方言罷。春蠶,汝入宮為婢前便是邯鄲人士,可知此事?”
“春蠶不知……”
春蠶是他的貼身侍女,地位卑微。當初邯鄲城破后,她便被充為隸臣妾。當時扶蘇也還年幼,隨便挑中她為侍女。春蠶做事極其利落,從未令他失望過。
“是嗎?”
扶蘇頓時蹙眉,難不成卓草又誆騙他?
卓草終究是沒把他當自己人吶!
雖說他坑了卓草一回,卻也都坦白交代。
何至于這種小事都不肯說呢?
扶蘇提著筆,站在面前的孔明燈前。這是他要獻給秦始皇的壽禮,他還得提字寫上點賀詞比較好。區區個孔明燈,算不得什么,只能說有些稀奇而已。最重要的是賀詞,賀詞到位什么都好說。
“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
別誤會,后半句是扶蘇自卓草那聽來的。
他與卓草相處良久,有時扶蘇便會問問卓草對當今皇帝的看法。有次被他問的不耐煩了,便隨口說了這么句。扶蘇頓時肅然起敬,論拍……才學還是卓草厲害吶!
“臣賀父皇壽享萬年,與天不老。”
“大秦國祚萬世永傳,歲歲不休!”
扶蘇落筆后稍作停頓,長舒口氣。他素來不喜阿諛奉承,每每總是會在秦始皇最得意的時候跳出來挑刺。所作所為,倒是與諸多博士相似。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很難改過來。
但這些算不得是奉承,而是事實如此。就如卓草說的那樣,他終究是秦國公子。他的身份擺在這,他不論做任何事自然都要以秦國為先。想到那日秦始皇緊緊攥著棘條,扶蘇心里便生起敬意。
年幼之時,他最佩服的便是秦始皇。他還當著秦始皇的面揚言,今后也要做他這樣的秦王。為國開疆辟土,兼并天下。直至秦國伐楚,昌平君叛亂,父子之間便有了隔閡……
扶蘇在朝中地位更是一日不如一日,鮮有大臣愿意支持他的。他的確有才能,可卻不能為秦所用,卻不能為他們的利益著想。如此,那些勛貴自然不樂意支持他。
心念及此,他便長舒口氣。
“公子有大才。”
“這也是我那位友人所教。”
“公子此次一去,似乎變了些。”
“怎么說?”
春蠶蹙眉思索,“變得有些圓滑。”
“呵!”
扶蘇笑了笑。
他現在對明日的壽宴很期待!
翌日。
咸陽各地皆掀起了傳聞。
“聽說了嗎?昨日天降神火,將中車府令府庫點燃!吾聽說,是其胞弟趙成妄圖搶奪豫州鼎,故此引得上天懲罰!”
“呵,吾看未必!皇帝無德,妄想取周而代之。殊不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縱然得到那豫州鼎,也是德不配物,最終引火燒身!此次天火燒的是中車府令,下次便是那咸陽宮!”
有儒生夸夸其談,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咸陽極其富裕,里面自然是有旅館的。當然,現在叫做是客舍。可以在這住,也能在這吃飯。能吃什么,自然得看自己的錢夠不夠。
這幾日皇帝大壽,秦始皇便大赦天下舉國同慶。所有人皆可飲酒,不受限制。但是不得酗酒鬧事,否則一律嚴懲不貸。喝了幾杯濁酒醴漿后,這些儒生便會借著酒勁夸夸其談,大談國事。實際上只要他們別太過分,并不會有事。
有些儒生乃是不遠千里來至咸陽,想要某個門客差事。但是自身才學不夠,便被人趕了出去。再想回去,手里又沒這么多錢,只得留在咸陽為人抄書掙錢。
這年頭出趟遠門,那可是相當不容易!秦始皇上次巡游,便被鮑白令之指責,說他是勞民傷財。
“吾看未必!秦國而今欣欣向榮,聽說已得祥瑞,能畝產五十石。上次頒布洗冤書,為天下令史之范,杜絕天下冤假錯案。”
“呵,五十石?這你也信?”
“不過是皇帝夸夸其談,用以愚民罷了。”
“吾也這么認為,天下怎會有此糧種?”
“豎子不足與謀!”
被質疑的儒生頓時震怒起身,抄起陶碗便要動手。這年頭的酸儒腐儒真沒幾個,個個都是火爆脾氣。也沒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說法,他們是動口又動手,說不過了就打!
“汝若想被抓,盡管試試!”
“此地可是咸陽,勿要沖動。”
“再說回那天降神火罷!”
“哼!”年輕儒士重重哼了聲,“那神火必是對趙成之苛責,絕無第二種可能。若是有,吾必當以頭搶地爾!”
咸陽現在本就人多,因為這神火的事更是鬧得沸沸揚揚。畢竟這事實在是詭異的很,哪不飄偏偏飄至中車府令府上,還將府庫會燒了。據可靠消息,趙高此次是虧大發了,諸多寶物皆是付之一炬。
不論如何,這事也終究只是樁小事。
因為,今日的主角注定是秦始皇一人!
他的壽宴,即將開始!
正常筵席都會選擇在中午未時舉辦,像秦始皇這種往往會舉辦數個時辰,乃至夜晚結束。這都是基操,每年都會如此。光是參加壽宴為其賀壽的勛貴,就足足有數百人之多。
能擺下如此筵席的,自然只有咸陽正宮!
自下而上仰望,臺階一眼看不到頭。依稀能看到那恢弘到極致的宮闕,造型處處透著秦人的霸道張狂風范。
階梯下有著諸多勛貴在等候著,會有專門的謁者一一搜身。他們檢查的都極其仔細,防止出現紕漏。自荊軻刺秦后,就算是獻上的禮物都得讓他們過目方可。
除開咸陽廷臣勛貴,還有諸多受邀而來的名仕大賢。他們大部分都已年邁,來個一趟也相當的不容易。除開他們外,甚至還能看到有戎狄異族人在外等候著。他們乃是各族派遣來的使臣,表達他們對秦王的敬畏。
有越人,有羌人,還有東胡人,大月氏人……
匈奴是沒有的,他們是祖傳缺德基因,總想染指中原大地。秦國吞并了六國國土,但同樣也要面臨昔日燕趙的宿敵匈奴。為了鎮守邊陲,秦始皇早早派遣蒙恬率領精兵三十萬,鎮守北郡。同時調動大量刑徒,連接燕趙長城。
待長城筑成,便進可攻退可守!
匈奴,必將再也不敢南下!
偌大的咸陽宮廷,燈火通明。
現在正值初春時節,還是相當涼爽的。
開著窗戶,能感受到吹來的習習涼風。
除開這咸陽正宮外,還坐落著諸多宮闕。秦滅六國之時,每滅一國秦始皇都會命能工巧匠仿造其王宮建筑,并且這些王宮全都要低咸陽正宮一頭!他要每日起來,都能看到六國的雄偉王宮!
這天下六國,皆是他的!
此刻秦始皇著袀玄常服,沒有冕旒也無章服。自秦滅六國后,秦始皇便廢除了冕服,而是改用全黑深衣作為男子禮服,稱為袀玄。端坐于龍椅,面前擺著食案。
其余大臣勛貴,皆是端坐在臺階下左右兩側。
如此宴會自然是行分餐制,不可能像后世那樣在大圓桌上吃飯。此次來的還有諸多大儒,他們最為計較這些規矩。食案上擺放著些瓜果,青銅酒樽內倒著滿滿的卓草牌黃酒。
作為國釀,自然得用在這隆重的宴會。
坐在最前面的是諸多公子,公主是沒資格出席這次宴會的。真要算起來,其實公子都得往后坐,根本輪不到他們在前面。只不過是秦始皇壽宴,相當于是他的家宴,這些子嗣自然得為這位老父親賀壽。考慮到有些公子年幼,坐在前面倒也無妨。
扶蘇作為長公子,自然是端坐于右側首位。頭戴玉冠,著黑色常服。恭敬坐好,眼神都未曾到處亂瞟。扶蘇可謂是見多識廣,跟著參加過諸多宴會,所以早早便已適應。有些公子尚且年幼,興許是頭次出席如此隆重的宴會,怕的是低著頭不敢說話。
“蒙公!”
“左丞相,右丞相!”
“建成侯!”
“昌武侯!”
“武信侯!”
“武城侯!”
此刻的咸陽正宮是真正聚集了秦國最頂尖的勛貴,誰要是在這個時候往酒水里下毒,那整個秦國基本也就玩完了。當然,也只能想想而已。光是為了驗毒,就足足有數百衛卒,確保絕對不會出問題。所有飯食都要經玄鳥衛盯著,中間不會讓旁人插手。
三公九卿,王侯將相……悉數云集于秦國。
王離端坐于前方,位置甚至比三公還要靠前。距離扶蘇并不算遠,還朝著扶蘇點頭示意。扶蘇所娶妻子便是王離的妹妹,算起來扶蘇還得管他叫聲小舅子嘞。
他比扶蘇稍微年長些,繼承了王賁的勇武。頭戴玉冠,玄端素裳,佩紫色綬帶。這是徹侯的象征,為金印紫綬!
留著粗獷的胡須,孔武有力。這時期的成年男子皆會留有胡須,沒有胡須的反而會被人所瞧不起。因為,這是受了髡刑的犯人。
自秦滅六國后,王翦便急流勇退解甲歸田。他與王賁一門雙侯,王氏地位堪稱是穩如泰山,在軍隊中更是如此。王翦自污乃至離開朝堂,其實也是在向秦始皇表忠心。秦始皇臨了封王翦為太師,其實也只是虛職而已,沒什么實權。
自從回至頻陽后,可謂是夜夜笙歌飲酒作樂。閑來無事還會帶著家將跑深山老林里捕獵為樂,反正對王翦來說他歲數地位擺在這。只要他不謀逆造反,秦始皇巴不得他如此。
隨著年齡增長,王翦身體也是越發一日不如一日。年輕之時南征北戰,落下諸多病根。現在他只能借美酒來麻痹自己,也省的病灶發作。后來他便上書于秦始皇,希望能將自己的武成侯爵位傳給王離。
秦始皇都沒多想便答應下來,畢竟王翦功勞實在是太大了。只不過他將這爵位的名字稍微改了下,改成了武城侯,其中的意思也是很明確。王翦一生征戰無數,卻無一敗績。侯爵名為武成,那是絕對沒問題。可王離還未建功立業,焉能擔得上這爵名?
待所有人入座后,秦始皇輕輕頷首。
奉常走了出來。
“奏樂!”
在太樂指揮下,各種樂器皆是響起。有人敲動編鐘,有人鼓瑟吹笙,也有人撫琴擊筑,還有憐人歌女起舞……好不熱鬧。群臣皆是欣賞著秦風秦樂,還有不少樂師低聲唱著秦風。
“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于狩。奉時辰牡,辰牡孔碩。公曰左之,舍拔則獲。游于北園,四馬既閑。輶車鸞鑣,載獫歇驕。”
這首詩歌大概說的是秦襄公派兵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有功,被周王始封為諸侯,后又逐犬戎,遂有周西都岐、豐八百里之地。在秦始皇壽宴唱這首,倒也還算貼切。
“禮樂畢——”
奉常嗓音遼闊,眾人皆是點頭贊許。先前六國皆是瞧不起秦國,說秦國沒有禮樂文事,為蠻夷戎狄。現在秦兼并天下,再也不是所謂的戎狄,而是取代前周的諸夏正統!
這些樂師歌女自然都是匆匆退下,待他們退場后馮去疾便手握竹簡而走出。作為右丞相,他自然得要出面暖場。這活李斯想干,還輪不到他嘞。
“維二十九年,圣法初興,清理疆內,外誅暴彊。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闡并天下,甾害絕息,永偃戎兵。皇帝明德,經理宇內,視聽不怠……群臣嘉德,祗誦圣烈。”
馮去疾念得是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群臣皆是為之振奮,唯獨齊地大儒名仕面色不太好看。
昔日泰山封禪,他們可是各種明譏暗諷。秦始皇自然也是有脾氣,所以此次壽宴邀請他們來參加。不是多看的起他們,只是要讓他們看著他最為輝煌的時刻!
秦國已得九鼎,社稷氣運皆在秦國!
“臣為大秦賀,為陛下賀!”
念誦良久,馮去疾轉過身來作揖行禮。接著其余人同時起身作揖附和,“吾等為大秦賀,為陛下賀!”
“諸卿免禮,賜酒!”
“今日為朕壽宴,當與諸卿同樂。”
秦始皇端起酒樽,神色透著傲然。
“今天下歸秦,皆行郡縣,莫不賓服。朕取周而代之,乃天命所歸!”
“陛下萬年!”
“大秦萬年!”
聲浪宛若潮水連綿不絕,此刻氣氛已至定點。就算是再不識趣的大儒名仕,也決計是不敢跳出來說秦始皇的不是。他們不怕死,但也不會蠢到白白死去。
就算是死,那也是諫言而死名垂青史!
“禮成,公子獻壽禮!”
奉常再次走出,嘹亮開口。
霎那間,一道道目光同時落在扶蘇身上。
今年,長公子扶蘇會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