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向都是如此絕望嗎？”
仆役聽到這個問題，停下了拿著澆水壺的手，從壺嘴傾瀉而出的水流，在碧綠的芭蕉葉上濺出了一波水霧。
“我覺得不總是如此，大人。”仆役歪著頭想了想，然后認真答道，“但大多數情況,都挺絕望的。”
血棘城城主陰郁地點點頭，無意識地撕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看到城主大人的樣子，仆役有些惶恐，生怕自己剛才的回答有什么不得體。
他不過是閃崖部族酋長的私生子，因為認得通用語，便被血棘城招來、做城主大人府邸的侍從仆役，每天干些幫城主大人整理文書、侍弄花草的雜活——以他的身份,或許不該這么貿然接城主大人的話的。
不過,城主大人似乎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而是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仆役愣了愣，然后咬咬牙，大著膽子問道：
“大人……鮮血圣殿那邊……還是不順利嗎？”
城主看了仆役一眼，然后冷笑起來，這個反應讓仆役再一次陷入惶恐之中。
“不順利？不順利？哈哈！”血棘城城主，這個年逾五旬、微微發福的獸人，笑聲透著譏諷與悲涼，“我剛收到消息！孤石死了！我們偉大的，‘戰神之傲’師團的德斯特·孤石將軍死了！哈哈！哈哈哈！”
霎時間，仆役的大腦一片空白。
德斯特·孤石將軍死了——他的大腦足足花了半分鐘，才充分理解了這個消息。
對于德斯特·孤石這個人，仆役只知道，他是聯邦“戰神之傲”師團的師團長。鮮血圣殿被“天災軍團”叛軍占領以后，整個血棘城的最高管控權，就被前來評判的“戰神之傲”師團接管過去，也正是在城主大人設宴歡迎“戰神之傲”時，仆役曾遠遠地看過德斯特·孤石將軍一眼。
這位師團長給仆役留下的印象，是跋扈、驕傲、果決,一舉一動都透著無可置疑的霸氣，換言之，符合一位獸人軍人所應當具有的一切特質。
可如今，正是那位德斯特·孤石將軍……死了？！
仆役怔怔地扭過頭，偷眼打量了一下城主大人。
自從“戰神之傲”鳩占鵲巢、把血棘城城鎮大廳改為平叛臨時指揮部以后，被迫回到自家府邸休假的城主大人，就一直處于一種沉默寡言的陰郁狀態；
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得知平叛指揮官陣亡以后的城主大人，給仆役的感覺卻似乎隱隱有些……
……開心？
仆役的小心思還在運轉不止，血棘城城主已經拍了拍桌面上的文件，冷笑道：
“你猜怎么著？‘戰神之傲’之前瞞著我們、神神秘秘總也不肯說的那個‘圣地奪還計劃’是什么？原來是他媽的一邊在正面用步兵推進吸引注意，一邊從側面用他媽的刺客搞斬首行動！這下好了，正面正面沒推進去死傷慘重，側面側面，是他媽的德斯特·孤石反過來被‘天災軍團’的刺客給抹了脖子！哈！哈哈！操！”
“孤、孤石將軍死了？被……刺客？！”仆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驚愕注視著冷笑不止的城主大人,“那、那圣殿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血棘城城主一拍桌子,罵道，“完戲了！還能怎么辦！洛里昂你知不知道,就那正面的、神殿大街上的一波步兵推進，死了多少人？兩次進攻加起來，他媽的‘戰神之傲’傷亡已經過半了！對方的僵尸還越打越多！再加上德斯特·孤石一死，要奪回鮮血圣殿難道不已經是癡人說夢了？！哈！他媽的‘戰神之傲’來的時候耀武揚威，說著什么‘總攬城防’就把老子踢出了城鎮大廳，現在呢？哈！還‘圣地奪還計劃’？我呸！”
仆役提著水壺，抑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可是大人，那可是戰神大人的圣地啊……如果‘戰神之傲’都已經……那、那可……”
“沒辦法啦！”血棘城城主重重向椅子上一靠，用手擦了擦自己的大牙，表情說不出是痛心還是釋然，“除非聯邦和我們尊敬的大統領，愿意再從燃晶峽谷調兩個師團過來剿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戰神之傲’的傻瓜們，甚至還因為疏忽，把七八輛‘血肉之災’戰車丟給了叛軍！呵！”
仆役咽了口唾沫。
即使是他這種遠離聯邦統治階層的平民，也完全能夠意識到，在戰局的關鍵時刻，“兩個師團”是多么沉重的籌碼——如果說調整整兩個師團南下剿匪，不說貽害大局，也一定會嚴重影響聯邦在北方中原對于帝國防線的攻勢。
這群叛軍到底是什么人？！仆役驀然間有些失語。
“總而言之，那些軍人解決不了的問題，還得靠我們用政治手段擦屁股……”血棘城城主的語氣，突然間顯得有些得意，“當初孤石他們進駐的時候是什么嘴臉？‘里奧先生，您就安心在家休息，我們戰神之傲肯定能把圣地完完整整地還到您和血棘城人民手里’……呸！如今死傷過半了，他們又開始低三下四地求我‘想想辦法’了……”
仆役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意識到了城主大人的弦外之音。
“城主大人！”他睜大了眼睛驚訝道，“難道……您……您真有辦法奪回偉大的鮮血圣殿啦？”
血棘城城主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糾結，到底要不要和一個幫傭的仆人說太多內幕消息。
不過最終，長時間憋在宅子里任憑“戰神之傲”師團越俎代庖作威作福帶來的強烈傾訴欲，還是戰勝了城主心中的那一絲謹慎。他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道：
“洛里昂，包括德斯特·孤石在內的聯邦軍人，全都是一群腦子里只有打打殺殺的粗坯！有獸人叛亂、占領了鮮血圣殿，這幫人的第一想法居然是操起戰斧砍過去——喏，這不，鬧成了今天這個尷尬樣子！其實問題，完全是可以通過談判和平解決的嘛！”
“和平解決？！可……可是大人，那可是叛軍啊？！”仆役傻眼了，“難道不應該把這群褻瀆圣地的叛徒，斬首分尸、血祭戰神嗎？”
“你說，戰神是更在乎區區一片圣地，還是整個海文大陸的權柄？”血棘城城主為仆役的幼稚想法撇了撇嘴，“大局觀！要有大局觀！只有用最小的代價，解決‘天災軍團’的這個小問題，我們聯邦才能夠在主戰場上取得更重要的勝利、贏得整片大陸的統治！”
“所以……您準備和那伙‘天災軍團’叛軍……談判？”仆役小心翼翼地問道，由于緊張而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沒錯！”血棘城城主嘿嘿笑道，“所謂‘叛軍’，其實就是一群貪婪的暴徒！只要給他們足夠的好處，他們自然會乖乖離開鮮血圣殿！”
“可……可那些薩滿大師、還有那些戰士們的性命……”仆役還是很難接受，己方要和一群手上沾著血債的叛徒談判的事實。
“將來他們總會付出代價的。”血棘城城主恨恨地道，“但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先把鮮血圣殿從這群王八蛋手里拿回來……這片圣地實在太重要，如果圣殿長時間淪入叛軍之手的消息傳到前線，無論是戰士還是薩滿都會崩潰的。為了大局，有時候我們就是需要忍耐仇恨的煎熬，洛里昂。”
“那……”仆役試探著問道，“‘天災軍團’的那群王八蛋叛徒……他們愿意談判嗎？”
“鬼知道那群背叛了戰神的異教混蛋心里怎么想！”血棘城城主翻了個白眼，“不過我們的優勢在于，我前兩天收到了冬擁鴿的信件，說是有人愿意牽線搭橋、幫助我們血棘城和天災軍團和平解決爭端！”
“牽線搭橋？！”仆役張大了嘴，“誰啊？”
“你還記得之前在多洛雷斯大平原上燒殺擄掠的那伙人類流寇嗎？”血棘城城主哼了一聲。
仆役的神情有些恍惚。
如果不是城主大人突然提及，他都已經快要忘記，德斯特·孤石將軍之所以要帶著“戰神之傲”師團從前線南下，一開始并不是為了奪取鮮血圣殿，而是為了剿滅如幽靈般游蕩在多洛雷斯大平原上的那伙人類流寇！
只不過，耐奧祖大師和天災軍團的突然反水，以及鮮血圣殿慘遭占領，直接打破了“戰神之傲”師團的剿匪原計劃，也吸引來了所有南方獸人的目光；
原先的那伙人類流寇，此時倒顯得無關緊要了。
“我們獸人中出了‘天災軍團’這種叛徒，帝國人類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血棘城城主抱著手臂冷笑道，“前兩天，這伙人類流寇的主子，一個叫做‘艾略特·伊戈爾’的人類貴族，從山脈那邊給我寫了信——他說，之所以要派出這伙流寇侵擾我們聯邦，是為了盡自己身為帝國領主的職責，不過，他也不想為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國皇帝，把自己的士兵、家底白白葬送在塵埃山脈的這一端。”
“愛惜羽毛、自私自利……”仆役小心翼翼地道，“……似乎的確是他們人類貴族的作風。”
血棘城城主哼了一聲，點頭道：
“之前天災軍團不是還和這伙流寇眉來眼去、并肩作戰呢嘛？我們的‘艾略特·伊戈爾’大人寫信說了，他們領地愿意為這次‘鮮血圣殿占領事件’和平解決牽線搭橋，條件是，我們要同意把他手下那伙人類流寇，給分毫不損地放回帝國。”
“這……”仆役愣了愣，“人類最陰險狡詐了，他們的話，可信嗎？”
“決定權不在我。”血棘城城主聳了聳肩，“我已經把情況寫信告訴大酋長了，是否要同意艾略特·伊戈爾先生的提議、與天災軍團進行和平談判，全看大酋長的決定。不過嘛，大酋長也該知道知道，軍人到底有多么靠不住，聯邦真正的中流砥柱到底是誰了……”
仆役急忙不迭點頭，心里無比清楚，自家主人的政治生涯，似乎是因為這場無妄禍事反而水漲船高了……
三天后。
隨著“戰神之傲”師團士兵的全面后撤，近些天來一直染有血色的血棘城神殿大街，似乎也少了一分鐵馬云雕久絕塵的肅殺之氣。
只不過，原先停放在“戰神之傲”師團陣中的“血肉之災”戰車，此刻卻在被占領的鮮血圣殿門前低聲轟鳴、把它們火紅的炮管反過來指向了血棘城中的獸人——這一事實還是很讓戰神子民男默女淚的。
關于這些戰車到底是如何易主的，城中的獸人們也是眾說紛紜：
有說戰車駕駛員本來就是“天災軍團”臥底，趁著德斯特·孤石將軍不幸犧牲、找到機會反水的；
有說天災軍團的耐奧祖大師展現神跡，突然把戰車駕駛員變成僵尸的；
還有種最為荒誕不經的說法，說是之前的那群人類流寇突然闖進城、把停放在軍營后側的戰車給劫持了的……
總而言之，這些反水的“血肉之災”戰車，就仿佛是過去這個月中“戰神之傲”師團戰績的一個真實寫照，突出了一個“一敗涂地”、“貽笑大方”。
當然，今天這個日子并不適合為“戰神之傲”恥辱性的慘敗招魂。
因為，這是血棘城與“天災軍團”展開和平談判的日子。
關于這一天的到來，其實血棘城街頭巷尾的不少民間政治愛好者都已經早有預料：
自從“戰神之傲”慘敗、指揮官喪命以后，光榮聯邦無論如何都無法從緊張的中原前線再抽調更多人手、南下平叛了。
既然技不如人，那就只能吞下苦果：
趕緊捏著鼻子開點條件出來、早日拿回至高無上的戰神圣地，這才是對于聯邦來說的人間正道。
雖說如此，但不少人還是對談判能否順利進行心存疑慮：
畢竟，光榮聯邦的傳統是戰斗而不是談判，對于一群玷污了薩滿大師尸體和英勇戰士的叛徒，最合理的處置方法肯定是粉身碎骨、挫骨揚灰，而不是在橄欖枝和鮮花的簇擁下你儂我儂。
——甚至也有不少人傳言，所謂的“和平談判”只是個幌子罷了，光榮聯邦的真實意圖，其實是想趁此機會設下鴻門宴，當場斬殺“耐奧祖大師”這個萬惡之源！
世人嘈嘈切切，街市鬧鬧哄哄，但“血棘城與天災軍團關于解決爭端的和平會談”的橫幅，終究還是在鮮血圣殿的門廊上方掛了起來。
不過正當所有看熱鬧的獸人以為，最先出場的會是此次談判的聯邦代表——血棘城城主大人，或是天災軍團那位神秘領袖“耐奧祖大師”時，最先在鮮血圣殿門口露面的，居然是一群帝國人類。
克里斯·曼恩斜挎著寫有“霜楓嶺領主特使、和平談判大使”的綬帶，脖子上系著橄欖枝，大搖大擺地走出圣殿門口，代表天災軍團耐奧祖大師，歡迎血棘城城主先生進入鮮血圣殿展開談判。
由一群人類調停兩伙獸人之間的爭端……在僵尸薩滿們齊聲奏響的《領主領主御馬前》曲調中，神殿大街兩側所有圍觀的獸人，都有了一種虛幻的不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