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太過于激動的關系,等到東梁君聞訊前來拜見墨者首徒時,禽子的病情愈發加重了。
李郃讓狐氏給禽子與眾宋墨準備了住處,希望禽子安心歇養,但禽子卻執意要親眼看看少梁。
田讓勸他道:“不如先安心歇養,待病情痊愈再去。”
禽子搖頭拒絕,因為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總而言之,拗不過這位固執的老者,梁墨的工匠們為禽子打造了一輛輪椅,此后幾日,由墨踐、田讓幾人作陪,前后參觀了墨造局并本郡的各邑。
對于禽子以及田讓這些宋墨弟子,李郃自然無需向防范魏、秦幾國的君臣那樣提前叫墨造局幾個關鍵司部暫時停歇,以免秘密走漏,只不過禽子對這些毫無興致。
就比如昔趙墨鉅子相里勤,他在見到禽子懷著激動的心情告訴禽子,稱他們冶造司已經可以更為省力、更為便利地鍛造取名為‘鋼’的百鍛鐵,禽子愣了半晌這才興趣缺缺地點了點頭,說了一句:“好。”
相里勤頗感尷尬。
隨后,禽子又在李郃等人的帶領下參觀了營部,營部司長墨明也不吝告知他們司部迄今為止的成就:耐熱、阻水等可用于興修水利,建造城池房屋,鋪修道路的磚石。
在聽完用途后,禽子連說三個好字,讓相里勤等一干冶造司的工匠們面面相覷。
當然,并沒有墨者不能理解禽子的態度,畢竟墨家一向重視民用勝過軍用,能造福于民的技術,在禽子這位老一派的墨者看來自然要勝過兵器打造方面的技藝。
再然后,眾人又帶著禽子參觀了梁下學宮。
當得知學宮內收錄了完整的《墨子》時,禽子十分激動,在田讓的攙扶下走入學宮,親眼看到了收錄了整整一排書架的書冊,其中嶄新的,那是讓人抄錄的,舊的則是梁墨收集而來,禽子激動地告訴田讓:“我等帶來的書籍,日后也要收錄在此,查漏補缺,不可使墨子的言教失傳。”
“讓謹記。”
田讓連忙說道。
除此之外,梁下學宮還收錄有法家、農家、儒家等各家書籍,李郃取了幾卷許行近兩年撰寫的農家書籍請禽子過目,禽子看得連連點頭,至于其他法家、儒家的書籍,這位墨者首徒就沒有什么興趣了。
當日,禽子與眾人坐在學宮內的辯桌旁,在寬敞的窗戶旁辯論墨家思想,在場的墨者心中都清楚,故而陪著禽子辯論,場面十分熱鬧。
可惜這份熱鬧僅持續了短短一盞茶工夫,禽子的精神便支撐不住了。
這讓趕來拜見禽子的許行師徒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們沒能與禽子多說幾句話。
此后的幾日,禽子又在墨踐與田讓的陪同下前后參觀了少梁、繁龐、芝陽三城,待親眼看到少梁的面貌,尤其是民意依附后,禽子感慨地對墨踐說道:“昔日老夫固執地認為你等小輩行差踏錯,違背了墨子的教導,如今再看,卻是老夫錯了……”
墨踐連忙說道:“禽子言重了,我等小輩還需要禽子為我等指引方向。”
“哈哈……”
禽子笑著搖了搖頭,旋即感慨說道:“有你等這些后輩在,老夫他日到了地下,亦能向老師有所交代了。”
這一番話,說得在場的梁墨、宋墨弟子都很不是滋味,雖然他們都知道,禽子其實是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眼被稱諸墨家弟子稱之為‘圣國’的少梁,如今看也看了,那么……
果不其然,待回到舊梁的住處后,禽子一病不起,一度昏厥,狐氏提前請來的醫師雖然暫時熬制湯汁穩定了狀況,卻也如實地將‘禽子時日無多’的診斷告知眾人。
果然,僅兩日,禽子便過世了,盡管是含笑而逝,但對于梁墨、宋墨而言,仍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按照禽子的意愿,宋墨鉅子田讓親自帶著幾名宋墨弟子,將禽子的遺骨帶回宋國,先于墨子墓前拜祭,然后葬于故鄉。
至于其他宋墨弟子,則并入梁墨。
約三個月后,田讓一行回到少梁,亦歸入梁墨。
像之前的相里勤一樣,田讓亦主動放棄鉅子地位,但墨踐卻婉言阻止了,理由是如今梁墨的規模,一位鉅子無法處理所有事。
值得一提的是,墨踐、田讓二人就此事做了一番商討,隨即正式作出決定,梁墨鉅子的名額設為三人,皆為墨家領袖,并無上下之分。
事后梁墨重新推薦,選出墨踐、田讓、相里勤三人擔任鉅子。
順便一提,腹為‘秦墨’鉅子,不在梁墨鉅子范圍內。
再說莊周,在回到國內后,李郃曾讓狐氏為莊周一家在舊梁城內準備了住處,但莊周卻嫌城內太吵鬧,不夠僻靜而拒絕了,李郃也任由他,隨他挑選地方。
最后莊周挑了范鵠的故鄉范村一帶,不過卻不想居住在村里,而決定住在涺水的西側。
李郃尊重這位大才的選擇,給予其最大的自由,當即委托墨者幫助莊周建造房屋。
由于李郃事先托付過,營部司長墨明也知道這是一位大才,因此親自帶著工匠前來,而令他意外的是,莊周竟卷起衣袖與他們一同建屋。
當然,論建造的水平,莊周遠遠不如這些營部工匠就是了。
就因為不如,莊周很虛心地向墨明等人請教,因此雙方相處地十分融洽,幾天下來,莊周一家的新屋建成了,莊周與墨明等一干營部工匠也成為了朋友。
墨家弟子大多直率誠實,莊周自然愿意與他們交朋友。
然而有一件事莊周卻算錯了,那就是他的住處選址。
他之所以選在涺水的西側,就是希望日后能像在蒙邑時那樣結廬而居,垂釣于河澗,反正李郃答應過他,絕不強迫他仕官。
可他哪里想到,少梁境內這條經拓寬以及鞏固河堤的涺水,如今是連接舊梁、少梁、東梁三城的運河,河面上時而有裝滿貨物的船只來來往往,這讓他如何垂釣?
再加上時而有對岸范村的小孩在河旁嬉戲,莊周帶著釣具在河旁坐了半日,也找不到昔日在蒙邑垂釣的感覺。
于是他放棄了垂釣,轉而到西側的土塬上采摘山果,嘗試用釀造少梁酒的工藝自己釀造酒水。
或許是因為沒有合適的釀酒工具,也可能是沒有經驗,總之莊周釀造出來的酒水,雖然經過蒸餾瀝清后也很清澈,但酒味卻很淡,還微微有點酸。
就在莊周苦惱之際,妻子鐘離氏對他說道:“你既喜歡釀酒,何不到舊梁的酒坊去幫工呢?順便還能得一份報酬。”
莊周覺得這主意不錯,于是次日就來到舊梁的酒坊,求見坊主田膺。
田膺正是李郃的臣族之一、舊梁田氏的家主,專門負責少梁酒的釀造,瞧見莊周登門不禁有些傻眼。
要知道,在李郃代表舊梁宴請禽子與宋墨的那次酒席中,莊周與妻兒也出席過,甚至于當時李郃就對狐老、狐費、田膺幾人說過,稱莊周乃是宋國的大才,還是魏國準相惠施的摯友。
沒想到,這等大才竟想要到他管理的酒坊幫工,而且還是主動要求做一個普通的釀酒工,這……
田膺不敢做主,一邊請入莊周,奉茶招待拖延時間,一邊派人連忙請示李郃。
此時李郃還在帶著禽子參觀繁龐,得知此事,便叫來人轉告田膺:“老莊是一位奇才,你任由他心意,也不必多加照顧,過于殷勤反而會令其不適。”
得到了李郃的回覆,田膺也安心了,遂笑著答應了莊周的要求,留莊周在酒坊內當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酒工,每日跟其他酒工一同釀酒。
雖說在其他人看來這是作踐人才,但莊周卻很高興,每日興致勃勃地釀酒,甚至向那些不知他才能的普通酒工請教釀酒的經驗,一兩個月下來,釀酒的技術學到了,莊周在酒坊內也結識了一批樸實的新朋友。
但遺憾的是,他的性格注定他不會一直留在酒坊,僅僅只干了三個月,莊周就覺得沒勁了,于是便向田膺請辭,田膺也不敢阻止,將當月的工錢結算給了莊周。
回到家中后,莊周將此事告知妻子鐘離氏。
如今鐘離氏在舊梁的墨造局幫工,負責修剪用來制造甲胄的皮革,也有一年十二石的酬勞,夫婦二人工作了三個月,總共得到了六石糧食,如今家中還剩下一半,倒也不至于為生計擔心。
鐘離氏只是好奇莊周接下來想做什么。
莊周想了想回答道:“我打算去投奔墨明,與他一同去修路。”
鐘離氏苦笑不跌,忍不住抱怨:“梁城君許你高官你不去,卻非要做這些。”
不過抱怨歸抱怨,鐘離氏還是支持丈夫的決定,再者,自從得知丈夫結識的人竟然就是少梁的梁城君后,鐘離氏也不再擔心丈夫的仕途——前提是她丈夫愿意。
次日,莊周便帶著幾日干糧去投奔了墨明,墨明也沒想到他當日隨口一說,這位宋國大才今日居然真的來投奔他,哭笑不得之余,倒也答應了。
此后,莊周在少梁做過工匠、漁夫、農夫,參與過修橋、補路、建屋、修壩等許多差事,因為有李郃的關照,少梁上下所有司部都對莊周開放,無論莊周是做一個普通的匠人還是做官,都給予滿足。
這讓性格好動,喜好新鮮事物的莊周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對少梁的歸屬感也是日益提升。
假以時日,他想嘗嘗新,試試當一國相邦是個什么滋味,或也并非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