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世祿自始至終沒看劉承宗送進巷里的信。
左懋第出巷復命沒多久,老兵們在巷子里擊缶而歌,歡唱作樂。
待到傍晚,廣有倉內的傳來梆子聲與鼓聲,隨后十幾個老兵披堅甲持利兵奔出,未能沖破帥軍街壘,就在勁弓強銃下悉數陣亡。
剛想劉承宗復命的左懋第,聽見銃聲,馳馬倉惶奔至街口。
劉獅子也隨后趕到,正見到街口橫七豎八躺下的都是年過四旬須發斑白的老兵,當下心里已有猜測。
再看到左懋第在一具赤膊尸首旁蹲下,便上前問道:“這是侯帥?”
左懋第點點頭,慘兮兮地抬頭看向劉承宗:“下午,侯帥已將生平盡訴于在下,那時……”
“老帥壯烈,不能辜負期望,好好立碑寫表。”
劉承宗回首命部下收斂老兵尸首,給侯世祿運到凱歌樓下。
第二旅正在凱歌樓清點戰利,那邊停了幾個早前各營收集的棺槨,能給侯世祿用體面的方式下葬。
次日一早,據守倉巷的六百余明軍,在家丁頭目杜應芳的帶領下,把軍器置于巷口,抬侯世祿的甲胄、佩刀,列隊出降。
杜應芳是杜文煥的家丁出身,杜文煥下獄后,其子杜弘域在南京為將,因此便在榆林給杜家幫閑,此次作戰受侯世祿招募從軍。
侯世祿下葬的墓地,選在了榆林城南。
劉承宗打算給此役陣亡明將明軍,建一座共用的墓園,不過既然他答應了侯世祿要用左都督的儀制,就讓文書官做了個預算,發現確實貴。
而且還有厚此薄彼的問題。
侯世祿壯烈,但此役陣亡其余明將,哪個不壯烈?
榆林勢力最為龐大的王氏將門闔門死戰,在職、閑住的八位總兵副將及族中小輩王承勛等盡數殉國,就連后輩出城的機會都沒要。
惟有戰前在京師、北直隸、桂林等地領兵的王樸、王定、王世仁、王世寵四人,給榆林王氏留了個根。
劉承宗和他手下將領,對榆林大族在外面領兵的將領,打聽得非常清楚。
他們都知道,這場仗,對他們和榆林諸將而言,是國事;但下次跟他們的族裔戰場再見,就是血海深仇了,誰都不會留手。
榆林正中的凱歌樓,一排油杉朱漆棺擺在十字穿心樓下。
這些棺材好找,經過剛剛破城的混亂,很多武將家里本身準備的棺木都被拖到外面,劉承宗入城后又讓軍兵歸置,給老將們專棺專用。
剩下沒準備的,再由元帥軍給準備,委托城內棺材匠打造。
在元帥軍一干宿將眼中,大元帥劉承宗這個時候的行為有點奇怪,他圍著棺槨,這個看一看、那個摸一摸,有時候還嘀咕幾句誰也聽不見的話。
“張部堂,大帥這干啥呢?”
第一旅的游擊左光先就是榆林人,早在這場仗開始圍攻,他跟著劉承宗東征,就托情圍城的任權兒想辦法給城內的家人遞話。
他要跟著大元帥去打東虜了,家里的親戚別在這場圍城戰里蒙受不必要的死傷。
他們家不是王氏、杜矢那樣傳承百年的將門,也不是尤氏、官氏那種兩三代人在榆林長久任職,關系盤根錯節的豪族。
左光先的家族類似曹文詔曹文耀和曹變蛟曹鼎蛟這種,根基不厚,趕上特別的歷史時期,兩代人站在戰場前線,出了幾個猛人。
他們家族是榆林衛軍,最出名的人是左光先的同族小輩左輔。
左輔萬歷末年在遼東鐵嶺的橫道河子任職,那會叫三岔兒堡,當守備。
趕上薩爾滸,屬于北路軍跟著馬林,撿了條命;后來一直在遼東任職,孫承宗管事那會,負責關外前哨,曾一次生擒后金偵騎八人,猛男中的猛男。
此后他一直在遼東征戰,先以副總兵管參將事,又調任副總兵級的前鋒中營,天啟六年參與寧遠守城,七年四月升總兵,五月寧錦立功,七月病逝。
然后就是武舉從軍的左光先了。
如果說嶺東戰役之前,左光先還覺得自己身上多少有點投賊叛將的污點,那么在嶺東打完仗回來,整個人的腰桿子極硬,回家都是光宗耀祖。
因為知道城破,第一時間就從紅石峽跑過來,進城回家。
任權兒為他的事費了一番功夫,破城前就命手下榆林出身的老兵趁夜泅過城河,攀上城墻躲進城里,把消息通知到了。
這會兒左光先剛處理完家事,留了幾名護兵在家,一到凱歌樓,就看見劉承宗圍著棺材打轉兒。
張獻忠見左光先來了,打了招呼,小聲道:“別做聲,帥爺正在勸說侯世祿出錢捐修墓園。”
“侯……”左光先看了一圈,道:“侯世祿不是死了嗎?”
張獻忠往棺材里努努嘴:“躺著呢。”
但劉承宗還是聽見了,起身過來道:“不是勸,我在給他們解釋家被抄了的原因,這年月蝗蟲亂飛,別當了城隍爺不干活。”
說罷,劉獅子才看向左光先:“家里事都處理好了?”
“嗯,回大帥,處理好了,還是有個侄子守城時中了一箭,其他的并無大礙。”
左光先道:“箭打在胳膊,養養就好了。”
“那就好,你侄子叫什么,多大了?”
左光先的侄子名字叫左助,跟他兒子左勷同歲,都剛二十。
將領的侄子在戰役中受傷,劉承宗有補償心理,問了情況,便道:“行,帥府正是用人之際,養好傷把他倆都送虎賁營去。”
“謝大帥!”
劉承宗笑了笑,拍拍手道:“走,去總兵衙門。”
他的補償心理,不是左助守城時被打傷,覺得應該補償,而是此人作為對抗元帥軍的不安地因素,需要收買。
換句話說,重要意義不亞于邱磊。
當日下午。
在延綏鎮的總兵衙門,劉承宗召集眾將,為元帥府增加了一個新的行政區,榆寧道,下轄榆林府和寧夏府。
榆林知府,調來的是陳奇璜,早在陳奇璜任靖邊知縣的時候,劉承宗就在給他做榆林知府做準備。
寧夏知府,劉承宗心里的合適人選,則是甘肅的宋賢。
他把這個人選提出來的時候,張獻忠一臉疑惑,心里尋思這人是誰,元帥府居然有他這文官之首都沒聽見過的人。
這讓他不禁開口問道:“這是哪位賢才?”
第一旅的旅帥高應登笑道:“部堂,這宋賢是甘肅名人,肅州衛指揮使。”
張獻忠人都傻了,元帥府是沒人了嗎?怎么讓個指揮使當知府啊。
卻不料高應登在一旁給劉承宗幫腔道:“大帥用人不拘一格,宋賢到寧夏,肯定能把寧夏的軍田弄好。”
隨后,他向張獻忠解釋了宋賢的來路。
宋賢是個商賈,給肅州衛旗軍放貸起家,會燒借條募兵。
劉承宗取肅州,用他安定地方局勢,任職肅州衛同知,又傳授了親田法,給他畫過在整個河西推廣親田法的大餅。
后來宋賢在肅州干得不錯,曹耀領甘肅都督之后,就把劉獅子畫的餅實現了,讓其以肅州衛指揮使的身份,在整個甘肅推廣親田法。
而如今,劉承宗不僅要給他一張比過去畫的更大的餅,還要把他推到寧夏知府的位子上。
目的也顯而易見,要讓他在寧夏繼續推廣親田法。
張獻忠不禁道:“大帥,寧夏不比肅州,一個寧夏府的丁口,恐怕不比整個甘肅少,這對宋知府來說,是不是太難了?”
“不難吧。”高應登道:“帥府的文官,就把地種好就行了,宋賢管地是行家。”
張獻忠斜了他一眼,這一介武夫放什么屁呢?
帥府的文官管的事可多了!
“寧夏府的事,對他來說確實難,所以才要派人幫他嘛。”
劉承宗沉吟片刻,道:“榆寧道既設,當地駐軍便也按章程,設立一個駐防旅,新設總兵官,由第一旅游擊左光先擔任,副總兵,由塘騎營的馬祥擔任。”
左光先和馬祥聽到任命,倆人都一塊愣住,片刻后才對視一眼,趕緊抱拳,謝恩領命。
他倆一個榆林人、一個寧夏人,這算是衣錦還鄉了。
隨后還沒等高應登叫喚,劉承宗就已經對他道:“游兵營抽一個千總部隨左光先駐扎榆寧。”
“徐勇這仗打得好,本想讓你進虎賁營做兩年千總,不過現在就算了,調一旅任游擊將軍,缺的兵額從昌平營補充。”
相較于左光先的出任總兵,徐勇聽見任命起初以為自己聽岔了。
直到發現別人都在看他,他才意識到劉承宗說的確實是他,隨后趕緊心情復雜地謝恩領命。
這個官職任命,感覺就像被扇了一巴掌,又往懷里塞了一張大餅。
他是參將,奮力一戰,落了個游擊。
但是,他看別人羨慕的表情,好像自己這個元帥府第一旅游擊的官職,又真的是個美差。
只能自己哄自己,看左光先這個履歷,一旅游擊的級別應該副總兵,沒準干兩年也能出任地方做總兵。
“榆寧旅的援兵參將,劉芳名;游兵將軍,惠登相。”
劉承宗道:“你們都有本部人馬,榆寧旅的兵額勢必超編,期限一年之內,安置超額軍兵。”
說著,他看向堂中的周清,道:“還有周清、馬獻圖、王允成部兵馬,你們也合成一個五千人的大營,以周清為參將,暫編中軍之下,超額軍兵一樣要安置。”
這一下,將領們七嘴八舌地訴說難處。
倒不是他們心疼手上的兵馬,而是這年頭募兵容易,裁軍就沒那么容易了。
把士兵清出隊伍好說,清出去這幫人沒辦法活命,又掌握武力,很容易在地方上造成混亂。
而元帥府這么個治理地方全靠武力的政體,幾乎就只要兵戎相見一條路走。
好在劉承宗比誰都清楚這事。
他掃視眾人,等他們安靜下來,道:“不用急,目下榆寧道的兵馬超額一萬多。”
“此事重在安置,所以留出一年時間可以解決,不是什么大事,安置方向有三個。”
“第一,有手藝的工匠、軍匠、醫匠、馬夫,如超過軍中編制,可由將領保舉,推舉至百工局、軍器局、太醫院與苑馬寺。”
“第二,由榆林知府、寧夏知府配合,改入民籍,分給田地,這個最好,眼下榆林和寧夏的人都很少,田地又清出來很多,收拾出能灌溉的地方,安置下去是好事。”
“我估計,這兩條路能安置七八千人,至于剩下的人,若不愿入民籍……練兵衛還能安排人嗎?”
劉承宗問的是張獻忠。
禮衙管大明宗室,一般是韓王和肅王來辦,他們跟河西軍務衙門來往多。
不過這事根本不用張獻忠回答,宗人營的金蟬子比誰都了解情況,抱拳出列道:“大帥,今天往河西送的人已經很多了。”
金蟬子道:“西安府那一批人是卑職選的,這會應該已經上路,但漢中瑞藩那批應該趕不上今年走。”
“無妨。”
劉承宗聽金蟬子這么一說,心里就有底了。
按照計劃,練兵衛應該今年夏天剛送走一批人。
因此即使算上瑞藩,河湟那邊也能把榆林眼下超編剩下的軍隊消化掉。
“那就這么定了,先揀選精銳進榆寧旅,剩下的愿意上民籍的就分地上籍,最后若有一兩千人不愿上民籍,可送往河湟。”
“躋芳,修書一封,告訴督爾伯,讓河西軍務衙門照著此后一年榆林有兩千人過去,做準備。”
不過解決了這事,也讓劉承宗想到,第一批天山軍,本來按計劃去年就該回來。
但去年那邊在打仗,錯過了回來的季節。
如果今年要回來的話,這會天山軍應該就在路上了。
那批老兵回來,安置也是新的問題。
這讓劉承宗決定加強一下左光先的榆寧旅。
他對左光先道:“榆寧旅的軍官,一半從你們的部下里提拔,另外一半,由虎賁羽林二營各抽調各級軍官三百六十。”
一聽這話,左光先、馬祥乃至劉芳名和惠登相,都大喜過望。
羽林營里的營騎對他們來說沒啥,但虎賁營里全是元帥府最出色的人才,這批人成為他們這個新編旅的軍官,能在最大限度上提高這個旅的戰斗力。
最關鍵的是,劉承宗把自己的寶貝放在這個旅,就意味著他們這個旅調到別處打仗的機會,要比其他駐防旅大得多。
而劉承宗也在心里舒了口氣。
羽林虎賁二營騰出位置,天山軍就算回來,自己也不至于食言,有安置人家的地方,這事才算真正循環起來。
至此,困擾他的降兵問題,就算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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