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錢邸。
為慶祝錢士升出使回還,錢士升的長子錢栻專門讓家中仆役在市場買來肥美的貔貍,交付廚子烹飪。
貔貍就是黃鼠,因為偷食莊稼,也叫大眼賊,是元明兩代的北方名吃,陜西、宣大、邊外皆產,以宣府養殖的為最好,尋常人家平時也吃不到。
黃鼠肉先用酒泡了,放蔥花和椒醬,裹上小麥面小火慢蒸。
明英宗出國旅游的時候,錦衣校尉袁彬出去背水,回來就見英宗逮這個的手藝很熟練,捉了黃鼠給它灌水。
其實小火慢煎口味更香脆,但錢士升年紀大了,還是清蒸更健康。
只不過錢栻沒想到,錢士升對這道難得美食居然不感興趣……這個在京師屬于野味珍饈,但在西北和邊外屬于日常零嘴。
就劉承宗那幫人,只要是會動的他們都吃,錢士升跟著跑了快仨月,別說黃鼠這種尋常美食,駝鹿唇、單駝峰都吃過好幾頓。
以至于現在他看見黃鼠就膩,只想吃點家鄉清淡的東西。
酒飲了三勺,錢士升開始愣神。
“父親在想什么?”
錢士升看著長子錢栻、次子錢棅,搖了搖頭,對錢栻道:“劉承宗……”
他有兒子晚,長子錢栻與劉承宗同歲,至于次子錢棅的歲數更小,今年才十七。
不過對他來說,這話似乎沒必要講。
人啊,同歲不同命。
崇禎皇帝在紫禁城為大明天下而掙扎,劉承宗已經從西北的尸山骨海里殺出來了,而他的兒子還給他買肥鼠吃。
但哪個更好,錢士升也說不好,劉承宗的老父親就很難吃到兒子給買的肥鼠了。
想到著,錢士升不禁搖頭笑了笑,便問起了錢栻學習的事。
錢栻其實也剛從南方過來沒倆月,他的老師是黃道周,跟錢士升在天啟年間是翰林院的同事。
幾年前,黃道周因病歸家,錢栻就跟著老師去了福建,直到今年崇禎重新召回黃道周,錢栻才跟著回京。
隨后錢士升又不免掛念大侄子,也就是他弟弟錢士晉的兒子錢栴。
錢栴屬于他們家族里不太乖的后輩,學業差勁,才考個舉人就對讀書沒了興趣。
這倒不是夸張,錢氏是吳越王裔,豪門巨族,自鎮海軍節度算起,已經傳承六百余年,單是這兩代人就出了一個狀元和好幾位進士,錢士升錢士晉這兩兄弟,還有叔叔錢繼登都是進士。
錢士升跟蘇州府常熟的錢謙益也是同族,族兄弟的關系。
錢謙益六歲起,就拜錢士升的父親錢繼科為老師。
舉人在這個家族里就是個正常人。
錢栴在嘉善倡立應社,又加入復社,專門蓋了兩座別宅,收藏金石書畫,招待四方好友,有些留連聲色犬馬。
錢栻頗為嚴肅道:“我回京前,回嘉善看了大哥,他過得很好,自二叔故去,他遣散家中歌姬舞女,專研兵法,格外上進。”
“兵法……”
錢士升緩緩沉吟,侄子上進是一回事,但研習兵法這東西。
說實話,若是在他出使前,聽聞這一消息必然會喜出望外。
但在他出使回還之后,并不看好身處浙江的侄子研習兵法。
以前錢士升也覺得,打仗是兵法、錢糧、軍兵的較量,只要將帥兵法好、朝廷錢糧足、軍兵素質強,那仗就能贏。
但親自觀看嶺東一戰,跟著劉承宗兜轉行軍之后,錢士升發現,不僅僅如此。
不是兵法有問題,兵法很對,但如果嘉善那個地方都用兵了,再高的兵法也沒用。
劉承宗建立一支如狼似虎的軍隊花了九年,黃臺吉的八旗更是跳梁足足二十年,甚至都已經快過全盛期了。
哪怕再好的兵法,以初陣之將、新募之兵,對抗這種極為成熟的軍隊,不要說直面劉承宗和黃臺吉,甚至都不需偏裨之將。
就在嶺東整天給他軍帳里送飯的那個捉刀小卒張勇,只怕引一軍便可橫行江南。
他錢士升只看了這一場仗,心中對戰爭的認知就全面改寫,那張勇又該跟著劉承宗看了多少行軍變化、戰陣交鋒?
若要面對這樣的對手,關門在家研習再多兵書,紙上談兵又有何用?
“兵法千章萬句,不如實經一戰。”
錢士升搖搖頭,表情突然頓住,好像想到了身邊,對次子錢棅道:“你總愛追著錢栴玩,回趟嘉善,告訴錢栴,揚州高郵有個指揮使,用兵不錯,剿賊平叛甚為得力,若真有意軍事,我傳書一封,你們兩個去高郵學些東西。”
這話雖然是對小兒子說的,但倆兒子聽了一起愣住。
指……指揮使?
錢士升,揚州指揮使,用兵不錯。
這仨詞,任意兩個詞都沒辦法搭配到一起。
首先錢士升很難跟指揮使這一級武官打上交道,實際上總兵都很難巴結到內閣輔臣,也沒有必要巴結。
兩邊幾乎是各走各路。
何況揚州的指揮使,他壓根就沒有用兵的機會啊。
兄弟倆不是沒見過南直隸的武官,就比如田貴妃的父親田弘遇,那就是南直隸的武官出身嘛。
他兵法韜略有多高,錢氏兄弟倆是不知道,但他知道,說田弘遇熟悉秦淮河上每一名歌姬,可能是有些夸張了,但每一條畫舫都有他的熟人,準沒有錯。
人只會主動精進能化為實際收益的技能。
在江南當武官,尤其是運河上的武官,這一職業需要很高的素質,但武藝、兵法、戰陣才能,并非必須素養。
就算有英雄,也無用武之地。
不過錢士升還真覺得,該讓大侄子和小兒子過去見識見識。
“當今天下,若是無事,你們有了功名不愿出仕也無妨,學些武藝兵法,沒壞處。”
錢士升說著頓了頓,又道:“若將來有事,文官武才,都不可不知兵……除此之外。”
“你們過去看看那個叫張一川的指揮使,聽聽他的口音,是不是北方官話,或干脆就是陜西話。”
錢棅聞言,一臉蒙圈:“父親,兒子從未聽過陜西話。”
浙閩一帶方言種類繁多,錢棅會說很多地方的方言,可是秦中方言,他是真不懂。
“無妨,那大唐雅音特別滴很。”
錢士升老手一擺,對劉承宗、張獻忠等人說話的語調稍加回憶,學了一句,笑道:“調若瘠田,初聽松軟,實則有刮不完的風,吹石子砂礫撲你面。”
不過這只是錢士升說笑的話:“高郵衛精甲健馬的那些軍兵,口音一定與旁人不同,你過去一聽就知道。”
這會錢士升倆兒子看老父親的眼神都不對了。
老父親從塞外回來,就好像跟劉承宗達成了什么奇怪協議一樣,不是嫌棄飯吃膩了,就是讓兒子到高郵跟個陜西人學兵法。
當然平心而論,大明內閣的工餐確實不好吃。
這玩意是光祿寺負責,但凡吃過的都說味同嚼蠟。
嚴嵩當年最恨夏言的點,就因為內閣工餐難吃。
他倆在內閣當了兩年同事。
當時夏言已經做了很多年首輔,家境豐厚奢侈,每天從家里帶好吃的,而嚴嵩沒那么厚的家底,只能吃朝廷給的飯。
倆人對坐吃飯,嚴嵩天天被饞的流口水,可是整整兩年,夏言他一勺都不讓嚴嵩吃。
后來嚴嵩就把夏言整死了。
但錢士升在朝野關系網深厚,偏偏跟陜西人沒啥關系,怎么一回來三句話不離陜西呢?
沒辦法,錢士升認為天下未來的希望在陜西,或者更直白的說,在劉承宗或者黃臺吉手上。
既然劉承宗打敗了黃臺吉,那暫時就在劉承宗手上。
不是因為劉承宗、黃臺吉有多厲害,而是崇禎面臨的死結,大明自己解不開。
這甚至都不太是……崇禎的能力問題,換了絕大多數皇帝,都沒辦法。
也不是他們這些朝臣的問題,就那些被殺的、下獄的,擱在別人手上都會是能臣猛將,當然……得刨去袁崇煥和毛文龍。
毛文龍要是黃臺吉的旗主,袁崇煥要是劉承宗的部將,他們都只能死的更快。
大明的問題很簡單,沒錢。
為啥沒錢,不是征的少或者征不上來,其實在到處天災的環境下,大明的賦稅完征率還行。
而且也不是南方征稅征不上來,非常征的上來,實際上現在的大明,就是運河一線撐著,每年征收的錢糧源源不斷的送過來,才能支撐不斷征戰。
是花的多。
不算地方截留的地稅,國稅的皇室固定支出占比超過五成,超過了軍費。
這還是官員們竭力克扣的結果。
而這皇室支出,不是所謂的‘養豬’,實際上大部分宗王藩國的開支并沒有大到離譜,甚至還被多次裁減、固定。
尤其經歷了嘉靖皇帝,以小支繼大宗,跟別人都不親,尤其能下狠手。
在嘉靖年間,整個皇室的開支經過近二百年的膨脹,也就才每年五百萬兩。
看著很多,其實很少。
因為到萬歷中后期,這筆支出是每年一千五百萬兩往上。
萬歷的兄弟姐妹、兒子女兒、母親李太后的武清侯家族,還有其諸多外戚的養祿田,以及被封出去的鹽引、國稅。
這還是萬歷有幾個兒子女兒夭折、還有個被隆慶封地兩萬頃的王叔沒留后,享受一生人死債削,封國封地都沒了。
但像這種不留后死得早,識大體的宗室畢竟是少數。
假使總收入是三千萬兩,一千五百萬兩支出去,等于國稅只有一千五百萬兩。
這個問題,誰也解決不了。
崇禎比誰都想把親戚全部弄死,但這事沒法干,這話也沒法說。
朝臣更沒法說、沒法做了。
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問題,可它就是解決不了。
崇禎那幾個叔叔一個比一個乖,潞王蹲家里彈琴,福王宅屋里喝酒,惠王在家里念佛,瑞王天天大聲呼救:禎子救我!
所以崇禎面臨的,就是一個拆東墻補西墻,怎么補都補不上,哪兒哪兒都沒錢,要瘋狂開源,不斷加餉還不能解決問題的情況。
錢士升覺得這就是簡單的計算題,收上來的國稅不到三千萬兩,而軍費是一千三百萬,俸祿是五百多萬,皇室支出超過一千六百萬。
怎么算,怎么辦,就別說消掉赤字了,但凡能拖欠、克扣、挪用的手段早就都用盡了。
只剩下內帑,朝臣要不出來。
大明的內帑,本身也是國庫的一部分,甚至在早年間,包括承運庫在內的內府十二庫,才是國庫。
到如今,內帑已經變成皇帝的小金庫,不過依然承擔部分處理突發事件的職能。
這也是萬歷最有意思的地方。
內帑的最大來源,是每年皇莊交的稅。
萬歷對大多數兒子、女兒都大加封賞,唯獨對繼承皇位的,他沒增加皇莊。
然后在位期間哐哐干仗,臨著殯天還在遼東干出一場大敗仗,把存下來的內帑花個差不多。
崇禎還有內帑,不多,可他不敢花。
因為國家的預期不好。
他可以預見的是將來收入越來越少,而危機越來越多,有錢也不敢拿出來。
剩下的手段就是開源。
加稅。
加稅容易,問題是張居正在改革之前,都得先用考成法解決效率問題。
就現在這個官員俸祿發不齊、軍費發不齊、宗室錢拖欠、外面有邊患、北直有東虜、中都有流賊、南京在下雪、京師盤剝已極、地方民力已疲的情況,征進國庫一兩,損耗得照著三兩去算。
所以錢士升才會上四箴,勸崇禎別拿朝臣撒氣,也別使勁折騰,這不是你的錯,就是碰上個解不開的死結,氣數到了。
而真正的解決方式非常簡單,皇帝換個姓,誒,兩難自解!
就這會兒,大兒子錢栻看出錢士升讓弟弟去高郵,肯定跟劉承宗有關系。
他便壯著膽子問道:“父親此次出使,這劉承宗、元帥府,是何模樣?”
“劉承宗啊。”錢士升想了想,感慨道:“那是嶺北虜王看他揮師陣戰之英姿,都要拋家舍業,投身麾下的秦中奇男子,天下偉丈夫。”
“至于元帥府……”
錢栻能感覺到,父親提到劉承宗的語氣是萬分感慨和佩服,而提到元帥府,語調明顯改變,那是能有多嫌棄,就有多嫌棄。
錢士升說:“元帥府就是個餃子。”
對于跟兒子同歲的劉承宗,錢士升非常服氣,那絕對是天下第一的能打和不要臉。
真的,就從他那個散裝的惡棍團伙兒就能看出來,劉承宗起兵這九年,絕對是除了找人干仗之外一件正事都沒干。
錢士升是真沒法想象他們統治天下的場景,那幫子人要是進了紫禁城,估計北直隸也剩不下幾個活人。
這也是錢士升對劉承宗殘暴評價的來源。
軍隊是賞罰最重的地方。
所以統治者的意志,決定軍隊的氣質。
明軍那個悲壯絕望又束手無策的狀態,就是崇禎的投射。
而元帥軍的肆無忌憚,也同樣來自劉承宗的有意放縱。
至少錢士升在嶺東戰場、在遼陽郊外看見的,是一群聚集在劉承宗身邊聽命行事的野獸。
甚至野獸的品種都不統一。
“餃子?”
錢栻無法理解,不能把元帥府和餃子聯系到一起。
錢士升解釋道:“劉承宗就是外面看著白嫩晶瑩的餃子皮,里面什么餡都有,但都剁得稀碎沒一個整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