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情緒崩潰了。
九年前寧遠兵變,邱磊跟他打劫軍需。
事發后邱磊單獨頂罪,左良玉仍有自由之身。
他投兵部侍郎侯恂門下,做個走狗,效力這些年,花了很多錢,亡命征討領軍打仗,所求不過保邱磊一命而已。
侯恂待他很好,給前途、給官位、給軍兵、給糧餉,但不可能出死力幫他把邱磊救出來。
知遇已是大恩,沒有人會為不相干的人,賭上自身政治前途去救人。
崇禎朝不乏大臣走動,將牢中死囚救出來的事,但那是朝中的攻守同盟互相救援,邱磊這種沒身份的低級軍官,沒有被救的價值。
甚至他最大的價值就是在牢里,做一根扽著左良玉的繩子。
當然,左良玉跟邱磊,誰混得好其實也不好說。
畢竟邱磊能在崇禎朝的大牢里蹲九年,這份資歷其實也很頂尖。
崇禎朝的大牢風云際會,是大明最雄厚的人材儲備基地。
邱磊剛進去的時候,滿牢房都是等死等流放的閹黨,后來閹黨送得差不多,袁崇煥以及己巳之變勤王的那一票督撫又補上位置,甚至還有錢士升的座師錢龍錫,也因為舉薦袁崇煥,在里頭蹲了六個月。
這波人剛走,又換了吳襄那批大凌河打敗仗的。
還各地的督撫總兵、知府知縣,數不勝數。
那一撥撥死的死、放的放,刑部尚書換了四位,喬允升、韓繼思兩任刑部尚書先后給自己關進大獄,和邱磊做鄰居。
獄卒子們都子承父業換一茬了,邱磊還擱里頭當獄霸呢。
嗨,都熟人。
邱磊見的世面,可能比外面悶頭哐哐砍人的左良玉硬多了。
到后來,左良玉跟著洪承疇打仗的時候,已經沒有把邱磊救出來的執念了,就想著兄弟能在牢里好好活著,他多送銀子,能保住性命,吃好喝好,也就行了。
所以洪承疇在寧夏胡鬧的時候,左良玉才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甚至從洗馬到帶兵,左良玉跑到赫圖阿拉,回來的時候沒丟下馮瓤逃進北京,都是心里在琢磨,可能跟著劉承宗沒準真能把邱磊救出來。
萬一啥時候劉承宗想打北京呢?
打進去,邱磊不就撈出來了嗎?
當然這只不過是左良玉的幻想,九年的時間,早就磨平了他救出邱磊的信心。
以至于劉承宗喊上左良玉去給錢士升送東西,他還在心里偷偷罵劉承宗呢。
‘這王八壞心眼真多!’
在左良玉看來這事都不用猜,他一直躲著錢士升,甚至不希望錢士升知道自己叫啥。
為的就是不想讓朝廷知道,自己投降了。
現在劉承宗專門把他喊上,肯定就是故意的。
還搬了三箱金條,最后那箱子足有五十斤重啊!
左良玉心想,那么多軍士為你出生入死,都沒見你拿金條賞人,不過是用銀條就把人打發了。
現在為錢士升這么個寸功未立沒啥大用的老頭子,卻足足拿出百余斤黃金當做臨別增禮!
此獠賞罰甚亂!
雖說能打勝仗,卻還要多加考慮,死心塌地恐怕前途晦暗。
卻萬萬沒想到,最重的那箱子黃金,竟然是讓錢士升想辦法從中斡旋,施放邱磊!
左良玉當時腦袋就像被馬隊碾了一樣,眼眶里淚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小人,居然在心里罵劉承宗。
他是真該死啊。
當場跪下叩頭,就是一句“良玉無父,大帥如父!”,要做劉承宗的義子。
‘這錢要是給錢士升的,那是‘此獠賞罰甚亂!’,但如果花我身上,那話又說回來了……’
親爹都不會幫他救個朋友。
劉獅子倒是神色如常,并不覺得有啥奇怪,在錢士升的見證下,收下了大他十一歲的義子。
而對于錢士升來說,這事吧……劉承宗會這么做,很正常。
準確的說,劉承宗這會不論干啥,對錢士升來說都不奇怪。
反倒是左良玉認義父的舉動,讓他高看一眼。
他以前沒覺得左良玉是什么人物,但這一回不一樣,太會占便宜了。
本來劉承宗有幫他放出邱磊的意思,就已經賺大了,又借此機會認了義父。
贏兩回。
義父子年齡倒置的情況并不罕見,因為義父不是父,有父子之實的叫養父。
就比如東江鎮的毛文龍,就既有養子也有義子,里面養子是真受撫養的兒子,義子則是別人報答活命之恩,認的義父。
其實意思就是君臣有別,不能結兄弟。
而至于劉承宗送他的程敬,錢士升沒有任何推辭,但也沒收,只是說要給的話,要當著高起潛的面給。
錢士升不是左良玉那種年輕人,六十多歲的人見了太多,已經很難被這種小恩小惠感動了。
實際上,別說感動了,甚至還有點生氣。
因為他是真佩服劉承宗,包括給劉承宗準備的臨別贈禮,那篇他殿試的策論。
他身為大明的閣臣,就算對劉承宗再佩服、對元帥軍再看好,哪怕惺惺相惜,也是各為其主,不可能出使一趟,就給劉承宗獻上一份富國強兵、征服大明的偉大策略。
那篇策論對劉承宗沒用,只是萬歷末年的考試,針對萬歷皇帝的問題,就國事發展的一些回答。
但那是改變錢士升人生路徑的重要一筆,把這樣貴重的東西,送給珍視的忘年之友,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而劉承宗給他的東西,說真的那件貂裘,錢士升非常滿意。
禮物,就得是沒價值的才好。
如果在沒價值的基礎上,再附加一點靈魂,就就是人與人之間,贈送最貴重的東西了。
可是金條不一樣。
因為金條有價,有價則賤。
錢士升是大明帝國的閣臣,不要說三十根金條,就是三萬根金條,對他來說也沒有太大意義。
甚至擺著看,還得想辦法騰房子出來……他花不出去啊。
當然三萬根金條,如果交到皇帝的內庫,或許能為大明解決一些現實世界的事,但對錢士升的精神世界沒意義。
因為他有權力,權力無形,卻遠遠凌駕金銀之上。
這讓他根本沒有花錢的地方,他走到哪里都不需要帶銀子,或者說即使有需要開銷的地方,俸祿也已經足夠了。
那劉承宗為什么給他金條呢?
元帥府是一個標準的以地域鄉黨為紐帶之政權,不算蒙古人,掌權者九成都是劉承宗的陜西鄉黨。
劉承宗有錢有勢有軍隊,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好名聲。
而他錢士升,是一個身居高位、即將致仕、人際關系復雜、士林聲望很高的朝廷大員,而且還是一個陜西群雄無從接觸的江南官員。
劉承宗三番五次提起送他還朝,臨別之際還送他金條,想做什么?
很好猜嘛。
這就挺沒意思的。
甚至不需要錢士升主動做什么,他在職回京師、卸職回家鄉,交友言談之間,必然會傳播劉承宗的好名聲。
因為不會有人,不好奇于嶺東那場扭轉天下局勢的戰役,這天下在元帥府之外的半壁江山,士民數千萬,錢士升是唯一一個戰役親歷者。
劉承宗不是無顏留他,而是不留他,對元帥府的發展更好。
你奶奶的政治動物!
錢閣老氣呼呼,卻沒辦法拒絕,只能說你要給就當著高起潛的面給。
因為崇禎皇帝也有三十根金條啊,他得回去把六十根金條都給皇帝擺上,這個是他給皇上的,這個是他給臣的。
金條的去處怎么安排是崇禎的事。
否則只拿三十根回去,崇禎心里肯定覺得劉承宗給了五十……不,一百根,他至少昧了七十根。
錢士升甚至建議,給施放邱磊準備的金條,最好當著面給他跟高起潛平分。
施放邱磊這事,說好辦也好辦,說難辦也難辦,他還真不敢打包票能辦成。
放邱磊容易,但左良玉如今在劉承宗這,事就難辦了。
誰也說不準皇上會怎么想。
崇禎不講道理也不講律法,他想殺的人他就要殺,確實不好說。
但劉承宗既然提出來了,而且還是最后提出來,看上去是最為重要的請求,錢士升也沒拒絕。
他做了兩手打算,回京之后,他會發動朝中好友,想辦法跳過皇帝營救邱磊。
如果救不出來,就換高起潛上,走外交路子。
錢士升提出,劉承宗在西安府軟禁了個大明英雄馬紹愉,馬紹愉是宣府巡撫陳新甲的四川老鄉,陳新甲多半能說動楊嗣昌,再加上高起潛,應該能說動皇上交換人質。
劉承宗一聽這么麻煩,當時就不想干這事了。
“要不訛他吧,我陳兵密云邊外,放話不放邱磊,我就打進去。”
但架不住左良玉不敢,趕緊勸:“義父使不得!”
這不開玩笑嗎,邱磊在大牢里好好當著牢頭獄霸,邊境上突然鬧這一出,這不把好兄弟架在火上烤?
關鍵就算崇禎迷糊,朝臣可不迷糊,不可能受這樣的威脅。
戰場越失利,越不能讓步,這不是面子,而是實實在在的利益考量。
大明是最大的那個,這么大都失利,讓步只能讓對方更強,反倒死拼死硬,能讓對方付出大大小小的代價。
而在代價這方面,大明比別人更能承受。
所以左良玉害怕,萬一崇禎剛烈的性格起來,給邱磊斬了呢?
劉承宗聽著左良玉的分析,不禁思索,皇上給邱磊斬了,這……好事嘛!
他記掛著邱磊的事,不是因為邱磊有多重要,而是左良玉重要。
左良玉既然已經加入元帥軍,他手下還有好幾個參將領兵,邱磊在大明的大獄里蹲著,就是劉承宗手上武裝力量的弱點。
回頭大明讓邱磊領兵,那左良玉怎么辦?
左良玉出了問題,徐勇那些人就難辦,人家反了還好說,打就是了,這方面劉承宗是專業人士。
關鍵人家不反才麻煩,會牽制更多注意力。
大明若真能一刀給邱磊剁了,劉承宗反而放心了。
劉承宗突然覺得自己真傻,他就不該讓錢士升救邱磊。
應該帶著左良玉在高起潛面前晃蕩晃蕩,沒準回去崇禎一聽,怒火攻心就把邱磊宰了。
這可比從大牢里撈人出來簡單多了。
奈何事已至此,知情人士已經太多,不能暴露自己內心的黑暗面,只能按錢士升說的辦。
六月二十七。
密云邊外六十里外,高起潛得到接應錢士升還朝的消息,陳兵設六營以待。
他從遼東防線拉出來的七千關寧軍,全從邊內拉出來了。
沒辦法,高起潛害怕極了。
按理說,這事其實就在邊墻附近辦就行,他不用把兵都拉出來,派個儀仗馬隊在外邊把錢士升迎回來就行。
可是劉承宗給薊鎮西協的邊軍發了一萬多個腦袋,這會他根本就不敢讓劉承宗靠近邊墻。
崇禎皇帝昨天才寫信罵了他,說他御邊不利,竟讓邊軍擅自出邊領劉承宗發的首級。
就把高起潛罵的挺迷糊,心中委屈極了,尋思我剛剛到密云來沒兩天啊,這邊的兵將沒一個熟悉的,不讓兵出去,那也得人家聽啊。
更何況,就連他派去傳達命令的遼兵,也跟著出邊領腦袋了。
這種事,是能禁止的嗎?
那地上有銀子你不撿?
但有一說一,高起潛覺得還是遼兵好,只管占便宜,有頭咱就領,領不到就騙薊鎮兵,說高爺收頭,騙不到就搶,然后自己把腦袋藏起來,突出一個六親不認。
薊鎮兵就不行了,知恩圖報還迷信。
自打在邊外領了首級,這會都把劉承宗當做塞外掌管虜頭的神。
看了銘文,說斬及一萬八,他們認為劉承宗手上還有閑置的頭。
以至于軍中傳言,密云有兵私下里刻木頭人稱虜頭神,早晚皆拜,盼望多多顯靈,再發一點。
高起潛尋思這不有病嗎,哪有什么虜頭神,純淫祀!
下一步就該造妖書妖言造反了。
直到高起潛見到劉承宗。
精甲健馬于前,十車虜頭在側,小木箱在面前打開,二十五根金條擺得整整齊齊,映著正午日光,幾乎要晃瞎人的眼睛。
金光閃閃中的劉承宗英武高大而充滿神性:“總監督關寧軍御虜多年,將士上下皆辛勞苦勞,這些首級,乃承宗一點心意,還望萬勿推辭。”
高起潛被金光閃花了眼。
這一刻他心中暗道,誰再敢說沒有虜頭神,虜頭神早晚顯靈把你腦袋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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